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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大地 §6 建在牛皮上的教堂

澜沧江的水又一次由肥变瘦、由浑黄变清澈、由暴烈变温柔的季节,传教士们认为自己在峡谷地区已经站稳了脚跟,开始着手建立西藏第一座教堂的计划。杜朗迪神父在写给打箭炉教区莫维尔主教的信中说,依托天主的圣意,我们已经顺利地在西藏的土地上播下了信仰耶稣基督的种子。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传教会五年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这里的人们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蒙昧愚钝,尽管他们还生活在仿佛中世纪的欧洲,但是他们善良温和,信仰坚定。男人是天生的修道士,女人是虔诚的羔羊。在这片苦寒荒芜的土地上没有信仰的生活是无法想象的。虽然这里并不是神父们的乐园,但也不是信仰者们的荒漠。尊敬的主教大人,我和勤奋刻苦的沙利土神父在这里工作三年多了,现在已为十六个虔诚的信徒付了洗,使他们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这个成绩虽然很小,但这不是这块土地的过错,而是这里还未经耕耘。现在我们看到了上帝的光辉第一次照耀到了这片仿佛洪水滔天时代的峡谷。我听到天使在云端中喊:“伸出你的镰刀来,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

峡谷里的青稞刚刚收获,大片裸露的土地呈现在为教堂寻找立足之地的神父们面前。峡谷里的地是最珍贵的,能放平一只桶的地方,都是世代藏族人耕种的土地。杜朗迪神父看中了位于驿道边一块属于噶丹寺的平地,它离水源很近,而且很方便,旁边有一条从雪山上淌下来的溪流,佃户们只需挖开水沟就可以浇地了。噶丹寺每年从这片土地上要收五百石青稞,多年以前噶丹寺的绛边益西活佛就说过,这片地是神灵的粮仓,连冰雹都不敢下到这块土地上。神父们为如何拿下这块地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他们请来寺庙的大总管贡嘎喇嘛,知县刘若愚和他的士兵,野贡土司的管家旺珠,就在地边和贡嘎喇嘛商量买地的价钱。

“这是神灵的土地,出多大的价钱我们也不会卖的。”贡嘎喇嘛坚决地说。

贡噶喇嘛既是寺庙的大总管,也是负责僧众纪律的“铁棒喇嘛”。在寺里是一个仅次于堪布和活佛的职务,由于峡谷地区土匪常来打劫,有时还会冲到寺庙的佛像前公然掠夺抢杀,因此这一带的各个寺庙都养有武装僧团,由寺庙里那些年轻气盛、念经又长进不大的喇嘛们组成,交由贡嘎喇嘛管理。他身材高大,面相威猛,可以轻易地将一头牦牛扳倒。因此贡噶喇嘛在噶丹寺、在峡谷地区虽然算不上高僧大德,但当他发话时,澜沧江的水也得打一个哆嗦。

杜朗迪神父说:“上帝在创造世界时,就创造了峡谷里最大的一块平地,他本来就属于上帝,只是暂时托付给藏族人代管罢了。不过出于对寺庙的尊重,我们愿意出钱将这块土地为上帝赎回来。”

“这是很公平的交易,神父们是知书识礼的人,没有人比他们心地更善良了。”

知县刘若愚站在两个士兵的前面说。如果没有带枪的士兵,他不敢在藏族人面前大声地说话;如果没有白人喇嘛,他不会给藏族人找来这么多的麻烦。噶丹寺的喇嘛们觉得这个大清皇帝派来的知县越来越令人讨厌了。佛教的信徒们向喇嘛们报告说,刘知县私下里见了两个白人喇嘛都是喊杜爷和沙爷。而他对寺庙的活佛却从来是斜着眼睛看的。他带着两个老婆到藏区来做官,又娶了一个康巴女人做第三房。据说他天天都要吃药才上床,而到早晨起来时连上马去衙门的力气都没有。高僧们认为峡谷里纯净了几百年的空气将会因为这个汉人官吏的放纵而受到污染。

杜朗迪神父让人抬来一筐银锭,然后说:“你们看,这是我们向你们买地的银子,其实,我们只要很小很小一块地就够了。”

“就这一点银子,你们能买多大一块地呢?”贡噶喇嘛轻蔑地问。

“不多,有一块牛皮大的地方给耶稣立足就行了。”杜朗迪神父说。

“就一块牛皮大的地方?”贡噶喇嘛向杜朗迪神父逼问道。

“耶稣基督需要的是信念,而不是地方的大小。哪怕在一个针眼大的地方,喏,仅仅是一个针眼,上帝也存在。我们只追求上帝的永恒,而绝不强求其它。”

“你可敢与我们立下契约?”

“当然。我们都是将契约担在肩膀上的僧侣,我们与上帝有契约,而你们与你们的神灵有约。来吧,请公正的知县先生为我们作证吧。”

那时贡噶喇嘛低估了杜朗迪神父的聪明,他甚至没有想到和寺庙的堪布、活佛们商量,就提笔在白人喇嘛早已准备好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般来讲,寺庙对外的经济事务,都由贡噶喇嘛一手操持,无论是放高利贷,还是买地卖地,贡噶喇嘛签下的契约,从来没有让寺庙亏过本。

为了显示自己办事公正,刘知县真的让人找来了一张新鲜的牛皮,噶丹寺的喇嘛们将牛皮摊开,说:“拿去,这就是你们的耶稣站的地方。”

可是杜朗迪神父又有新的说法,他说耶稣基督怎么能站在这张还带有血污的、肮脏的牛皮上传播自己的教义呢?他提出牛皮必须经过三天的水浸泡洗后,才能作为耶稣基督的立足之地。喇嘛们商量后认为,白人喇嘛还是目光短浅,一张牛皮即便泡上三天,也撑不到哪里去。要想在这样大小的地方盖教堂,除非他们拥有魔鬼的法力。而雪域高原的魔鬼们是不会轻易为白人喇嘛所控制的。三天的时间,贡噶喇嘛准备在寺庙里做一场法事,诅咒白人喇嘛要盖的教堂。

但是白人喇嘛的法术超出人们的想象。三天以后,峡谷里所有的头面人物都目睹了白人喇嘛的戏法。杜朗迪神父拿出了一把锃亮的剪刀(人们还记得沙利士神父在给藏族人做手术时,曾用过这把小巧精致的剪刀),把那张泡涨发软的牛皮一圈又一圈地剪下,牛皮变成了细细的、长长的牛皮绳。在峡谷里最聪明的脑袋瓜、学问最深的活佛也不明白白人喇嘛究竟要干什么的时候,杜朗迪神父让知县的士兵将牛皮绳拉直、拉长。士兵们拉着牛皮绳每走五十步,就留下一个人像木桩一样永远地戳在那里,然后其余的人继续牵着牛皮绳往前走。他们走过了大片大片的青稞地,走过了雪山下的溪流,走过了绿荫匝地的核桃树林,走过了驿道,走过了驿道边的三座玛尼堆,甚至还走过了一小片草场,直到人们都快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最后一个士兵才牵着牛皮绳走回来,这时他手中的绳子还有好长一截哩。

“好了,这就是一张牛皮大的地方,上帝之光将从这里照耀着你们的峡谷。”杜朗迪神父轻松地说。

所有的人就像中了魔鬼的法术一样说不出话来了。贡噶喇嘛的脸一下被魔鬼拧歪了,许久没有恢复原状,直到他挑起了与白人喇嘛的战争。“你们,你们是一群魔鬼!我要把你们的上帝剁碎了喂澜沧江的鱼。”

然后他抽出了腰间的康巴藏刀,向杜朗迪神父扑去。但是知县的士兵用枪口抵住了他的胸膛。

“买卖成交。根据大清国咸丰皇帝和大法国大皇帝签署之《辛丑条约》,大法国天主教传教会之传教士在中国享有保教权。外国神父在中国无论何处何地,均可买地租屋,建盖教堂。我等均应悉听尊便,不可为难,以示和约精神。故从今以后,此地属于大法国外方传教会,各级官吏、僧俗人等,均应给予其我大清国之礼仪和慷慨。”刘知县在士兵们的枪口后宣布说。

这时一阵怪异的风从人们的头上掠过,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火最早是从木头中取出来的,但是毁灭森林的就是火。”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苯教法师敦根桑布正骑着一面鼓从峡谷上空飞过。村里的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民还记得,他们还是在孩童时见过他的面,那时他就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巫师了,而今天漂浮在半空中的他看上去却不到三十岁。不过由于他和魔鬼们是朋友,所以他是一个出入于冥界与生界、法力超强的巫师。据说敦根桑布才十三岁时,便被一群魔鬼掠去,魔鬼们带他跑遍了整个雪域高原,待他重新回到澜沧江大峡谷时,他已经知道了许多魔鬼的名字和他们的居住地,更为重要的是他掌握了人类无法认知的各种降伏魔鬼的法术。比如他袍子里的一张小网可以捕获作祟的魔怪,他还能用一支羽毛截断生铁,为生者祭神,为死者降伏魔怪,是他多年以来在峡谷里赢得人们尊重的主要原因。但是在两百年前和黄教进行的一场宗教竞赛中,他输给了噶丹寺的高僧。当时苯、黄两个教派的喇嘛在为去世的五世野贡土司做灵魂超度、降伏魔怪的仪轨,敦根桑布刚刚打坐入定,他的鼻尖上便飞上来一只蜜蜂,无论他如何调集全身的法力也不能赶走它,在他一分神的瞬间,敦根桑布请神时所有的观想修持土崩瓦解,这使他顿失各路神灵的保护,自己也变成魔鬼了。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在雪山上的一个土洞里苦修十多年,才重新恢复了苯教巫师的身份。不过这次法术的失败,使野贡土司家族从此禁止苯教在峡谷地区传播,僧俗百姓也不许修持苯教的巫术,只有在峡谷地区遭遇到大灾难时,才允许他回来协助格鲁派黄教的喇嘛们降伏魔怪。从那以后,敦根桑布就成了一个骑一面羊皮鼓在峡谷上空飞来飞去的云游僧。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到哪里,更没有人确切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但是每当他不请自来,回到峡谷地区时,总有大事件发生。

“哦呀呀,尊敬的上师,请把话说明白了再走!”贡噶喇嘛跪在了地上,双手掌心向上呼喊道。

“你在跟谁说话?”刘知县问。

“敦根桑布回来啦,你们的末日到了。”贡噶喇嘛仰头望天喃喃地说。

刘知县、白人喇嘛都向半空中望去,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嗅到了一股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能表述清楚的异味,这种味道令人头晕目眩,心灵空虚,因为这与苯教神秘的巫术有关。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有些不明白贡噶喇嘛的意思,问刘知县:

“谁是敦根桑布,他在哪里?”

贡噶喇嘛轻蔑地笑了,“你们看不见他的。因为你们没有藏族人的眼睛。”

白人喇嘛甚至连藏族人的灵魂都要控制,没有藏族人的眼睛算得了什么呢。教堂以一种出乎峡谷地区人们想象的速度在一节一节地拔高,没有人见过这样古怪的房子,它不是河谷地区的藏式碉楼,也不是峡谷地带的土掌房,人们看见一个像雪山上的尖峰一样的楼房矗立起来,比藏族人盖的碉楼还要高出好几层,立在峡谷一侧的噶丹寺就显得比它矮多了,今后寺庙里的一切有关神的活动将被白人喇嘛尽收眼底。更为关键的是,它深深刺痛了护佑峡谷地区的各路神祇的眼睛。一些年轻气盛的喇嘛站在山梁上用甩石器把一块块石头像飞鸟一般射向教堂的彩绘玻璃,将它们击得粉碎。那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了人们的耳膜,让许多人在好长的时间内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是藏传佛教对天主教的第一次警告。

而白人喇嘛们并不领会这个挑战,他们将彩绘玻璃重新安装起来,并在外面安上护板。在教堂建筑工地的外围,当初被命令去牵牛皮绳的士兵如今仍然站在那里,他们的枪口冲着或愤怒或迷惑的藏族人。这些每隔五十步就像一根根木桩立着的士兵从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因为他们的长官被白人喇嘛收买了,成天躺在床上吸鸦片,以至于忘记了在风雨中还在给白人喇嘛站岗的士兵。他们的身上长了霉,生了苔藓,乱草一般的头发让小鸟在上面做窝,衣服成了荒草一样的颜色,皮肤和脸也与大地的颜色一模一样。他们的脚上也长出根须,使他们动弹不得。教堂打围墙时,汉地来的工匠已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一根废弃的木头呢还是一个个的活人,就派人去问刘知县。刘知县正在和军官们吸大烟,故作诧异地说:

“荒唐。木头就是木头,士兵就是士兵。难道你们没有长眼睛么?”

军官们不耐烦地说:“你管他是木头还是士兵,就让他们永远戳在那儿好了。”

工匠们争辩说:“老爷,他们真的是士兵啊!”

军官吹起了胡子:“是士兵回来还得天天操练,白吃皇上的粮饷。你来付啊?”

工匠们手中正缺木头,也就顺势把那些可怜的士兵当作柱子与围墙砌在一起了。只有一个士兵还有力气提出抗议,他用蚊子鸣叫一样的声音说:“我在湖北老家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呢,你们可不能把我抛在这里。”

一个老工匠说:“兄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就当这是为皇上尽忠了罢。”

这个冤死鬼最后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哽咽道:“尽个鸟的忠,老子是在为洋鬼子站岗呢。”

白人喇嘛其实也知道这些陌生的士兵的忠勇和苦衷,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站在外面,白人喇嘛就不会睡得踏实。杜朗迪神父想给士兵们做临终傅油圣事,以便使他们有罪的灵魂得到拯救,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他手捧《圣经》来到围墙墙根,对一个已经和围墙融为一体的士兵说:“可怜的孩子,如果你信仰耶稣基督,我将指领你的灵魂走出地狱,升往天国。”

士兵一动不动,惟有风声呜咽。

神父又说:“啊,我听见你的忏悔了。藉神圣的傅油,赖天主的无限仁慈,愿天主以圣灵圣宠护佑你,赦免你的罪,拯救你,并减轻你的痛苦。阿门!”然后神父把从打箭炉带来的经莫维尔主教祝圣过的圣油抹在士兵灰扑扑的脸上。

峡谷中还是只有呜咽的风声。

贡噶喇嘛自从与白人喇嘛斗法输了后,一直在利用藏族人的方式报复这些佛法的敌人。他的道行并不高远,但他知道一些民间常用的毁敌巫术。比如说他私下里把两个白人喇嘛的名字写在纸上,连同一些写有“断命”、“掏心”、“断精力”的咒语一起,放入自己的靴子中,这样他每走一步路,都把白人喇嘛踩在脚下,并实施一次充满刻毒的诅咒。

不过最厉害的毁敌巫术是要找出白人喇嘛的灵魂所在。依照藏族人的传统,每个人的灵魂、家族的灵魂、甚至一个民族的灵魂,都和动物界或者植物界的某种生物有关。动物界的老虎、狗熊、狮子、大象,牦牛、骡子、绵羊,植物界的树木、花草,甚至自然界的湖泊、山丘,都可能是人们灵魂所寄居的场所。简单地说,如果某个仇敌的灵魂寄居在一头牦牛身上,那么你把这头牦牛杀了,你就夺去了他的魂魄,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从前格萨尔王在和霍尔国作战时,就是首先降伏了象征霍尔国国王灵魂的一座雪山上的妖魔,才打败霍尔国的军队的。

然而难题在于人们不知道白人喇嘛的灵魂寄居在什么事物上,他们来路不明,信仰的又是不同的宗教,他们的民族与魔鬼是什么关系人们也不得而知。可是,令白人喇嘛也始料不及的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始终在与他们作对。在直插西藏蓝天的尖顶教堂刚要竣工的那天,峡谷里便刮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风,将白人喇嘛教堂的尖顶像吹一顶帽子一样吹进了澜沧江。

就像教堂的彩绘玻璃被击碎后又重新安装上一样,白人喇嘛不知是不明白西藏这块神秘的土地上无处不在的法力,还是过分相信自己的银子,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将教堂的尖顶重新立了起来。但是就在完工的那一天,峡谷中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一个能控制雷霆的护法神甩出两个威力巨大的炸雷,准确地击中了教堂的尖顶,将它炸得燃烧起来。在噶丹寺措钦大殿做法事的喇嘛们都听见了白人喇嘛惊恐的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