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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大地 §1 叩开西藏的大门

沙利士神父弥留之际,他没有看到天国的光芒,但他一定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当他第一次站在西藏东部的大门前时,层层蛮荒的山峦在天地间铺展开去,像无垠的大海中凝固了的波浪,山峦之上是白得发亮的云团,云团飘浮在蓝得纯净如天国的天空中,还有一座金字塔似的雪山耸入云天。它是如此的秀美纯洁,像一个冰清玉洁的无言美人,深深地吸引着每个第一次看见它的人。在二十世纪之初,法国外方传教会的沙利士神父没有想到自己将会终生为西藏东南部这片隐秘闭塞的土地魂牵梦绕,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孤独实际上和一片土地的孤独有着不可更改的必然联系。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刚出道的年轻神父,跟随已在西藏的边缘地区传教多年的杜朗迪神父正从事一件对教会来讲意义非凡的壮举——叩开西藏的大门。

“杜神父,我看见西藏的雪山了。”沙利士神父指着远方天际之下那座金字塔形的雪山兴奋地说。

那些为他们牵马的藏族人则丢下缰绳,冲着远方的雪山磕起了长头,眼睛噙着泪水,嘴里喃喃道:“卡瓦格博,卡瓦格博!

“这是什么意思呢?”杜朗迪神父问他的向导。

“卡瓦格博,白色的雪山,藏族人的神山!”向导不是在回答神父的问题,而是在向雪山礼赞,仿佛要把他的虔诚传达到远方的雪山上。

沙利士神父望着远方仿佛是飘浮在云层之上的雪山,不解地问:“神山,它有多神?”

藏族向导虔诚地说:“没有朝拜过卡瓦格博神山的喇嘛,他的法力就会减少一半;没有转过卡瓦格博神山的藏族人,死后他的尸体都没有人帮忙抬。因为他不干净。”

“你瞧,沙神父,”杜朗迪神父嘲笑道:“多么愚蠢的异教徒。我们的职责,在看见这座壮观的雪山时就非常明确了,那就是:把圣十字架插在他们的神山上。”

那个为他们牵马的藏族向导抬起头来说:“老爷,你们上不去的。”

“是吗?”杜朗迪神父此时心情良好,用对一个孩子说话的口吻说:“你等着瞧吧,孩子。没有上帝到不了的地方。”

那时他们刚旅行到滇藏交界处的一条绵长深邃的隐秘峡谷里,他们已经沿着澜沧江一侧的马帮驿道走了七天了。那条大峡谷仿佛不是由澜沧江千百万年地冲刷而成,而是它一夜之间的杰作,两岸的悬崖和陡坡就像用刀劈出来的一样。源自西藏高原的澜沧江是一条从云层之上倾倒下来的天河,巨大的落差使江水不是向前流淌的,而是跳跃着往天上蹿。河岸两侧巨石乱布,波浪撞在上面嘶喊哀鸣、粉身碎骨,终日在他们的身边发出愤怒的吼声,像一场接一场的惨烈战争;这些巨石和疯狂的巨浪使神父们不能不想起《圣经》上洪水滔天时期的蛮荒世界,但即便是诺亚的方舟,在如此凶猛的江水中也绝无生存的机会。自进入到陡峭阴森的峡谷里以来,他们一个人也没有碰见,要不是有一支三十人的马帮队伍为两个传教士提供后勤支援,不要说上帝的使徒,就是上帝本人,也早被饿得奄奄一息了。

杜朗迪神父是一个在中国偏远地区传播上帝福音的老手,经验丰富,意志坚定,同时又很自负虚荣。三年前,他被法国外方传教会派到了打箭炉(今四川康定)教区,那时教会的愿望是先在藏东至藏东南的地区建立传教点,依托四川、云南前往西藏的马帮驿道,步步为营地向西藏的中心拉萨挺进。传教会在打箭炉设立了宗座监牧区,在莫维尔主教的统领下,神父们在滇、川藏区遍设传教点。组织到西藏的传教探险队与杜朗迪神父坚定的意志有关,又和他渴望扬名欧洲的虚荣心相连。因为他认为:如此令人惊叹的大自然如果不是上帝所造,如此纯朴虔诚的人民如果不是上帝的选民,那就真是神父们的过错了,他早就决心成就一件让上帝也为他感到光荣的大事业,而今天是成就这项大事业的第一步。他坐在马背上,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了远方的雪山,也禁不住感叹道:

“主啊,它大约有两万英尺高。真是全能的上帝缔造出来的一座美丽非凡的大雪山啊,阿尔卑斯山和它相比,不过是一座小山头罢了。”

“可它是西藏的雪山。”沙利士神父说。

“马上它就属于上帝了。”杜朗迪神父自信地说,“顶多三天,我们就会到达它的面前,让上帝的光芒照耀着它。”

两个传教士看着那座远方的蓝天下银光闪耀的雪山,也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向导说,只要到了那座雪山下,就算到了藏区了。而从地图上推测,那座雄伟壮丽的雪山和缅甸和印度的东北部地区挨得很近,甚至比去圣城拉萨都近。骑在马背上的神父们相信,只要叩开了西藏的大门,就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教会的传教历史将因为他们的探险壮举而写下新的篇章。

傍晚的时候,神父们和他们的商队露宿在澜沧江峡谷里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村子前方的马帮驿道上有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写着“大清国云南府”,这意味着他们确实已经站在藏区的大门口了。可是这扇大门依然紧闭且充满敌视。吃晚饭时,一队康巴人的马队冲到了神父们面前,一个看上去很有教养的藏族汉子跳下马来对杜朗迪神父说:

“峡谷里的风前几天就带来了魔鬼的气味,我家的土司老爷不允许长得和魔鬼一样的人进澜沧江峡谷。你们回去吧。”

杜朗迪神父的向导低声对他说,这人就是雪山下野贡土司手下的扎巴多吉头人,他扼守着澜沧江边悬崖上的一条栈道。除了天上的鸟儿不需要它,任何人和牲畜要到藏区都得从那上面经过。按土司定下的规矩,每一个从栈道上通过的商旅都得交两块云南半开银元。

杜朗迪神父笑容满面地捧了一条哈达走上前去,“尊敬的朋友,我们不是魔鬼,是法兰西国的商人,我们将给你们带来财富和希望。至于通过栈道的过路费,我们将如数付给你,甚至可以比任何一个商人都付得多。”

“看看你手臂上的毛吧,只有魔鬼才会这样浑身长毛。”扎巴多吉推开了杜朗迪神父的哈达,鄙夷地说,“还有你们的眼睛,头发,鼻子,哈哈,原来喇嘛们经书上的魔鬼就是你们这个样子。请睁大眼睛看看你的脚下,这可是一条藏族人去拉萨朝圣的道路。有哪个藏族人会愿意踩着魔鬼的脚印去拉萨朝圣呢?”

扎巴多吉拨转马头走了,仿佛害怕沾上一身的晦气。杜朗迪神父在中国各地传教十多年了,还没有见到如此骄傲的中国人。他深信在西藏传教既需要耐心,又少不了计谋。刚才他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他和沙利士神父早就谋划好了的,他们将以商人而不是上帝的使徒的身份进入藏区。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世界上宗教势力最强大、最完整的民族。他们就像要到岩石上去播种的农夫,既愚蠢又固执,既聪明又义无反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传教士们和扎巴多吉展开了拉锯式的谈判。一方对自己要去西藏的目的闪烁其辞,遮遮挡挡,一方却认定是在和魔鬼谈事关自己的土地和子民的信仰、生存的大事。艰苦的谈判几乎进行到雨季来临,杜朗迪神父知道,如果等到泥石流下来时,他们今年就再也没有进藏的机会了。而藏区就在他的眼前,只要通过这条不足三百米长、依托在澜沧江悬崖边的栈道,他就可以实现罗马教会几百年来最伟大的梦想。在一个大雨即将来临的上午,杜朗迪神父带着几个仆人闯到了扎巴多吉头人的屋子前,他大声喊道:

“尊敬的扎巴多吉先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请出来面谈一次吧。”

头人在两个康巴骑手的护卫下来到杜朗迪神父的面前。“别费心思啦,这条栈道属于我们藏族人。而你这个自称是来自地球另一端的人,既不是去拉萨朝圣,要做的生意也不是我们藏族人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谁知道你会不会把魔鬼的灾难带给藏族人呢?所以无论你出多少的买路钱,我都不会放你过去。”扎巴多吉头人说。

“那好,既然你说这条栈道是你的,我就买下它。”杜朗迪神父语气坚定地说。

“你的口气比牦牛的肚皮还大了。你有那么多的银元吗?”头人笑着问。

“你开个价吧。”

扎巴多吉没有想到西洋人会当真,他随口说,“喏,那里有一个接雨水的石缸,一场连下三天三夜的大雨,才能将它填满。你的银元再多,能把它填满吗?”

杜朗迪神父只看了看那个房子外面的石缸,说声“你等着”就走了。中午的时候,他和手下的人牵来了三匹骡子,每匹骡子上都驮有两大筐云南半开银元。杜朗迪神父令人将银元哗啦啦地倒进石缸里,那连续不断的清脆悦耳的声音连天上的神鹰都听呆了,以至于忘了扇动翅膀,垂直地向澜沧江里栽了下去。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石缸被银元顷刻间填满了。对扎巴多吉头人来说,满满一缸的银元,当然远比大旱之年的一场甘霖重要得多。

“妈的,这条栈道是你的了。”他肥厚的手掌一击,宣布了铁幕下的藏区对外国传教士的开放。

假如扎巴多吉头人能确切知道杜朗迪神父要去藏区干什么,他大约不会被一石缸的银元所打动。因为后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灾难证明,为了这个目的,罗马教会已经作了四百来年的努力,而与杜朗迪神父用三年时间打通走进西藏的道路比起来,一石缸银元实在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因此,当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以及他们的商队穿过了那条花重金买下的栈道,翻过一座山口,看到藏区湛蓝如洗的天空,白得发亮的云层,切割纵深的大峡谷,还有那座就像仙境中的大雪山时,杜朗迪神父感到自己正在拉动西藏封闭了几千年的铁幕的绳索。不知是悲壮还是狂喜,他的眼泪潸然而下:

“现在是掀开铁幕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