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世野贡土司顿珠嘉措得到自己儿子的死讯时,是他刚从拉萨朝圣回来的那个中午。其实死亡的味道他在峡谷的山梁上就嗅到了,当时他对管家旺珠说,峡谷里死人了,好像死了好多好多呢。
他走进土司的碉楼,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到处是悬挂的经幡,喇嘛们超度亡灵的诵经声随着煨桑的青烟四处飘荡。野贡土司跳下马来,对着跪了一地的家人和仆人问:“谁死了?”
“是是是……大少爷啊……老爷……”一个仆人泪流满面地说。
管家旺珠给了他一马鞭,“老爷还没有进家门,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当心你的舌头。”
野贡土司这时看到了妻子央宗哀怨的泪脸,他的心一下就掉到了峡谷的最深处,但是血却涌上来了。他明确地意识到,他又要打仗了。
出乎野贡土司意料的是,夺走他儿子野贡·扎西尼玛性命的不是老冤家泽仁达娃(按照峡谷里的仇杀规则,野贡家必须杀了泽仁达娃后,他部落里的人才可以复仇呢),不是一直觊觎野贡家领地的德若土司家族,也不是汉人的军队,更不是澜沧江东岸信奉上帝的天主教徒,而是他身边一直向他纳着税赋、和藏族人和睦相处了多年的纳西人。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让扎西尼玛命丧黄泉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爱情!
那时峡谷里的藏族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爱可以让人死。
但是纳西人则认为,如果一对恋人不能选择婚姻,那么就选择死亡。爱和死,是一对如影相随的、非此即彼的孪生兄弟。
因此,两个月前扎西尼玛从看上纳西姑娘阿美的那一时刻起,就不可避免地选择了死亡。那场雪山上的狩猎仿佛有某个神灵在暗中指引,使扎西尼玛走向了死亡的第一步。
那是欢乐的第一步。野贡家的仆人来报告说,雪山下的牧场上最近来了一头凶恶的老熊,已经叼走三头羊,一头犏牛了。夏天里牲畜都赶到高山牧场上去放牧,雪山下的那些不大的草甸和连绵的草坡在融化了的雪水滋润下,丰美而茂盛;夏天里的高山牧场又是一个天国一般的地方,牛羊撒落在绿茵茵的草甸上,像天上的云团降落在大地,岩羊、麂子、野鹿跳跃于茂密的森林间,还有那些唱着婉转动听歌儿的色彩斑斓的鸟儿们,它们叫唤的是一个生动丰富的夏天,是让每一个狩猎者心里润润的夏天。扎西尼玛早就向往着这样的夏天了。那时扎西尼玛已经长成一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尽管他还不到二十岁,但是已经很受姑娘们喜爱了。他秉承了野贡家族的许多特征,宽阔的脸膛,拳曲的头发,壮实的身胚,还有豪爽的性格,敢作敢为的冒险精神。在卡瓦格博雪山下他有数不清的相好,有时一个晚上他不得不连着钻两三个帐篷,不是因为他是土司家的大少爷,而是因为他是个不错的情人呢。能喝酒,能唱歌,能跳转起来像风一样流畅的弦子舞,而且干起那事儿来一点也不比那些已婚男人差劲。他走到哪个帐篷,哪个帐篷就响起悠扬绵长的歌声,欢快的笑声,姑娘们幸福的呻吟声。但是一个叫其美卓玛的情人说了一句让扎西尼玛大跌面子的话,她说,“尽管你可以让许多姑娘欢乐,但你还不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因为你还没有杀过人,甚至还没有猎到过一头老熊呢。”扎西尼玛那时骄傲地说,“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比把姑娘们放平在火塘边容易多了。”
扎西尼玛带着十来个随从白天在高山牧场上追逐着老熊的踪迹,晚上就在帐篷前燃起篝火,饮酒作乐。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有一天扎西尼玛追一只岩羊追到一个小溪边时,他在雪山下寻欢作乐的生活才开始变得忧郁起来。他开了三枪都没将那头仿佛受到神灵保佑的岩羊打中,这让扎西尼玛很恼火,提马狂追而去。当他勒马追到一处悬崖边时,没有看到岩羊,却发现了悬崖下面的一汪清澈的水潭,还有水潭里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在人间是绝不会有这样美的姑娘,当时他差一点惊得从马上滚下来。他在一瞬间有种跳下水潭把那美丽的姑娘捞起来的欲望,他相信他已经来到了神话传说中的世界。
“请别开枪!”
一声甜美的嗓音从水潭边传来,扎西尼玛平端的枪口颓然掉下,它是被这柔和的嗓音震落的,那支枪在岩石上弹了一下,像一根棍子一般落入潭中了。扎西尼玛方才回到现实,他看见了水潭边的少女,一个峡谷所有姑娘的美加起来都还没有她的一根头发美丽的姑娘。
那头被追逐的岩羊就依偎在少女的身边,显然它被打伤了,鲜血沿着它的前腿往下淌,令人奇怪的是少女正用一只手给它捂血呢。
扎西尼玛绕过悬崖,来到水潭边,他第一次不知道在一个姑娘面前该说什么话了。“佛祖啊佛祖,你你…………是天上掉下来的,还还还是从水中浮上来的?”
少女笑了。哦,佛祖,那是多么动听的笑声啊,喇嘛听了也会后悔出家呢。扎西尼玛感到自己男子汉的豪情一下就没有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不再是野贡家的大少爷,不再是野贡家未来的骄傲,不再是众多姑娘们的情人,不再是跃马横枪,驰骋在高山牧场上的英俊猎手啦。他成了一个羞涩胆怯、被突如其来的爱情惊呆了的大孩子,成了一个被美丽的姑娘彻底征服了的绝代情种。他本想说,姑娘,你多么美啊,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个……这……我打的岩羊,它……它是是你家养的?”
“看它多可怜。”少女说。鲜血从她圆润的手指中流出来,让他心疼得难受。他很想去帮她,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做。他把自己头上的狐狸皮帽子摘下来,使劲地在手上搓揉,想递给她擦手,但又不敢。土司家的大少爷在一个姑娘面前成了一个傻子,再也骄傲不起来啦。
“有一种止血的草,你认识吗?”还是她说。她仰起头来,扎西尼玛这回把她看真切了,天啦,她有一双比眼前这汪雪水融化的水潭还要明亮水汪的眼睛,她的鼻梁比雪山还要圣洁挺拔,她的嘴唇像弯弯的月亮,她的两腮粉红娇嫩得像春天里的桃花。那一刻他想,要是能亲上她一口,——佛祖,看一眼也行啊——死他都愿意。
“喂,傻站着干吗,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少女说。
“我我……我我我我……”
“你真是个傻瓜。这样吧,你来帮它捂着血,我去找止血草。”她伸出一只手把一直呆呆站着的他拉下来,他就乖乖地蹲下来了。然后,用他的狐皮帽子去捂岩羊的伤口。
“噢,多好的帽子。”她惋惜地说。
“没没没……有事的,帽子不不……好……”他大汗淋漓地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那么多的汗。
不一会儿她就扯了一把他叫不出名字的草回来了。她手脚麻利地用草擦洗岩羊的伤口。刚才他的一枪从岩羊的前腿擦过去了,这是被神灵控制的一枪,正好打得不轻不重,如果枪子儿稍稍偏一点,他怎么能追到这个水潭边来呢。
岩羊的血止住了,它乖乖地蹲在她的身边,一会儿用哀哀的目光看看她,一会儿又用恐惧的眼光睃他两眼。打猎那么多年了,他第一次觉得这些山上奔跑的动物原来也是很可怜的。
“这岩羊,是你家养的?”他已经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不会说话了。
“哈哈,你说第二次啦。”少女又笑了,笑得扎西尼玛心惊胆战。“去,去,快走啊你。回家去吧。”少女拍拍岩羊的背,它站起来了,看看这两个奇怪的人,一跛一跛地走了。扎西尼玛第一次看到一只岩羊从自己的眼前慢慢地离去,这些家伙从前见了猎人总是跑得像闪电一样快。但是闪电忽然慢下来了,慢慢地消失在树林间,那感觉就像在梦中一样。
这个下午就是一场梦啊。“你是谁家的姑娘?”他晕乎乎地问。
“阿美。叫我阿美吧,我可认识你呢,你是野贡土司家的大少爷,看看雪山下的阳光多么明亮啊,都是你带来的。”她大方地说。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我都不认识你。”他嘀咕道。峡谷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一个最美的姑娘他怎么就不知道呢。
“哈哈,你总是骑在马上,一大堆人跟着你,在峡谷里跑来跑去的。我在窗口前看你一眼,我叔叔就要拉我下来。”
“你叔叔是谁?”
“你肯定认得,他是和万祥啊。”
“噢。”扎西尼玛想起那个人来了,他是在江边晒盐的纳西人的族长,但是他每年也得向土司家纳盐税。他头天赶着骡马驮来成筐的银子,第二天就可能又驮来很多汉地的商品,然后把成筐的银子又驮回去了。一个很精明的纳西人。
“难怪从前我没有见过你,原来是你叔叔不让。这是为什么呢?”他现在说话自如多了,慢慢地在一个美丽的姑娘面前恢复土司少爷的骄傲和信心。
“想想你在姑娘们面前做的那些事吧,哪个纳西人家不怕你。”阿美姑娘也伶牙俐齿,她说这话时脸红了。
一条峡谷都给染红了,扎西尼玛顿时感到自己醉得不能自持,他伸手去撩姑娘飘拂在脸上的头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拿开你的手,大少爷。”她矜持地说,“我可不是你可以随便闯进帐篷里的那些姑娘。”
“我我……我今后再不会进去啦。佛祖在上,我发誓。”他随后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她挣脱开了,“大少爷,我是纳西人呢。请好好想想。”
“难道你不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么?姑娘和小伙子难道不该在一起么?”
“天啦……你们土司家有土司的规矩,你可别忘了啊。”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在惋惜什么。然后站起身来,打了一声悠扬的口哨,一群羊就从林子间钻出来了。啊哈,原来她是个牧羊女。让扎西尼玛更惊奇的是,那只刚才受伤的岩羊,也跟着她的羊群出来了。
“嘿,你可不能走。”他在她后面喊道。
“峡谷里的地是你们野贡家的,这雪山上的地方也姓野贡?”她回头鄙夷地说,可看他的目光却意味深长。
他一下清醒过来了,土司家大少爷的聪明像一只放飞的鸽子又飞回他的怀里,“哎,你干吗要在窗口前看我的马队呢?”
这话像一颗准确的子弹击中了阿美姑娘,她愣了一下,赶紧提了裙子逃之夭夭。但是她春心荡漾的心扉已经昭然若揭。
从那以后扎西尼玛的灵魂就被魔鬼勾走了。他的贴身仆人、口齿伶俐的拉巴平措事后对野贡土司说,他不吃饭也不喝茶了,他也不唱歌不跳弦子舞,他更不去找那些姑娘们。有人把姑娘送到他帐篷里都被他赶了出来。他成天躺在帐篷里,魔鬼使唤了他的舌头,他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要么他就成天不说一句话,连抬起头来喝口茶都不情愿。我们告诉他说发现那头老熊的踪迹了,只要骑上马,放出藏獒,半天的时间就可以追上它。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像我们到雪山下根本不是来打老熊的。有时他却骑上马在草甸上像风一样地奔跑,也不让我们跟着,谁跟他去谁就要吃马鞭。有一天晚上我们好不容易在一个水潭边找到他,他在那里睡着了。但是满脸都是眼泪。
老爷,我们都该死。有一天少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是被一种魔鬼的口弦勾走的,那口弦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就从雪山上飘下来了。我们在睡梦中都听到这口弦声,但等我们起来时,少爷的帐篷就空了。我们找啊找啊,围着卡瓦格博雪山转了一圈。我们想找不到少爷,我们就死定了。有的人想逃跑,但是想来想去,怎么跑得出老爷你的马鞭呢。后来我们总算在雪山下的一片林子外听到了少爷的歌声。那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我们钻进了林子,那是雪山上最密的一片树林,里面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见。我们随着少爷的歌声在林子里钻啊钻,也不知道钻了多久,突然发现一片大得看不到边的草甸。天啊,那是我们看到的最大的一片草甸了,雪山下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草场啊。少爷在那草甸上跳哩、唱哩。当然,还有那个姑娘。天啊,她是我们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
老爷,那里真是天国呀,草甸上到处都是鲜花,四周是又密又高大的树木,各种野兽在树林里窜来窜去,一点也不怕人,抬头就可以看到卡瓦格博雪山洁白的尖顶。谁到了那里,都想死……哦不对啦,都想把帐篷扎在那里。少爷和那漂亮的姑娘也把帐篷扎在草甸的边上啦。我们说,少爷,回去吧,老爷要回来了。但是少爷不听,用马鞭赶我们走。那个漂亮的姑娘,我们后来才知道她是纳西人,简直就是魔鬼的女儿,她看人的眼睛太可怕了,只看你一眼你的骨头就软了,就走不动路了。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把帐篷搬来紧靠着少爷的帐篷。少爷开初不愿意,把我们打得到处乱跑。后来那个叫阿美的纳西姑娘为我们求情,少爷才允许我们留下来。
老爷啊,少爷是过了一番王子的日子才死的啊。那个纳西姑娘比格萨尔王的王妃漂亮多了。她随便摘一片叶子,就可以吹出好听的让人淌眼泪的曲子,连林子里的鸟儿都不唱了,岩羊和麂子,还有马鹿,都跑出来听她吹的曲子。我们看到这些平常找也找不到的家伙,就想举起枪来打它们,但是我们连举枪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的骨头全软了。不,老爷啊,是那姑娘吹的口弦太好听了,这种时候谁还会干杀生的事呢。
我们对少爷说,少爷,该下山了。我们会跟老爷求情,让他同意你娶这个女人做你的妻子。但是少爷说,野贡家的祖先说了,藏族人和纳西人不能通婚。我一回去,心爱的女人就飞走了。我才不回去呢,除非澜沧江水倒流了。
有一天,培楚独自出去打猎,钻出了林子。第二天他回来说,在林子外的一个山洼里发现了泽仁达娃的帐篷,人不多,只有四五个人。我们说少爷,佛祖保佑,野贡家的骄傲该轮到你了。凭我们的人枪,泽仁达娃有几条命啊。我们可以像老爷多年前那样先砍倒他们的帐篷,然后刀枪一齐往里面扎。这回可不能让那家伙得便宜了,我们要把帐篷扎成碎片,再把里面的人一个个地拉出来,吊在树上。但是少爷的骨头被那个女人搞软啦,他的女人说,干吗要去杀人呢?我们说他杀了野贡家的二老爷,我们要去报仇。少爷都在收拾枪弹了,但是那个纳西女人说,少爷,你看多好的阳光啊,跟我去草甸上采野花吧。少爷就把枪放下了。老爷,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啊,少爷便忘记了野贡家的荣誉。那个姑娘让他去死,他怎么会不去死呢。
野贡土司听到这一段时,像一头愤怒的老熊咆哮道:“该死的东西,难道采野花比报家仇还重要吗?”雪山下的泽仁达娃要杀一个野贡家的人,还需费九牛二虎之力;而这些看上去温顺厚道的纳西人,仅仅站出来一个小女子,就把土司的继承人谋害了。“现在野贡家的仇人不是泽仁达娃了,是那些该死的纳西人!”他气咻咻地说。
事实上自从扎西尼玛一来到这片仙境一般的高山草甸,他就不可避免地沉醉在爱情温柔的死亡陷阱里。峡谷里的纳西人称这个地方为“游舞丹”,意思是“殉情之地”,它是有情人殉情自尽的天堂之门。阿美姑娘一踏上雪山下芳草凄凄的草甸,就回头神情哀婉地对扎西尼玛说:
“我们纳西人一来到这里,就想死啊。”
她说她想死时,仿佛说她爱他一样真切寻常。
而这场死亡游戏中的另一个痴情者——土司家的大少爷也神魂颠倒地说:“和你这样的姑娘死在这漂亮如仙境的草甸上,就好比醉死在温暖的火塘边。佛祖,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说自己幸福得要死。”
他们在草甸上翻滚、旋转、欢唱、流连忘返,把爱的雨露满草地播撒,夏季草甸上五颜六色的鲜花得到他们爱的滋润,开放得密如天上的繁星,远远望去像阿妈编织的七色氆氇。阿美看到草地上如此娇媚的无名小花寂寞地开放,看到扎西尼玛俊朗脱俗的面庞,看到雪山圣洁高远的身姿,看到草甸周围墨绿深邃的森林,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淌。
“哦呀,阿美啊阿美,你应该笑,应该歌唱,应该大声说:多幸福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这样,那该多好啊!”他为她拂去脸上的泪花,把自己的头埋在她温香的胸脯里,“真想在这里盖一座房子,天天都睡在你的奶子上。渴了,饿了,转过头去,就能吃到世上最美最甜的乳汁。”
“唉,真是土司家的少爷。”阿美姑娘叹息道,“连神灵的土地也想让他姓野贡。”
“这只不过是一块没有被人发现的高山草甸而已。”扎西尼玛不当回事地说,“等我当土司,我就年年把野贡家的高山牧场迁到这里来。神灵么,我会敬献给他丰美的祭品的。”
“少爷啊,没有找到世上最美最悲的爱情的人,是来不到这块草甸的。有些事情,有些地方,即便就在面前,但人的眼睛却看不到。”
“你们纳西人其实对神灵的敬畏跟我们藏族人一样。那么是谁最先找到这块天国里的草甸的呢?”
“你想听?”阿美姑娘问。
“想听。”他肯定地说。
“如果你相信我们纳西人的传说,你就能天天都生活在天国里。”阿美姑娘指着自己丰满的胸脯,“还天天睡在为你搭的房子里。”
“那你就快讲吧。”扎西尼玛急不可耐地说,并不知道他正在滑入“游舞丹”的死亡陷阱。
“最早的时候,是一群放牧的纳西姑娘发现了这一片高山草甸。”阿美依偎在扎西尼玛的怀里幽幽地说,“她们被草地上的鲜花和周围茂盛的森林、远处的雪山感动了。她们在遍地鲜花的草地唱歌、跳舞,在溪水边洗去一身的劳累和风尘。她们唱着、跳着,跳着、唱着,越觉得这里像天国一样地美好,就越感到峡谷里不是人生活的地方。
“她们的歌声越唱越凄凉,她们的舞越跳越轻飘,几乎都要跳到云层上去了。当她们的脚步再也踩不到草地上时,她们想到了死。
“‘能死在这么优美的地方该多好啊!’一个姑娘首先说。
“‘我愿意死在草地上的鲜花中,让我和这朵没有名字的小花一样轻盈漂亮吧。’又一个姑娘说。
“‘我愿意死在雪山下,让我的身子像雪山一样洁白,谁也不要想来污染我。’还有一个姑娘说。
“‘阿姐们啊,我已经十八岁了,人要是能死在杜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该多幸福啊。我不愿意看到杜鹃花被风雨吹落的样子。’
“最后,一个年纪最大的姑娘说,‘妹妹们,身为女儿,哪有不被男人欺负、不受人间苦难的呢?当你还在用尿布时父母就为你找好了一个男人,当你看到自己中意的小伙子成了人家的新郎,你们就会知道比黄连还要苦的命了。从我奶奶的奶奶那一辈的传说中,我从没有听说放牧的姑娘能和自己的心上人结为夫妻。除非是在一个叫游舞丹的地方,那里的人想和谁相爱,就和谁结为夫妻。那里没有老人,没有寺庙,没有战争,也没有土司和官老爷,人们永远都年轻。’
“于是,姑娘们问,‘姐姐,你说的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去呢?’
“‘那是情人们的国。我们一起死吧,死了我们的灵魂就可以去到那里了。’
“就这样,七只绿色的鸟儿为她们引路,七个放牧的姑娘为了寻找情人的理想国,一起在这片草甸边的树林里吊死了。雪山上的风把她们为情而死的消息吹遍了纳西大地,也把她们没有归宿的灵魂吹到每一个爱情不如意的青年男女心中。她们就成了纳西人又可怜又害怕的‘风流鬼’,跟随她们一起出行的风是白风和黑风,昨天我们不是在树林里看见了冲我们吹来的黑风吗,那就是‘风流鬼’哈出的热气啊。很久以前,白风和黑风曾把一个与人偷情的纳西姑娘吹到了岩石上,让她永远贴在那岩壁上下不来了,现在那块岩壁上都还有她的身影。”
“噢,幸好昨天的那阵风不大。”扎西尼玛晕乎乎地说。
“凡是到这片高山草甸来放牧的姑娘或小伙子,只要一唱起‘风流鬼’曾经唱过的歌,跳起她们曾经跳过的舞,‘风流鬼’就会钻进她(他)们的心里,她(他)们就不想活了。为情而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扎西尼玛就像喝醉了一样——不,比喝醉还要迷糊百倍——,痴痴地望着他心爱的姑娘,“阿美,你不想回去了么?”
“我不想回去了,你呢?”
“我父亲还要把土司的位置传给我呢。”
“那你就等着当你的土司吧。”阿美姑娘幽怨地说。她的忧郁引来草甸上的一阵白色的风,呜咽成一支伤感的歌。阿美姑娘从怀里拿出了一把竹子做的口弦,低头吹起来,那调子凄切绵长、悲伤哀婉,像一把温柔的刀子,一直割到人的骨头里,割到人软弱的心尖。
“阿美,求求你,别吹啦。我难受得要死。这是一支什么调子啊。”
“我们叫它‘骨泣’调,是‘风流鬼’喜欢吹的调子。”阿美姑娘扑闪着一双柔情万种的眼睛,那目光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把土司家的少爷一步一步地引向纳西人的殉情天国。
阿妹的左手牵着阿哥的右手,
向“三多阿普”跪下,
问一问情死的好时候,
算一算阿妹的厄年,
算一算阿哥的厄年,
说是厄年的时光,
是情死的好时候啊。
有情的阿哥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唱呀,扎西尼玛?”她摇晃着他慢慢僵硬了的身子,那躯体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的灵魂正在阿美姑娘凄迷的调子中徘徊,“风流鬼”已经进到了他多情的内心。
“哦,阿美,多好听的歌啊,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呢?”他喃喃说。
这时一只绿色的鸟儿飞到了他们的头顶,那是纳西人养的鸟儿,是所有殉情人的领路者和朋友。鸟儿盘旋在他们的头上用婉转的歌喉与阿美姑娘对唱:
不能成一家,同化一片霞;
不能成一对,同化一缕烟;
烟霞随白鹤,飞到雪山上。
共穿一件衣,死在一座岭;
衣上飘白雪,飘落柏树上;
柏叶变为鱼,白雪化为水,
鱼水来相会,雪山找爱神。
“佛祖,鸟儿原来真的会唱歌呢。”扎西尼玛嘀咕道。
“我们走吧,时候到了。”她牵着他的手,走过芳草萋萋的草甸,走过遍地迎风起舞的野花,走过身边飘拂的白云,走过还在风声中萦绕的“骨泣”调,走过白风和黑风的呜咽,走过纳西人一个又一个悲情哀伤的殉情故事,走过野贡土司家族规定的藏纳两个民族不能通婚的鸿沟,来到一棵高大的柏树下。
“你瞧,这是我们的殉情树,”她抚摸着粗壮的树干说,“很多不能白头到老的纳西男女,都从这棵树升到情人们的国。当我们吊上去的时候,它会为我们流泪哩。”
扎西尼玛仿佛被掏空了身体内的一切,他已经不是土司家的少爷,也不是一个机智聪明、深得姑娘们喜爱的采花高手,纳西人的“风流鬼”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的灵魂。他由着她在树枝上结好了上吊的布绸,那是一根红色的绸子,她早为这个时刻做好了一切准备。她结两人的吊绳时不慌不忙,沉着冷静,既不忧伤也不痛苦,就像在做一件天天都要干的农活。她把布绸在树枝上打了个结,这样两人一起吊上去的时候,才不至于一头重一头轻。她甚至还用手拉了一下布绸,欣慰地说:“结实着哩。扎西尼玛,你不知道上吊的人压断了树枝,是一件多丢人的事情。”
“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扎西尼玛说。然后他为自己的话忽然感到害怕,他们可是在说自己上吊的事啊。他奇怪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将它当多大回事。
他还听话地搬来了两截树桩,放在吊绳下。然后他神情恍惚地跟着她站在树桩上,又像梦游一般顺从她的命令,将布绸挽的套子套在脖子上。在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关键时刻,他看到了她凄美绝伦的面庞,高贵雅致,从容不迫;看到了她那双眼睛,温柔得让人心碎;看到了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峰顶,一朵巨大的云飘过来,让它蒙上沉重的阴影;他还看到了纳西人的“风流鬼”,她们一身白衣,裙裾飘拂,神情端庄,像藏族人的女神;最后,他看到了他的父亲野贡土司愤怒的脸,怒气从他的嘴里、鼻孔里、眼睛里、甚至耳朵里喷射出来,扑向无辜的纳西人。佛祖啊,还是让我不要看到这张脸吧。他祈祷道。
“扎西尼玛,我们去了。”阿美姑娘温柔地说,“你先蹬掉树桩吧。”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里禁不住淌下了两行温热感动的眼泪,那是他对人生最后一丝幸福的感受。
“阿美,我是多么的爱你。”他深情地说,然后又嘀咕道:“佛祖,这到底是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