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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大地 §15 借悬崖六百尺

当天晚上,守在残垣断壁前的和万祥收到了野贡土司的停战信,野贡土司在信中说,鉴于纳西女人死也不离开她们的男人,而爱惜荣誉的康巴男人又不愿意和娘儿们打仗。因此为了让纳西男人也有一点尊严,他建议和万祥带着纳西人离开澜沧江西岸。信白人喇嘛耶稣教的藏族人到了澜沧江东岸后,峡谷里不是就平静下来了吗?你们纳西男人总不至于像小鸡那样永远躲在母鸡的翅膀下吧。他在信的最后又补充道。

“他这是要占我们的盐田哩。”和万祥看完信后,终于明白了野贡土司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

和万祥请来族中的老人和东巴祭司,给他们看野贡土司的信。一个老人说:“我们纳西人,除了会晒盐和赶马外,还能干什么呢?没有盐田,就没有了碗里的食。明天,还是和他们拼了吧,拼到最后一个人,也要保住我们的盐田。”

和万祥羞愧地说:“婆娘们不会答应的。我们不能再在藏族人面前丢脸了。”他神情哀戚地问东巴祭司和阿贵,“现在只能指望我们纳西人的神灵了。你给我们请来的战神呢?”

和阿贵翻着手上残破的经书,摇晃着头说:“快了快了,纳西人的战神就在看不见的云层后面。现在大地上的污秽还重哩,等我把‘除秽’仪式做完……”

纳西人认为,男女偷情,必然会污染大地和天空。神灵最讨厌由偷情产生的秽气。因此纳西人要迎请神灵,首先要做法事清除地上的秽气。和万祥不满地说:“只怕你的法铃还没有响起,野贡土司的马队就冲过来了。”

第二天,峡谷里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淹没了整条峡谷,也荡涤了笼罩在峡谷上空的秽气。天界的战争爆发了。两边的祭司忙于仗剑斗法,调遣天兵天将。和阿贵招请来的纳西神灵和喇嘛们迎请来的藏族神灵挟带着各自拥有的乌云、雷霆、闪电和狂风在天空中展开激战。和阿贵躲在一个山洼处,头带东巴的五佛冠,身穿一件红色法衣,外套白羊毛皮毡,左手持法杖,右手持摇铃,胸前挂满了念珠、海螺、手鼓等法器。他把法杖指向东边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词,于是东边的雷神像扔一个石子那样将一个炸雷投向野贡土司的碉楼。而那边此时也没有闲着,野贡土司请的能控制雷神的曲结喇嘛看见炸雷打来了,急忙令人锣钹鼓号一齐敲响,然后他挥剑一指,将剑锋向那炸雷刺去,东巴的炸雷受到抵抗,法力又相对弱小一些,因此在炸雷即将要击中野贡土司的碉楼时偏离了方向,但也将碉楼旁边的马厩击得燃烧起来。那些受到袭击的康巴战马像奔泻的洪水,把一切试图阻挡它们的东西都冲垮了。

野贡土司当时急得直跳脚,“狗娘养的,把天上的神灵都请来!就是把一条峡谷都变成魔鬼的世界,也要打败他们!”

曲结喇嘛令人找来一幅东巴教的教宗丁巴什罗大法师的画像,把它挂在一面涂有牛血的墙上,然后他取出一支箭,口中念念有词,再将箭头也浸上牛血,张弓搭箭,一箭就射中了丁巴什罗的胸膛。在山坡那边做法事的东巴和阿贵那时只觉得胸口被猛击了一下,顿时跌倒在地,一口鲜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在他昏迷之前,他看到峡谷里的山岭在飞驰,树木在行走,躺在地上的尸体比站着走的人还多。他捂着胸口对赶来救他的和万祥说:“力量强大的民族,他们的神灵也是强大的。去东岸吧。‘署’神会保佑纳西人,当年它在西岸赐给了纳西人盐田,它也会在东岸同样赐盐田给我们,纳西人要不断地迁徙才能活命。岩羊能立足的地方,我们纳西人也能活下去。”

和万祥在大雨滂沱、澜沧江水陡涨三尺的危险中冒死溜到了江东岸,他羞愧万分地来见沙利士神父。首先他对自己几年前在教民们遇难时没有援之以手表示深深的惭愧,他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客人是不好插手主人的事务的。更何况纳西人是个谦逊温和的民族。这个小个子的纳西族长在沙神父面前谦卑而彬彬有礼,这让神父将他与那些汉人官吏区别开来。汉人官吏在洋人面前总是显得那么猥琐,但是他们其实都很狡诈。他们要向人道歉时总会找上一大堆不相干的理由来搪塞自己的错误,他们绝不会像眼前这个纳西人,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就勇敢地承认下来。“其实我很欣赏你们的聪明。”沙神父说。

“不,尊敬的神父,我们并不聪明啊。要是那时我带领族人和你们站在一起,何至于有今天这般狼狈。”

“啊,和先生,即便你们参加进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况且我们是在为信仰而战,而我们的宗教你们又不相信。我记得当年我到盐田里宣扬耶稣基督时,你派人来请我离开,说你们有自己的神灵了,并不需要洋人的上帝。”

“神父,我们在这里远离自己的民族,谁都得罪不起啊……”和万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可怜的纳西人。”沙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找野贡土司谈判吗?”他问。

“神父,谈判没有用了。他的儿子和我的侄女爱上了,但是藏纳不通婚是峡谷地区几百年的规矩。他们不能结婚,就双双在雪山下殉情吊死了。”

“噢,我的上帝,竟还有这等事?”神父惊讶不已。

“神父,这就是我们纳西人的麻烦啊。我们认为相爱的人不能成家,就和死了一样,还不如殉情到一个你们所说的天国一般的地方去,几乎每一个纳西人家都有年轻人到雪山上去殉情,我们是重死不重生,重情不重命。昨天和野贡土司开战,要是有男人战死了,女人也会跟着去殉情。纳西人家是很少有寡妇的。”

“一个充满悲剧精神的民族。”沙利士神父感叹道,“那么,昨天死人了吗?”

“一个人也没有死,女人们全冲到前面,把男人挡在身后。那些康巴骑手也是些珍惜自己面子的人,但是我们纳西武士的脸却丢尽了。”和万祥羞愧地说。

“野蛮人高尚的战斗!”沙利士神父评价道。他开始喜欢上纳西民族了,可惜他们不信耶稣基督。

“不,神父,这是一场卑鄙的战争。野贡土司看中了我们的盐田。他要把我们全部赶走!”和万祥愤慨地说。

“那么,你们打算去哪里呢?”神父问。

“我们打算到这东岸来开盐田。神父,我们知道江东岸是你带领教民们开的,我们不会与你们争地,只求你让我们在江边的悬崖上有立足的地方就行了。”

神父沉默了,良久不说话。自从带领江西岸的教民到东岸开辟教点六年多来,他把这里看成了西藏的伊甸园。他甚至在心中盘算着一个宏伟的计划,以后凡是在川、滇边藏地区受到生命及生存威胁的耶稣子民都可以迁徙到这里来。他要把这块土地变成一个纯天主教徒的世界,使它成为一个模范教点,让罗马教皇也为之赞叹。沙利士神父一生想为上帝奉献的最高事业和理想,也莫过于此了。而现在这些崇拜大自然中多神教的纳西人也想涉足进来,便让神父感到有些不悦。上帝明显地希望他拒绝,而身处峡谷中的沙利士神父又有些不忍心。

“东岸的江边不比西岸,全是被江水冲刷出来的悬崖峭壁,岩羊都不能在那里行走,你们怎么搭建盐田呢?产盐卤水的井在哪里呢?”他找了个聪明的借口。

“没有我们纳西人不能做到的事。大地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我们的亲兄弟,它不会亏待我们。神父,你只要让我们过来,我们会报答你的。”

沙利士神父看着这个走投无路的纳西人,觉得是自己编一个上帝的口袋让他钻进去的时候了,“和先生,自中国通商开口岸以来,我们洋人在你们中国的上海、天津这样的大地方都有租界,在那里一切事务由我们洋人说了算。在租界里身份低贱的汉人与狗都不允许入内,这是文明世界的通常做法。澜沧江东岸是上帝指引藏族人开的,它是上帝的领地,也是受到中国政府保护的。我主耶稣说,‘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上帝的国。’你们不信仰上帝,怎么可以轻易进来呢?”

和万祥急了,“神父,如果你有难处的话,我可以向你租借么!”

“借?借什么?”神父问。

“借一段江边的悬崖。神父,我可以写张借据给你们。”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神父说:“要是你们用这种精神来信奉上帝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以上帝的名义,我借给你那段悬崖。”神父在收紧口袋了,同时,他也完全把自己当成东岸的国王,这让他很得意。

他拿出纸笔递给和万祥,他当下就写了一张借据,其文如下——

借据

澜沧江峡谷东岸之地为大法国神父沙利士君于藏历木鼠年率信奉耶稣天主之藏族教民所开,铁马年夏西岸之纳西人因与野贡土司起殉情及盐田纠纷,被迫迁徙东岸。现经双方协商,纳西族长和万祥向大法国之神父沙利士及教民借澜沧江东岸悬崖六百尺,以作开盐田之用。

立据人 纳西和万祥

沙利士神父把借据仔细地看了,笑道:“‘借悬崖六百尺,’和先生,法国总理大臣一定不会答应这个条约的,因为它是中法之间的又一个不平等条约,不过这次吃亏的是我们大法国。你既不说明归还日期,也没有写上利息怎么付。”

和万祥傻眼了,真的是借字一出口,还时难煞人啊。

沙利士神父晃晃手中的借据,“再不平等的条约,上帝都会接受,因为上帝是仁慈的。既然你们要到上帝的领地来开盐田,你们就应该放弃自己的多神崇拜,只信仰我们全能的、惟一的上帝。如果每年你们能有十个人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我就算作是你借悬崖的利息,到你们纳西人全部都信仰了天主教,这段悬崖就属于你们的了。怎么样,和先生?”

和万祥脸上的汗水下来了,良久他才说:“神父,你这是在让我抵押纳西人的灵魂。”

“不是抵押,而是更新你们的生命。”神父自信地说。

沙利士神父以为从此以后他就把纳西人的信仰用绳子拴住了,他随时都可以收紧这根绳子。但是这个上帝的使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了信仰是不能捆绑的,谁束缚人们的信仰,谁就在自己的脖子上先套上了一条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