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神父留保罗在教堂里吃饭,但是他们发现凯瑟琳修女没有来。神父去她的寝室叫她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这让神父感到好生奇怪,他仿佛听见凯瑟琳修女说:“忏悔室。椅子。神父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明白啦,我会找到的。”
神父想,凯瑟琳奶奶又在梦中跟阴间的亡友说话了。他多次听见她跟已经故亡了六十多年的丈夫对话,一问一答的,仿佛那个冤死鬼就在她身边似的。一次她甚至通过询问自己的亡夫找到了已丢失多年的一只手镯。他明确告诉她,那只手镯掉在左盐田的纳西人和玉珍家了,民国三十五年的冬天,你到你的表姐和玉珍家做针线活,顺手把手镯取下来放在一个篾篓里,后来忘了带走,然后这个篾篓又被和玉珍瞎眼的父亲扔到了柴堆上。民国三十九年春天土匪火烧左盐田时,和玉珍家的柴堆也给一把火烧了,但那只玉手镯是烧不坏的,它就埋在灰烬下。这样的故事如果凯瑟琳修女说说也就罢,谁也不会当真。可她真的请安神父在和玉珍家老房子的柴堆下面约一尺深的土中,把那只手镯挖出来了。这让安神父不得不相信,只有活到她这样年纪的老人,才有权利在阴间和阳世来回奔忙。
“凯瑟琳奶奶,吃饭了。”神父推门进去。
令神父惊讶的是凯瑟琳奶奶就站在门后面,她一把拽住神父的手说:“来,我带你去找一样东西。”
神父说:“奶奶,不着急的,我们先吃饭好吗?”
“我知道教堂的宝贝藏在哪里了,他们刚刚告诉了我。”她拉着神父就往外走,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什么宝贝?谁告诉你了?”可怜的凯瑟琳奶奶,她又活糊涂了。神父悲悯地看着她。
“来吧来吧,宝贝在忏悔室里。神父,难道你忘了,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要找的那些宝贝。”
神父伤感的回忆就像幻灯片一样地被展现出来。自解放以来,峡谷里的人们一直都在传说,那个最后被赶走的外国传教士沙利士神父留下了一批金银财宝藏在教堂里。说得最神乎其神的是有一尊纯金铸造的外国裸体女人像,它有真人般大小,眼睛是用西藏最名贵的宝石镶嵌的,而里通外国的发报机就藏在裸体女人的肚子里,天线可以从耳朵里拉出,发报键钮则镶在其牙齿上。那时人们贫乏枯燥的想像力被更加贫乏枯燥的报纸广播大字报一煽动,变得像一个顽皮孩子样的倔犟、像脱缰烈马样的疯狂。在阶级斗争天天都要讲的年代里,外国人的教堂很容易跟特务活动联系在一起,这是连一个小学生都可能会做出的逻辑推断。
神父看到凯瑟琳奶奶一脸严肃,生怕她的血压因为太激动又升上来了。为防不测,他把保罗叫上,两人随着凯瑟琳奶奶进了教堂,直奔忏悔室。这个房间就在教堂内大门的左侧,由于教堂可利用的房子少,多年以来,神父的告解室同时也兼作教堂里的库房,一些农具什么的都堆在这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盛粮食的柜子,里面堆满了今年刚收回来的麦子。因此,忏悔室里弥漫着新麦的清香。安神父就是在这乡村气息十足的告解室里听自己的信徒们的忏悔。
现在忏悔室里真正保留下来的旧时代的东西,就是神父听信徒忏悔时坐的那把椅子了,它很高很笨重,以便于隔板外跪着忏悔的信徒与里面的神父交谈。这把椅子在文革中躲过了一劫,大约是因为它太不起眼了。
凯瑟琳奶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把它挪开。”
保罗看着神父,神父对他挤挤眼睛:“就挪开它吧。不然凯瑟琳奶奶今晚不会吃饭的。”神父虽然在教堂里的权力至高无上,但他相当尊重老修女凯瑟琳,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他都听她的。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张老椅子挪开了,凯瑟琳奶奶跪在地上,用手在木地板上东拍拍西拍拍,像个寻宝的探险家。地板在她的拍打下发出“噗噗”的闷响,这沉闷的声音证明,地板下面没有空。没有暗室,也没有地道。这样的探寻安多德神父在当红卫兵时早就做过了,而且比凯瑟琳奶奶做得仔细、认真得多。那时,谁不想为革命立上头功呀。
“我们走吧,酥油茶都凉了。”神父说。
“他告诉我就在椅子的地板下面呀。”凯瑟琳奶奶自顾自地说。
神父稳住笑,问:“凯瑟琳奶奶,谁告诉你了?”
“沙利士神父,他刚才跟我讲的。”凯瑟琳奶奶说得非常肯定。
“在梦中告诉你的吧,他离开我们这里已经快五十年了。”保罗没好气地说。
“不对,他在我耳边说的。过去的事情,你们年轻人不懂。”
凯瑟琳奶奶显然生气了,她在忏悔室里像一个梦游的老人一般捣腾,神父和保罗袖手站在一边,时不时地上前帮她一把。当一个老人家在做属于他们的游戏时,也跟一个孩子做游戏差不多,旁边的人只有耐心地等待这场游戏结束。没有办法,谁都有老糊涂的那一天。
“主啊,我想起来了!”凯瑟琳奶奶大叫一声,“从前那张椅子不在这个位置上,它是放在这里的。”她指着那个巨大的粮食柜说。
“凯瑟琳奶奶,今晚你究竟要干什么呢?”保罗没好气地问。
“把粮食柜搬开,我给你们看沙利士神父的东西。”她语气坚定地说。
在安多德神父印象中,这个巨大的粮食柜自他记事起就放那儿了。如果凯瑟琳奶奶坚持要搬开这个柜子的话,单是腾空那些新打下来的麦子,他和保罗大概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
但是仿佛上帝在暗中指示他,安多德神父不再怀疑凯瑟琳奶奶似梦非梦的行为了。他找来一把铲子,脱了外衣甩开膀子干起来,保罗尽管一肚子的气,但在神父和凯瑟琳奶奶面前,他没有发脾气的资格,只有嘟着嘴跟着神父一起干。
到他们终于把粮食柜挪开,已是夜里十二点了。这正是发现一桩秘密最合理的时间,教堂外的风声吹送出神秘的声响,仿佛无数根鞭子,抽打着人们的恐惧心理。凯瑟琳修女不再拍打地板以探虚实,指着一块已经发黑的地板对保罗说:“把它撬开。”
保罗几乎没有使什么力,那地板就像是急于要将埋藏近半个世纪的秘密公诸于众,自己就跳开了。啊,下面果真有名堂呢。他们看到一个已生锈的圆铁环和一把古老的铜锁,锁上一层厚厚的铜绿。
“主啊,求你告诉我们,谁会有钥匙呢?”神父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砸烂它!”凯瑟琳奶奶像一个现场总指挥,神父从来没有见到她做事这样果断利落过。
保罗一铲就将锁砸开了。现在,教堂的秘密就在眼前。
一块活动的木板被掀开了,他们看到了一个黑黑的地道,有一道狭窄的台阶延伸下去。一股古老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神父惊叹道:“真是奇怪,当年红卫兵闹得那么厉害,也没有找到这个地道。保罗,去找把电筒来。”
保罗拿来电筒时,牙齿磕得像冰雹打在铁锅上。神父问:“你怎么了?”保罗说:“神父,下面、下面会不会……会不会有死人?”
凯瑟琳奶奶顶了他一句,“我是死过多少次的人了,你怕不怕我?”尽管保罗不怕凯瑟琳奶奶,但他还是留在了上面。
神父搀扶着凯瑟琳修女下去了,地道的台阶并不长,大约只有十来级,然后转了一个弯,就是一间约七八平方米的地下室。它大约有两米多高,里面并不潮湿,安神父发现墙的四周都是岩壁,可以想见当初凿这个地下室时是很费了一些功夫的。他们在里面只看到了一张木桌,上面放有一个大铁箱,旁边有一盏已经锈坏了的风灯。安多德神父用电筒四处照了照,除了冰冷的岩壁,再没有令人激动的东西。
安神父叫保罗下来和他一起把那只大铁箱费力地抬上去。他想,要是二十多年前发现这个秘密,教民们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那时人们一直认为,教堂是相当有钱的,传教士们在这里传教了几十年,掠夺了西藏多少财富啊;峡谷里发生第一次教案后,清政府赔了三十万两白银。想想吧,传教士们有多少钱。
铁箱子打开后,也许所有的人都要失望。安神父只发现一捆用厚厚的防潮油纸——现在已经见不到这种油纸了——包裹了好几层的纸包,还用棉线捆扎得紧紧的,那么长的岁月流逝过去了,安神父还能通过这紧扎的棉线感受到当年那个藏匿者的细心和缜密,哪怕是打一个小结,似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小心地打开了纸包。上帝啊,原来是两大摞书稿。一摞是纳西人的东巴象形文经书,大约有近千册。和经书在一起的还有一本用外文写的书稿,里面夹杂有许多东巴文字,安神父推测这大约是外国神父研究东巴象形文字的一部手稿。政府这几年到处在收集整理这些据说很有价值的东巴经书,说是世界文字史上的活化石。另一摞手稿是用藏文写的,虽然没有东巴经书那么厚,但捧在手上却沉甸甸的,仿佛捧着一段沉重的岁月。
安神父这时感到了某种神圣和庄严,就像要见证一桩神奇的奥迹那样,他不知道今晚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他也不知道一旦他打开这些尘封了近半个世纪的手稿后,是不是就意味着峡谷里曾经流传了许多年、许多代人的传说和秘密,包括他这个教民世家的秘密,就会真相大白了。
他翻开了那摞藏文手稿,第一页的标题是:
“世纪初教会在西藏的传教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