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盐晒出来后,银子顺利地流到了野贡土司家。而那时江东岸的纳西人还在搭建他们仿佛永远也搭不起来的盐田呢。野贡土司在喝酒庆贺时对他的小儿子野贡·坚赞罗布说:“盐真是个好东西,牛羊、土地也是好东西,但是牛羊变成银子,要好几年的时间;地里的青稞只能管我们的肚子不挨饿、酒罐里的青稞酒不干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了。”
坚赞罗布则比他的父亲看得更深刻,尽管他那时才十二岁。他回答父亲说:“爸爸,没有枪,哪儿来盐田啊。枪才是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
坚赞罗布是野贡土司跟他的第三个老婆所生。但他已经可以骑在马上像风一样地驰骋了。野贡土司忽然发现这个最小的儿子比为了一个女人就去上吊的哥哥扎西尼玛更像一个土司。过去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培养扎西尼玛上,甚至还有过把坚赞罗布送到噶丹寺当喇嘛的念头,因为土司家出个喇嘛,将使土司在俗界说话更有分量,在神界更尊贵。现在他明白看错人了。如果有的儿子只喜欢到草甸上去采花,那么,他宁愿选择那喜欢枪的后代来坐土司的位置。他对伺候在一旁的旺珠喊道:
“来呀,去找一支枪。你们将来的主子需要它了。”
旺珠拿来一支白人喇嘛送的九子快枪,野贡土司郑重其事地递到坚赞罗布的手上,说:“拿着,你今后的领地全在它的射程之内,就看你怎么用它了。”
坚赞罗布接过他父亲的枪,“哗啦”一声扳动上枪栓,吓得一边的旺珠大叫:“小少爷小心,枪膛里有子弹呢。”
在这个不寻常的晚上表现出色的坚赞罗布说:“没有子弹的枪,就像神鹰没有了翅膀。”
野贡土司哈哈大笑,用手拍打着儿子尚还幼嫩的肩膀说:“好啊,明天我就带你到雪山上去,你想打什么呢我的儿子?”
“我要把子弹打进我们野贡家仇人的嘴巴里。”他平静地说。
在座的人们都愣住了,或者说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管家旺珠机灵,他冲着野贡土司弯下了腰,把手中的酒碗举得高高的,“恭喜你了老爷,野贡家报世仇的日子不远啦!”
野贡土司一高兴,又叫人多宰了五头羊,一头牛,让家里所有的仆人和在盐田干活的下人们都来喝酒。那顿酒宴一直喝到天上的星星都失去颜色了,太阳眼看着就要从峡谷的东边升起来,野贡土司还没有完全醉,他想,天要亮了,那是太阳的功劳;太阳要出来了,盐田里该有人去晒盐了。于是他对管家旺珠说:“去,太阳……太阳要出来啦,别浪费……我的太阳。”
旺珠走到院子里,对醉卧在火堆边的友吉说:“老爷发话了,叫你带人到盐田干活去。”
野贡土司家的前家丁队长友吉因为在驱赶纳西人的战斗中有功,现在被野贡土司封为盐田的管事,负责盐田的监工和贩卖,第一批晒出的盐他就为土司赚来大筐的银子,使这个家伙认为自己也是很了不起的人了。他醉醺醺地对旺珠说:“我的脑袋是想……马上就到盐田边去帮老爷晒银子……哦不,晒盐啊,可是我的腿不想去啦。要是我的脚想去的话,我就……去。有劳你啦,回去告诉老爷,友吉的脚现在……它……它不听脑袋……的使唤啦……”
旺珠回来把友吉的话说给了野贡土司,土司看着已升到峡谷东边山尖的太阳,再看看大院里醉了一地的人们,知道就是给他们一顿马鞭,也不能把这些醉鬼从酒肉之乡中抽打回来。他摇醒了睡在火塘边藏毯上的坚赞罗布,“罗布,罗布,醒醒,太阳出来了。可是有人说他的脑袋想去为我们家的盐田晒盐,但是他的脚不想去,你说该怎么办?”
坚赞罗布呵欠连连、睡意矇眬地说:“爸爸,脑袋想去就让脑袋去么,脚不想去就让脚好好睡觉吧。”
土司摸摸坚赞罗布的头,说:“好儿子,你说得对。你可比你父亲聪明多了。”
然后他抽出腰间的康巴刀,递给旺珠,就像让他去办一件极为寻常的事一样:“去,把友吉的头割下来,放到盐田边。让这狗娘养的脚好好睡觉吧。”
旺珠没有犹豫,接过刀子大步走到友吉面前,大声说:“友吉,老爷看得起你啊,让你还算忠心的脑袋去为他晒盐呢。”
友吉那时还没有完全清醒——佛祖才知道他究竟醒还是没有醒,他愣愣地看着旺珠手中的康巴刀,张了张嘴,打出最后一个幸福的酒嗝。
“那么,你请吧。”他说得有些沮丧,但也不无豪迈。
旺珠不再多说,抓住友吉长长的头发,一刀就把那还在醉生梦死的头切下来了,鲜血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一下子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并且很快充斥了整条峡谷,把每一个醉意阑珊的人都刺激醒了。旺珠提着友吉惊得张大了嘴巴的头,一步一步地朝盐田方向走去。所有的人此时都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明白了土司老爷的刀是可以随意切断人的脖子的。他们像一群受到主人严厉呵斥的羊群一般乖乖地跟在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后面。他们听到了血滴落在峡谷的土地上的滴答声,听到了太阳在峡谷东边的山峰背后攀登的匆匆脚步声,听到了野贡土司抽刀出鞘时清脆而刺人神经的那一声“嚓——”,也听到了友吉的头被切下来时刀和脖子对抗时的那一声“喀嚓”,他们还听见了友吉那没有了身子的头仍然在说话,他说得急促而懊悔:
“太阳出来了,不要浪费土司的太阳啊。”
从那以后,友吉的头就一直搁在澜沧江西岸的盐田边,每天启明星刚刚开始发亮的时候,盐民们都能从睡梦中惊醒,不是他们天天到这个时候都要做噩梦,而是因为友吉在江边叫唤呢。直到后来友吉的头与岩石连在了一起,成为江边那些褐色岩石的一部分,人们才再也听不到友吉的催促声,因为那时峡谷里的太阳已经不属于土司。
也是从那以后,澜沧江西岸晒出的盐全是红色的了。那盐猩红猩红的,像浸透了人的血。这种红盐人不愿意吃,但把它掺在饲料里,牛吃了长力气,羊吃了长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