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空虚无聊的漫漫长夜不久就变得丰富多采。
现在柯不在乎姐姐是否一吃过晚饭就呵欠连天地要睡觉了。相反,他巴不得她早点睡呢,这样他便可以早早跑到队里那三个男知青屋里去玩。而不知为什么,通常情况下姐姐总是不太乐意让他们多接触。
吸引柯的不仅是因为有了晏睡的伴,而在于三个男知青陈、吴、刘都是和姐姐差不多大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同样是知青,他们的“夜生活”就有趣多了。只要柯去玩,总会有些节目(柯后来才悟到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到来的缘故)。不是用手电筒到稻田里去照田鸡,就是穿上防蛇咬的长统靴去河边沟旁偷蚕豆、挖山芋甚至偷只鸡什么的。不过免子不吃窝边草,干这种事都是跑外大队。老晚去老晚回,回来后连夜就洗的洗、烧的烧、剥皮的剥皮,然后用呼呼的稻柴(多半也是从队里谷草堆上偷来的)猛火烧了入肚。
柯最喜欢这些,倒不是嘴有多馋,而是觉得刺激。有时他们还叫开大队小店的门,拷几两6角9一斤的地瓜干酒,一边吃一边海阔天空。柯偶尔也咪几口。一下就手舞足蹈,满屋尽是他的声音。
陈、吴、刘三个也都喜见他疯。柯从小爱看书,民间故事、古典文学、外国文学塞了一肚子,故事自然不少。那三个虽然都是高中毕业,都不如柯的口才,都爱听他讲故事。柯绘形绘色,东拼西凑;有时从这本书跳到那本书,这个故事串到那个故事,颇有些剪辑才能,故事往往生动而曲折,听得陈、吴、刘都一愣一愣的,柯便更来劲。
不料,有回柯多喝了几口酒,给自己惹出些麻烦来。当然,这是后话。
柯和那几个知青厮混了不几天,便已从言谈举止中察出那三个早都对姐姐有了份心思。但都不过二十出头,都不敢也都不善对她表露半点动机。只一个个都来巴结他。那些晚间节目明显是攀比着来讨好柯的,要是没有他的出现,他们三个保不准也早就酣声连天了,否则,老闹得深更半夜的,他们白天不要干活了吗?
柯颇有几分自得。暗地里以自己的眼光替姐姐相中一个。却也不露出来,言行中却亲着几分高高弱弱的带点忧郁的刘。
队上用上面按政策拨下来的款子,给三个男知青一溜三间各人造了间7平米的小瓦房。屋后有一间共用的草棚作厨房。柯有时候在他们那儿泡得太晚了,索性就在他们床上眯到天亮。而他多半选择的是刘的小屋。
柯起先并无特别动机,只是觉得刘的小屋和床铺特别干净。他屋里东西不多,但窗明几净的,刘空时总爱使块抹布东抹抹西擦擦的,连热水瓶壳每天都要抹几回。有时正跟柯说着话,见他衣服上有些泥迹,顺手就上来抹一下。
刘还有一张从城里带来小小的藤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不少医药和政治类的书籍。天好时,他常会把它们搬到外面晒太阳,掸灰。他床上的被子也不像另两位那样乱摊或迭得松松垮垮的,而是军人般迭得四四方方。他的床单换洗得特别勤,因此总是平崭崭而一尘不染。沿床边还横铺一条干净的大毛巾,防人坐脏床单。
躺在床上时,刘似乎也并不把柯当孩子看,很愿意透露些心里话给柯听。而他的话题多半是关于他几代行医的大家庭、家庭里有些什么值钱的财产,母亲多么地大家闺秀,三个姐姐多么地温良贤惠之类。
有一天深夜,刘说得激动起来,居然又从床上跳下地,从床肚深处拖出一只外表很旧却颇结实的皮箱。尔后,他又去检查了一遍小屋的门销,从睡觉都拴在腰间的一小串钥匙中挑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小心地打开皮箱。又从皮箱中取出一只红漆有些许脱落,但油亮发光(据说是红木的)老式梳妆盒来。
梳妆盒上挂着个三寸长的铜挂锁。刘这才异样地看了看屏住呼吸瞪着他的柯,微微侧了下身子,挡住柯的视线,慢慢地对齐上面的文字密码。取下锁后,柯眼前出现一个红绸包裹的小包。刘又一次到门前检查了一下插销,还到小窗前,打开窗看看外面,确信没人,才又把窗销插紧。
你看看,刘的呼吸有些滞重:知道是什么吗?
柯把头凑过去,眼前黑糊糊的一小团,看不清所以然,他有些不安地摇了摇头。
你把油灯拿过来点。
柯于是将小饭桌上的油灯端过来,再看,黑乎乎东西变成黄巴巴的。但他还是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金条呀!刘的声音有些颤抖:金条是什么你不懂吗?
金条?你有金条?
轻点!
真是跟电影里一样的那种金条?
呶,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可惜只剩下四根了。以前我家里有几十根都不止。后来都给红卫兵抄走了……
柯的心嗵嗵跳将开来:他当然知道金条是什么,但只从电影上看到或者从小说书上的描写及研究院的大字报上看到过。那是揭发某某反动学术权威或资本家的孝子贤孙的,作为其罪证之一。刘家怎么也会有金条呢?而且,那些所谓金条看起来细细的,一点儿长,外观也暗仆仆的,并无闪闪发亮的感觉。这是真的吗?
他想看看仔细,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一根金条,不料刘一下子拨开他的手,随即迅速合上绸包皮,啪地盖上梳妆盒,锁上铜锁,放进皮箱。仿佛是一瞬间的事,那几根金条就随着皮箱一起被推进了床肚深处。
刘拉下搭在床头上方铁丝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不会不会!柯惶恐地表白着,额头渗出汗来。
叫你姐姐也不要传出去。
我根本不会告诉她的!
她嘛……刘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你告诉她倒也没关系的……
柯从那一个刹那才开始意识到刘对姐姐的心思的。
进而,他才发现其实陈和吴也各有各的差不多的心思。不管什么时候,柯只要到他们那里去玩,总能喝到陈给他冲的红糖水。陈自己不到生病时是决不会喝它的,另两个知青也从来没喝到过。他把红糖锁在自己那用工厂包装箱板自制的小木箱里,都已受潮粘在瓶里了,要用筷子使劲挖才成。柯喝着它总觉得有一股樟脑味混合着的霉味儿。
而吴是三个人中个子最矮,也最木讷寡言的一个。若干年后,柯在马路上偶然碰到过已回城的吴和陈。吴说见到柯太高兴了,他要作东,把刘也请到他家一醉方休。柯和陈表示同意后,吴突然冒出一句让柯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话来:
你们来我家的时候不要带什么东西啊!
在乡下时,吴看见柯总会露出满嘴的牙花子,呵呵地笑,却不说话。但有一回,吴却意外地对柯大讲自己根正苗红的家世,和对柯姐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心红志坚”等一连串不亚于悼词的赞美。那是在他特意歇了半天工,专程带柯到十几里路外的一个集市上去吃猪肝面的路上。
吃猪肝面这事他事先谁也没告诉。而且,起先连柯也不知道他那天突然一个人从地头上回来是为什么。他在河边打着有一股怪味的药皂,呼噜呼噜洗脸擦身后,脱下泥迹斑斑的短袖衬,套上一件白的确凉长袖衫,跑到姐姐宿舍,对闷在屋里正无聊的柯神秘地招招手。柯出来问他穿得干干净净地到哪里去,他笑笑:
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在路上两人不知怎么有些别扭,吴本来不爱言语,柯则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忐忑不安,所以好一阵谁都不说话。直到村子远远甩在后面了,吴才又对柯说了一句:
猪肝面没有吃过吧?
柯好一阵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吴以为他的意思是吃过了,便又咂着嘴强调道:
我说的是北河镇上的猪肝面。啧啧………眉毛也鲜掉你!
你的意思是我们到北河镇去吃猪肝面?
对呀。
可是我没带钱呀?
我请你吃嘛!
说这话的吴,露出一种至今仍让柯记忆犹新的生动表情,那神情语气和那份自豪是决不亚于当今款爷说要请人吃海鲜大餐的表情的。
那以后吴就逐渐兴奋起来,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使柯在感动之余不禁大为疑惑,以为自己碰上了另外一个什么人。尤其是当他事后听说吴带他上外镇去吃猪肝面的事,另外两个知青事先一无所知时,他心里升腾起的尽管有感谢,更多地却是一种简直类似于受了挟持的感觉。
此外,柯自己也觉得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是,他越是感觉到三个男知青都暗暗喜欢姐姐这一点,心里就越发感到有些发紧。他常常私下里为他们暗自担忧:三个人都喜欢一个人,最后会怎么样呢?
想到姐姐起码会让其中两个人蒙受绝望的痛苦时,他觉得自己都难以直面另外两个人了。而初识人生滋味的柯分明清楚地看到,人生里注定了会喜欢上这个,喜欢上那个;而生活中偏偏又充满了诱人喜欢却又注定让人失望、甚至挨上当头一棒的悖象。他为之困惑之余,又朦朦胧胧地为自己那漫长的人生之旅捏了一把虚汗……
事实上,无论陈和吴怎么亲近甚至可说是讨好柯,柯心中的天秤却是早早地就倾向于刘了。不仅因为刘给他看了自己的金条,后来还从另一只大樟木箱里翻出一只大冷天才用得上的捂手的袖笼,送给他。那袖笼虽是兔皮的,也有年代了,但却是上好的,一点没变质,而且十分温暖滑顺。但柯最欣赏的,其实还是刘那清洁文弱的气质和对待他总是平起平坐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柯又喝了点地瓜干酒后,不知怎么就讲了个古代公主抛彩球择亲的故事。三个人听后呵呵的乐,都拿柯打趣,说他将来要是打算抛彩球的时候,不能忘记叫他们去捧场。而柯当下就将球抛了过去,说:
还是我先看你们抛吧。其实你就早该抛了。
说着,他拿食指点着刘。
三个人霎时都变了脸色,一起追问他是什么意思。
柯毕竟涉世太浅,觉出些什么了,还是多了句嘴:
你不是喜欢我姐姐吗?说着自己尖声大笑。
不料三个人都不笑,面面相觑,又一起拿眼瞪着柯。还是刘颤声开了口:
是……你姐姐告诉你的?
哪里,我自己看出来的。
刘的眼光顿时黯了些,呵呵干笑两声,垂头发愣。
陈和吴却明显松了口气,一起追问柯:
你倒说说看,你觉得你姐姐喜欢刘吗?
不知道。柯忽然心血来潮:不过老实说,你们别把我当小孩。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们都和他有差不多的心思,对不对?
不等他们醒过神来,柯又说:其实很简单,要是你们哪个真有那个想法,老实告诉我不就行了吗?
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帮你去说呀?
三人都默然笑笑,谁也没接他的口。柯却很来劲:
不这样也行。我还可以给你们出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三个人同声追问。
抛彩球呀,柯认真地说:一人写一封信,我保证转交给姐姐。她怎么跟我说,我就怎么告诉你们,不好吗?
三个人全愣了,半天才一起大笑起来,都叫服服服,看不出这小孩家家的,这么有心眼。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当众表态要不要抛个彩球去。
没几天,柯就为这事吃了苦头。那天姐姐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泥,也不洗,也不吃,劈头就向柯一声尖叫:
柯你这人怎么会这么下流的?
柯吓呆了,半天才从姐姐的呵斥中弄明白,原来满村都在传他劝三个男知青抛彩球的事。也不知三个人中哪个说出去的。且话到姐姐耳中已走了样,说是柯说的,他姐姐对刘有意思。
柯也生气,却又犟道:
我也是好心。姐姐你也不用难为情,喜欢谁就喜欢谁。早说定了你也好有人照顾,我看这乡下的农活根本不是你这样的女人能干的。这样下去你迟早会累坏的。
万没料到,姐姐甩过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得柯捂着腮帮,泪水夺眶而出。
姐姐又心疼了,赶紧过来揉。揉着揉着又哗哗地掉泪:
弟弟呵弟弟你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才多大,怎么就这么多资产阶级思想?你知道爸爸妈妈现在有多苦,比起他们来,我这些体力上的苦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可就指望我们能好好改造思想,将来能入党,能进步呵。可是你,一点也不为他们争气。
我怎么不争气啦?要不你和阿兴说说,我也在这儿插队算了,多少也好做点工分。
不行!我说的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我觉得你到现在还是一点也不懂事!爸妈到现在还没解放,我们都应该特别小心,才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满脑袋黄色故事还到处乱说。你这样对得起爸爸妈妈的期望吗?你呵你,再不好好改造世界观,发展下去就后悔莫及了!
柯这才隐稳约约明白了姐姐的心。出于同情他不再辩解。心里却仍有老大的委屈。他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艰难决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压抑往往比物质压力更难忍受。这种压力甚至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和姐姐分别还不到一年,她竟已如此地让柯感到陌生。印象中的她原是一天到晚爱说爱笑的,如今呢?其实也才20岁的人,脸上干乎乎瘦巴巴的,却仍无心修饰,经常是连百雀羚都不擦一点,抬眼时已能清晰地看得见额上的细纹。更令柯心酸的,是那久久流连在姐姐眉宇间的抑郁。
许多年以后,社会上流行起一股怀旧潮来,许多老知青在报刊上放言“青春无悔”,柯总觉得这不像是他们的真话。就拿那个年头的姐姐来说,她何曾有过真正的青春!
而自己呢?柯也不觉得自己有过真正意义上的青春。
这个疑问,柯在当时那个晚上就强烈地产生了:这个年龄原本是女人一生中最丰美靓丽的大好青春呀,可从姐姐身上哪儿看得出这种青春的影子?成天天不亮下地,一身泥水回来,草草吃几口就早早地睡下了。一天里看不到她几回笑脸,更难得听到她哼几句什么歌子。只要是见到柯的时候,不是说这个小心,那个当心,就是说你要争取这样,争取那样。那份絮叨劲,都快成了自己的小妈妈了。再过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那晚柯在被窝里,为自己的一家,尤其是姐姐的现状和渺茫的前程流了好一掬泪。他更加痛悔自己的下流,决心痛改前非,起码不能再让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在自己头脑中兴风作浪,以免再惹出些麻烦来,让姐姐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