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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大地 §16 活佛的箴言

东巴祭司和阿贵与噶丹寺的喇嘛动用各自的法力调遣神灵的战争把天给打破了,滂沱大雨从那时起就下个不停,连峡谷里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没有见过延续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季。如果说雨有停歇的话,不过是密集的像箭矢一般的雨变成稀疏的雨点,但是转眼又是瓢泼的雨注了。神灵们不仅在天上打,地上的较量也争夺得不堪收拾。西岸先是爆发了百年未遇的山洪,从雪山奔腾下来的暴虐的洪水冲毁了野贡土司大片的青稞地;纳西人尽管都逃到江东岸去了,但他们的“署”神请来了澜沧江的洪水,将江边所有的盐田荡涤一空,野贡土司在雨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盐田一块一块地被洪水带走,就像看到一筐又一筐的银子被冲走一样。与纳西人战争尽管他胜利了,但在大自然的惩罚面前他输得精光。他挥着拳头冲阴霾的天空高喊:“魔鬼!魔鬼,你有完没完啊!”

其实他忘记了,当初就是他说要把一条峡谷都变成魔鬼的世界。而他永远想不到的是,魔鬼一旦招引出来后,峡谷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绵长而永无休止的大雨把峡谷里的一切都泡软了,平常看起来雄壮巍峨的大山,坚硬如铁的巉岩,在雨中变成了流动的稀泥,它们流动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江中的流水;野贡土司也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被泡软了,那不是没有力气的缘故,而是没有信心和勇气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噶丹寺的五世让迥活佛来告诉他,峡谷里是经不住战争的,纳西人和藏族人一起生存在这条峡谷几百年了,藏族人在地里收获庄稼,在草场上放牧牛羊。纳西人在盐田里收获盐,在马帮驿道上讨生活,佛祖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公平了。“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你为什么非要违背佛祖的旨意呢?你不但得罪了纳西人的神灵,连我们自己的神灵也得罪了。想想那些被赶走了的白人喇嘛吧,他们为什么会把一条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类的因必有一类的果啊。野贡土司当时回答说,活佛,绳索即便套在我脖子上,我也把它看成荡秋千。让迥活佛感到,野贡土司一代比一代傲慢,一代比一代贪婪,如果土司们连神灵都不屑敬畏,你怎能指望他们能听一个活佛的话呢?

让迥活佛询问过寺庙里能控制雷霆的曲结喇嘛,峡谷的暴雨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但是曲结喇嘛说他已经无法控制天上的神灵了,“它们就像放出牢笼的老虎。峡谷的灾难我看不到头。”他说。

让迥活佛没有责怪曲结喇嘛法力不及,他默默地把自己关进了活佛密室,闭关静修,不吃不喝。活佛身边的小喇嘛有时把酥油茶和糌粑从一个小窗口递进去,但是又原封不动地被推了出来。这是活佛和外面世界联系的惟一通道,神灵的旨意也从这里传递出来。喇嘛通报说,让迥活佛在密室里观修绿度母女神。穷结仲永堪布告诉信徒们,慈悲无限的绿度母将会悲悯藏族人的苦难,她对让迥活佛法力的加持将强大而迅猛。让迥活佛会迎请这尊伟大的女神让藏族人远离地、水、火、风造成的灾难。大雨将马上停歇,天空万里无云,卡瓦格博神山将现出它圣洁的峰顶。

信徒们这才想起,自峡谷里连降暴雨以来,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卡瓦格博神山的洁白顶峰了。他们天天把哈达、酥油灯进献到活佛密室外,希望他们的活佛能战胜控制了天界的魔鬼。那期间寺庙里天天都做法事,香烟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当太阳终于从乌云中露出它宽阔的脸庞,并用它的光芒驱赶峡谷上空的雨云时,人们再次云集在寺庙前欢呼:“神灵胜利了!伟大的让迥活佛,请结束迎请神灵的闭关吧。”

但是让迥活佛仍然没有出来,连穷结仲永堪布也不知活佛究竟还要闭关静修多久,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面对峡谷里明晃晃的太阳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有一天让迥活佛从小窗口里递出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

邪恶的盐,让峡谷没有小孩。

那时谁也没有领会这句禅语的分量,对盐的渴求使人们忘记了一个民族繁衍后代的天职。野贡土司已经驱赶着人们修整被泥石流和洪水冲毁的土地,搭建江边的盐田。澜沧江水在消退,那些曾被洪水淹没了的井穴慢慢现出了水位,人们掏尽淤泥,一股股混浊的泉水涌出来了。管家旺珠舀了一碗泉水送到野贡土司面前,请他尝一尝,他说:“老爷,我终于尝到盐的味道了。”

野贡土司用手蘸了点卤水,送到舌头尖边,但是他在还没有尝到盐的味道时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已经闻到银子的味道了。狗娘养的,让他们手脚快一点。”

自从雨停了后,峡谷里天天烈日当顶,闷热无比。湛蓝的天空连一丝云的影子都看不见,卡瓦格博雪山的尖顶悬在人们的头上,明晃晃的像一把锋利的宝剑。在江西岸搭建盐田的藏族人有一天忽然发现江东岸的悬崖上纳西人也在搭建盐田。他们看见纳西人把身子吊在绳索上,把木桩打进悬崖的缝隙处,尽管那边全是一些连岩羊都不能行走的峭壁,但是悬在半空中的盐田还是一天天地建起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比西岸的盐田建得慢。那一根根扎在悬崖上、澜沧江里的木桩,就是他们立足于藏东地区坚韧顽强的脚。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纳西人在东岸的另一条山梁上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那是这个旷日持久的雨季的杰作,东岸下游的那条山梁被连续几个月的大雨冲走了它往昔的狰狞,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大约有半条梁子坍塌进了澜沧江,那一声长长的巨响仿佛地狱之火在喷涌,峡谷两岸的人都听到了这雷霆万钧的吼声,澜沧江水也险些被阻塞,洪水已经淹到教堂的围墙底下来了。人们不知那半条山梁是被雨水淋垮的,还是被澜沧江冲走的,或者是被神灵的法力劈开的。新改变的地貌像一头巨兽裸露的伤口,但是却让无以立足的纳西人大喜过望,它陡峭的山崖不见了,露出相对平缓的坡地,尽管那上面还乱石密布,寸草不生,但是纳西人仿佛从这片神灵赐予的不毛之地上看到了他们未来的土地和村庄。对于山地民族来说,只要有能站稳脚的地方,就会有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因此在大雨之后,纳西人纷纷迁往泥石流冲毁过的山梁上。他们在乱石遍布的地方建立自己的村庄,有的房屋利用一堵峭壁作为天然的山墙,有的屋子里甚至还有狰狞的巨石,突兀地立在房子的中央,像家中的一件家具或者摆设。

但那是一片崭新的土地,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野贡土司。峡谷里澜沧江东岸的地理格局就此形成了,信奉耶稣基督的藏族人依然住在当初沙利士神父带领他们开垦出来的江上游的山梁上,不久以后这里被称为右盐田;而纳西人在泥石流堆上重新开发出了自己的家园,它被叫做了左盐田。

野贡土司望着江对岸层层搭建起来的盐田和像蘑菇一样从荒芜的土地上冒出来的房舍,心想,天不灭纳西人。他把地里和牧场上所有的人都赶到江边去建盐田。管家旺珠曾经对他说,下大雨的时候许多饿死和被雷电劈死的牲畜都还烂在地里没有处理,是不是等清理完牧场上的事再说。但野贡土司说:

“天上的神鹰会照顾它们的,对面的纳西人可不会照顾我们。谁先晒出第一批盐,银子就流到谁的家。”

对银子的渴求使野贡土司听不到灾难的脚步声。闷热的气候和火辣的太阳让死亡的牛羊腐烂得比火炉边的酥油还快。天上的神鹰已经来不及照顾那遍野的死牲畜,峡谷里的恶臭仿佛凝固在了半空中,连穿越大峡谷的风都吹不散。但是野贡土司那时只想尽快地闻到银子的味道,对令人窒息的腐臭置之不理。而地上的一些嗅觉灵敏、动作诡异的幽灵却悄悄地占领了臭气熏天的牧场。没过多久人们发现一些硕大无比的老鼠横行峡谷,它们甚至见了人也不躲避,大摇大摆地和人争夺狭窄的山路,有几次甚至把两个小孩都挤下山道了。人们那时还不知道,魔鬼已经悄悄完成了它对峡谷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