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们一定是听到了野贡土司的召唤,毫不客气地用死亡的阴影席卷了整条峡谷。这是一种峡谷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魔鬼,连噶丹寺的喇嘛们能控制的神灵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魔鬼释放出来的瘟疫,因为他们自身也被这种魔鬼击倒了。这场可怕的瘟疫比多年前那场肆虐峡谷地区的疟疾恐怖百倍。魔鬼像无处不入的风先从人们的腹股沟和腋下侵入,然后在那些部位开始作祟,先是疼痛、发冷,然后肿胀起来,从一个核桃大到拳头般大小。人们看到自己身上的这些包块束手无策,念经、烧香、磕头都不能将体内的魔鬼驱赶出来。当魔鬼的阴影出现在患者的胳膊或大腿上,使黄色的皮肤发黑,并让人们的舌头也变黑时,阎王的勾魂簿上已经明确无误地写上这些倒霉者的名字了。那是一些被魔鬼控制的东一块西一团的黑色斑块,它们在人们身上像阴魂一样地出现。有的人皮肤上一出现黑斑,不到三天就死了;有的人头天晚上还在祈祷念经,第二天早晨就再也起不来啦。从牧场上的放牛娃到地里干活的佃户,从土司贵族到寺庙里的喇嘛,魔鬼不分贵贱,一律击杀,任意地掠夺它所遇到的所有人的生命。没有一家没有死者,没有一户没有哀嚎。失去亲人已经不是幸存者最大的悲痛,最大的哀伤在于人们不知道活着的亲人中下一个将轮到谁,每一个人看别人的目光都能拧出泪水来。到后来,人们的泪水也流干了,眼珠成了两颗干硬的核桃,没有光泽,没有活力,也没有爱、怜悯、仁慈、同情、喜悦、悲伤、孤独、仇恨。人们互相打量时,就像死人看死人。
野贡土司的三个妻子已经死了两个,另外还死了三个叔叔,两个舅舅,一个舅母,四个外甥,六个仆人,牧场上的牧人则全部死光,不少佃户更是全家死绝。野贡土司的第一房妻子央宗死在火塘边,她低声说了句“扎西尼玛,草甸上的花真的那么好看吗?”身子一偏就倒了;第三房妻子曲珍是坚赞罗布的母亲,在死的那天晚上,她仿佛有预感,硬撑着身子来到坚赞罗布的卧榻前,认真地对他说:“罗布,你要想当个好土司,就要远离枪。当有人要拿枪去打仗时,你最好在家里喝酒。”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安详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多年以后,当坚赞罗布面临生死抉择时,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告诫,但作为一个桀骜不驯的康巴人,他选择了战斗,放弃了坐在家里喝酒,这样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豪华气派的土司大宅。野贡土司一个常年在寺庙里吃斋修行的舅舅死得更为离奇,他说要去拉萨请法力无边的大活佛来镇压魔鬼。他骑上马,带了几个仆人想走出这一片死气的峡谷,到晚上仆人们要歇下来扎帐篷时,发现还骑在马上的老爷已经被魔鬼截杀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咽气的,他的双脚死死地蹬住马镫,两胯将马鞍夹得紧紧的,以至于人们只有把他连马鞍和马镫一起抬回来。
这时野贡土司才明白,世上的有些事情,不是枪就能解决的。管家旺珠在土司用咒语召请峡谷里的魔鬼时曾经提醒过他,但是他自己也被魔鬼缠上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离他而去。人们涌到噶丹寺,期望喇嘛们的法力能保佑他们,可寺庙里的喇嘛们也自身难保,措钦大殿里念经的喇嘛稀稀拉拉,有气无力,而各扎仓里则躺满了同样被魔鬼侵袭了的浑身布满黑色斑块、气息奄奄的喇嘛。从有格西学位的高僧到刚受戒的小沙弥,魔鬼轻易地摧毁了喇嘛们的法力。
这时人们才突然发现,冷清的峡谷里魔鬼比人多了。山道上成天见不到一个人,魔鬼的身影却到处都是。他们在峡谷的村庄和山道上横冲直撞,任意捕杀被他们撞见的可怜的人,甚至还挤到人们的火塘边,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闪着阴险的笑脸。一些老人想起了澜沧江两岸盐晒出来之前让迥活佛从静修的密室里参悟出来的那句真言——“邪恶的盐,让峡谷没有小孩。”
佛祖啊,一年多过去了,峡谷里没有哪户人家生过一个孩子!
澜沧江东岸耶稣的子民和纳西人也同样没有逃脱魔鬼的惩罚,沙利士神父是第一个站出来解释魔鬼名字的人。半个月前,他到江边去看纳西人的盐田时,曾看到几只老鼠顺着横跨峡谷两岸的溜索爬过来了。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溜索不仅是大江两岸人们的交通工具,也是动物们保持来往的走廊。我看到三只超出人们想象的巨大的老鼠沿着那根藤篾索爬过来了,只有澜沧江大峡谷的老鼠才会有这样高超的绝技,它们竟然对轰鸣着的澜沧江一点也不感到害怕。难道它们也向往基督徒的圣地吗?
当东岸的人们身上开始出现肿胀和黑斑时,沙利士神父才恍然大悟——夺人魂魄、横扫一切生灵的鼠疫来了。
从那以后,教堂天天都要敲响丧钟,连沙利士神父也不得不在心底里担忧:世界末日是否已经提前到来了?神父在教民中开展了一场卫生运动,他带领他们捕杀老鼠,焚烧死牲畜,将死者深埋,到处撒上生石灰。并且让教民们勤换衣服,天天洗澡。他告诉教民们,瘟疫是由老鼠传播的,老鼠是菌源体,寄生在它们身上的跳蚤叮了人,人也就感染了这种瘟疫了。我们欧洲人叫鼠疫,也叫黑死病。早在十四世纪中期,这种瘟疫就在欧洲蔓延过,它大概夺走了近两千万欧洲人的性命。从流行这种瘟疫开始,欧洲每十年就爆发一次,这场灾难一直延续了一百来年。一些人死了,而另一些人则活下来,为什么呢,因为上帝拯救了他们。你们赶快忏悔吧,末日审判已经来临了。他在布道时经常向自己的教民呼吁。
信徒们虽然遵循神父的话虔诚地向上帝忏悔,祈求上帝的拯救,但在他们当中一种怪异的抵御魔鬼的方式与宗教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闹剧不谋而合,上帝作证这并不是沙利士神父的教导,而是信奉耶稣基督的教民再次受到了本民族宗教的引诱。一片死气的峡谷最近一段时间里风传苯教法师敦根桑布又回来了,或者说他也被黑色的魔鬼击倒了。人们说他在雪山上和黑色的魔鬼大战一场,直打得黑天黑地,日月无光。黑色魔鬼后来放出一种语言的毒瘴,那是世界上最刻毒、最阴险、最伤人尊严的语言。比赵屠户当年攻打寺庙的子弹都要厉害百倍,因为它不是伤害人的躯体,而是直接伤害人的内心。苯教法师被这魔鬼语言的毒瘴击中,身体也开始变黑起来。但是法师立即对雪山上一种叫“荣子”的荆棘施加了法力,并用它抽打自己的身体,把身上的魔鬼赶出来。
据说魔鬼虽然法力无边,但也害怕荆棘的刺。人们通常把一些荆棘种在地头边、房屋前或者村边,不只是为了防牛羊啃吃地里的庄稼,主要是为了阻吓天空中到处乱窜的魔鬼。现在,人们开始仿效苯教法师敦根桑布的做法和魔鬼对抗。每个人天天都将自己的皮肤从上到下、反反复复地察看,一寸一寸地抽打,直到把黄色的皮肤在自己无奈的抽打下变红、淌血,人无以言状的痛苦和恐惧得到释放,黑色的魔鬼也仿佛正在受到沉重的打击。
人们都已经知道皮肤一旦发黑,就是死神的请柬。东岸的教民路德为了保住惟一还活着的一个儿子,也找了根佛教徒们用来驱赶魔鬼的“荣子”,他每天都抽打那可怜的孩子,路德的行为很快让其他教民忘记了神父的教诲。这种被神父视为异端的行为后来发展到教民们一边抽打自己的身体,一边绕着教堂念诵祈祷经文,那场面就像信奉藏传佛教的信徒围着他们的寺庙和神山转经一样。沙利士神父不让这些已经被瘟疫弄到癫狂地步的教民进入教堂,他说:“教堂不能使人免除死亡,人只能使教堂神圣,耶稣的教堂不是异教徒的神山。‘鞭笞派’是受到罗马教皇谴责的,耶稣就在你们的体内,折磨自己身体的人是对圣灵的亵渎。”
但是人们用沉默和荆条的“劈啪”声来回答他们的神父,这是教民们第一次没有听他们的精神引路人的话。可疫情并没有得到多少控制,沙利士神父这才明白,在死亡面前,大家的恐惧是一样的,而不管他从前持什么信仰。后来即便是空气,也可以传染这种致命的瘟疫了。人的命运只有完全托付给上帝。他写信到打箭炉教区求援,但是送信的人还没有走出峡谷就倒毙在路边了。他在日记中写道:
仿佛上帝抛弃了这条峡谷。难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即便我让这些善良的人们灵魂得到了救赎,但谁来拯救在深渊中沉沦的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