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当沙利士神父借助一根横跨在澜沧江上空的溜索,从江的西岸溜到东岸开辟新的传教点时,他把自己看成引导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不过上帝***没有显示他的神迹,用他法力无比的魔杖使横渡险恶的澜沧江成为坦途。早在上帝的创造力之外,峡谷地区的人们便利用一根藤篾索作为渡江的工具了。多年以后沙利士神父都还忘不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又一个的藏族教民从溜索上飞越而来,从六十多岁的老人到十来岁的孩子。有两个教友不幸掉到江中去了,真的就像澜沧江里有一个长胳膊的水鬼一般,人仿佛不是掉下去的,而是被令人恐惧的魔鬼拽下去的。尽管如此,那些大无畏的藏族人在跨越这道生死线时就像在荡秋千嬉戏一样,有的人甚至还在过溜索时吸着鼻烟哩。牛羊也是从溜索上荡过来的,它们的眼神一般都很惊恐,伸长了脖子绝望地望着下面湍急的江水。它们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熟悉的草场,为什么要被吊在这条细细的绳索上迁徙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牲畜如此,人何以堪。沙利士神父当时想。
江东岸并不是《圣经》上说的遍地是流着牛奶与蜂蜜的富庶之地,这里到处是巉岩绝壁,山梁上荒草丛生,树木遮天蔽日,野兽出没,人烟罕至,连一条路也没有。“我们可不能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断绝同上帝的联系。”沙利士神父告诫自己的教民。
教民们安慰神父说:“有江水走的路,就会有人走的路。”
整整三年的时间,沙利士神父的主要工作就是带领教民们在荒山僻野中开拓道路。教民们多年以后都还在传说,神父有一个与上帝随时保持方向的神奇东西,无论他带领他们走到哪里,一根永远指向北方的针让他们不会在群山中迷路。他们向南沿着澜沧江水流的方向终于打通了前往云南的道路,向东则找到了一条可以走到四川藏区的路,从那里穿越无数的高山大河就可以到打箭炉了;而到拉萨的道路则是那些借道而来的马帮们发现的。
在寻找出路的岁月里,他们甚至在前往四川方向的高山峡谷中发现了地狱里的魔鬼部落。这个部落在藏族人的传说中流传已久,但谁也没有真正见到过。人们传说魔鬼统治了这个部落,使部落里的所有人都成为魔鬼的化身。当他们猝然相遇时,发现者和被发现者都惊吓得大叫不已,纷纷倒退回去了几公里。开路的教民们惊慌失措地来向沙利士神父报告说,他们在山那边见到一群魔鬼,他们大都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个个面目狰狞,一些人身上淌着死人的浓血;他们有的没有鼻子,有的眼睛只是两个空洞,有的嘴巴上长出一个拳头大的肉瘤。他们用树叶当衣服,身上布满老树疙瘩一样的结疤,有的人甚至连手指都没有。一定是作孽太多的人被打入地狱后,不知哪里弄错了,让他们又回到人间受罪啦。教民们七嘴八舌地向沙利士神父描述他们的见闻。神父那时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是一群什么人了,于是他说:
“那么,让我们去拯救这些可怜的人。谁愿意与我同去?”
教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人响应神父的召唤。神父走出去很远了,孤儿亚当才慢慢地跟在他身后。不是他害怕,而是他当心一旦神父被这群魔鬼掠走了,他们可怎么办啊。他远远地看见神父勇敢地走近了那群魔鬼,向他们伸出了手。他听见神父用藏语高喊道:“迷途的羔羊啊,来,让我来帮助你们!”
天黑的时候,沙利士神父回来了,教民们围在他的周围,把他们的神父左看右看,佩服得五体投地。沙利士神父告诉他们说:“这是一群麻风病人,这种病在我们那边也叫做汉森氏病。他们不是魔鬼,只不过是受到一种麻风杆菌感染的可怜的人。病菌侵袭了他们的身体,但他们的灵魂仍然属于上帝。我已经说服他们的头领皈依仁慈的上帝了。明天我们就给他们送些吃的和药去。”
“他们是藏族人吗?”有教民问。
“不全是。彝族人、傈僳族人、白族人、甚至汉族人都有。是谁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呢?”神父说。
一个年长的教民路德说:“神父,你说的那种病莫不就是我们说的‘鬼见愁’吧。听我爷爷讲,过去不管哪个村庄出现这样的病人,都要被赶出去。”
“噢,不怜悯别人的人,必不蒙怜悯。”神父趁机宣讲道,“我告诉你们,我主耶稣显示他的奥迹的时候,也曾经拯救过许多患麻风病的人,主耶稣对一个患大麻风的病人说,‘你洁净了罢,’那人立即就洁净了。你们要相信耶稣的仁慈。”
教民们听呆了,耶稣只说了一句话,就治好了连魔鬼都发愁的顽疾。在这块孤独封闭的地方,既然魔鬼四处横行,人们只有相信神迹,才能摆脱魔鬼的追踪。因为人是不能和魔鬼相抗衡的。
第二天神父带着一批教民来到了麻风病人的部落,他们背去了粮食、衣物和一些药品。神父把一个十字架立在了部落外面的一个山头上,代表着上帝对这个被世人所抛弃的部落的关爱。部落大约只有三十来人,他们在一条小河边搭建了一些简陋的茅草棚,靠打鱼狩猎和采摘树林里的野果为生。部落的头领是一个曾赶过马的汉族人,得了麻风病后被马帮头领赶了出来,他在这个部落里有三个妻子。但是她们加起来只有三只完好的手,四条完整的腿,一张半尚可辨认的脸。神父与他约定,今后部落有人要死了,一定要通知他,他会赶来为死者做临终圣事。“你们的身体虽然在开始腐烂,但你们的灵魂能不能得救,就看你们的心是否和上帝在一起。”他告诉头领说。
头领问神父:“代表天上的皇帝的人,人们见了我们就像见到了魔鬼,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呢?”他不知道上帝是谁,他把他想象成玉皇大帝的模样。
神父反问他道:“你见过没有牧人的羊群吗?”
头领张张溃烂的嘴说:“那么,你把我们领走吧。”
神父说:“我把你们的心领走就行了。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
当第一队马帮商队沿着藏族人开辟的道路来到江东教民们的村庄时,一个曾多次到过印度的马锅头(即马帮头领)欣喜地对沙利士神父说,从江东岸去拉萨原来比从江西岸走近多了,还可以少翻两座大雪山呢。沙利士神父自负地说,我早就有预感了,东岸有通往拉萨最近的道路。主会保佑它比西岸更繁华。
从此,江的东岸就不再是一个孤独地困厄于群山中的地方。
一个信使带着沙利士神父的信走了三个月,终于与远在四川打箭炉的传教会取得了联系,莫维尔主教已经被调往其他的教区了,新来的劳纳主教在回信中告诉沙利士神父说,托天主的护佑,我们以为你已经殉教了呢。人们过去一直传言澜沧江西岸的两个传教士已经为主作证牺牲了,我们上告到了中国皇帝处,迫使中国政府赔偿了巨额的银子。这些赔偿让你再建一座宏伟壮观的教堂也绰绰有余。但作为对暴民和中国政府的惩罚,超出我们实际损失的巨额赔偿是必须的。尊敬的沙利士神父,你就在澜沧江的东岸大胆地修建一座符合上帝旨意的天主教堂吧,把教堂的尖顶修得高入云端,使它成为刺向西藏蓝天的一把锋利的剑。让那些异教徒们看看上帝的力量。
不过沙利士神父没有遵循劳纳主教的旨意行事,他认为这个新来的主教大人一点也不了解西藏。他不会忘记从前江西岸被大风吹跑和雷电击倒的教堂尖顶,他也不会忘记曾经想把自己变成一把刺向藏传佛教的利剑的杜朗迪神父的悲剧。即便我们是上帝的使者,但我们毕竟是来到遥远东方的客人。纳西人说得好,一个暂住在人家屋檐下的人,是不会向主人的窗户扔石头的。因此,当沙利士神父见到随劳纳主教的信一同到来的二十四匹骡子的银子时,他并没有显得多么的高兴。“如果这是藏族人所说的命价的话,我和杜朗迪神父可值不了这么多钱,况且我还活着哩。这和一个传教士的使命相悖。”他在给劳纳主教的回信中说。
教堂当然要建,但关键看你采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是带有某种挑衅性的傲慢建一座西式教堂呢,还是建一处能和西藏的环境相适应的上帝的避风港。上帝不会在乎教堂的形式,他在哪儿都可以安身立命。沙神父把新建的教堂盖成了一座大房子,看上去它不过比藏式土掌房大许多罢了,它的外观土头土脑,教堂的大门是双扇木门,大门两侧是两个三层楼高的垛楼,从正面看像一个汉字的“凹”字,十字架不是醒目地立在垛楼的最高处,而是羞羞答答地树立在“凹”字的中央。为了选这个地方沙利士神父可说是煞费苦心,带领几个教民把江东岸的地方都跑遍了。最后他将地址选在山梁临风口的一座小山头上。教民诺瑟说,神父,这里的风太大了,我们干吗不找一个避风一点的地方呢?沙利士神父微笑道,诺瑟啊,西藏的大风刮来时,哪里还有能躲避的地方。与其东躲西藏,不如迎风挺立。
朴实的教民们哪里知道沙利士神父的心机。那时东岸还没有喇嘛寺的地,也不是野贡土司的势力范围,神父把一个山头都圈到教堂的范围之内,他带领人们用黏土夯了一道厚实的围墙,围墙上盖了个瞭望楼,还在多处地方抠了射击孔,搭建了供射击者可蹲可站的平台。从这些射击孔瞭望出去,一支步枪轻易地就可以控制方圆五百平方米的范围。被厚重的围墙圈起来的教堂既不像住家也不像衙门,但从它所处的地势上看,却非常像一处堡垒。这里是东岸两座伸向澜沧江的山梁的最高处,一条新开辟出来的马帮道路把它们连在一起,而教堂所在的地方正好是扼制这条重要道路的要冲。这两座山梁就是后来的左、右盐田。
至于教民们的住家,则分散地建在教堂的四周。那时江东岸是一个纯基督徒的世界,他们在神父的指导下,寻找水源,开挖水渠,砍倒大树,放火烧山,劈出东一块西一块的土地,在房前屋后种上峡谷里极易生长的核桃树。在峡谷中要想有一块稍大一点的土地无异于痴人说梦话,耕地的牛能走上十步不用回头,就算是上好的土地了。那时的沙利士与其说是神父,不如说是一个原始部族的头领。他以上帝的名义对所有开垦出来的土地都作了公允的分配,新开的土地虽然稀少而贫瘠,但不管怎么说,人们总算过上了安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