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一年的某一天,是个春晨,星期日。柯睁开眼睛,耳边有沙沙如蚕食之声;细听是雨。窗色熹微,室内死寂,父母都已成了牛棚的长囚,家里好久以来就只剩了他自己。
柯懒懒地望了会天花板,迷迷糊糊又沉入梦乡。什么梦已无法回忆,只记得自己在一条无尽的长廊上不停地走着,慌里慌张地走着。在他前面飘飘若仙地走着个面容模糊的少女,他似乎是想追逐她,却总也追逐不上。少女长长的头发始终飘拂在长廊的尽头处,而尽头则始终是漆黑一片而看不到丝毫光亮……
醒来的那一刻,雨仍在淅沥,天光已白了窗户。起先柯并未有异样感,只是心头有莫名的缺憾。想小便时才霍然一身冷汗:裆里粘粘地湿了一片。他一跃到窗前,脱下内裤就着光一看,两条腿就软了。
和最初在窗下偷窥风太大和李老师偷情那回一样,也和后来若干次睡不着时情不自禁用手抚弄后的结果一样,是那种腥涩冲鼻的粘液。
又是精液!
为什么不碰它也会流出来呢?是什么病吗?再流怎么办?我会死吗?
柯光着下身,提着裤头愣在了窗前。下身的变化也是在今年一下子明显起来的。最初那些软软稀稀的阴毛也曾令柯感到过紧张,毕竟看到过别的成人的下体,也就释然了。可关于遗精的知识柯还无从知悉:那个年代无论是父母、书本还是课堂,都不曾向他提供过哪怕片言只语,同学就更不用说了。
唯一的一点认识来自厕所里的一次偷听。两个青年在说一滴精十滴血,万万不可任其损失,否则必大伤元气。五年级时柯读三国,大将夏侯憞被箭射中一只眼珠,大呼父精母血,焉可弃乎,乃啖之。这些都令柯有一个极深的印象,精乃男人之本,万万轻弃不得。小学那回从学校偷窥回来,柯就曾长久懊恨不已。虽然那使他获得过一次前所未有的强烈体验,但细想也和小时爬杆玩儿及有时候乘车高速下坡时的某种感觉类似,犯不着以命脉所糸之精华去换取。故此后就极少再有这种事发生。
可现在是怎么了呢?它怎么毫无来由地就出来了呢?
柯想到了医院,想到了父母,但都被他否决了。他无法想象自己对医生或父母谈这种问题。他也想到了父母书架上那些书本。但那都是工程技术或毛选、马列著作之类,柯只能望着它们叹一口气。
*
如今当柯回忆到这里,也不由得又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在这里他看到了习俗或传统禁忌无比强大的力量。
从满地乱爬的时期开始,我们的观念中就植入某种被认为神圣不可更移的道德,仿佛只要与下体相关的问题都是卑下、污秽的。以至一直到大大开放了的今天,这种“理念”在庞大的乡村和中小城市仍然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
即使在繁华而开放的大中城市,其下层民众中,仍有那么众多的人群谈性色变;或者,从一个愚昧走向另一个愚昧,从一种极端走向另一种极端,对性的禁忌变而为狎玩、崇拜甚而是报复式的“补课”。小说中连篇累犊地谈论性交的招式或自慰,网站上声嘶力竭地推销“动力火车”、“大力金刚”和“老船长”牌系列性工具和性玩偶;大街上公然卖笑或伸手拉客……“而今欢呼孙大圣”,只缘一朝性开放。可悲的是,那些纵横欲海的“猛龙”们,多半连性的最起码常识也依然弄不明白,只知道插入插入更多地插入,占有占有更多地占有。以致性病泛滥、性变态流行。性,成了道地的商品或另一个版本的禁忌和神秘巫术。
“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还在浪尖上”。这个年龄的浪客们,差不多都是柯那个时代的同龄人或新生者,他们当年缺乏的岂止是性,更是关于性的起码认识。而现在,他们挥霍的又岂止是性,更是对失去的青春的补偿欲!这就是大量地产生于这个人群的嫖客们,基本上仍是性盲或本质上的性恐惧者的原因。他们有勇气冒被公安抓住的危险到洗头房去买春,并且偏执地将快感与拒绝避孕套划上等号。一旦得了性病却又宁肯被病痛和无知带来的心理隐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或者偷偷求助于“老军医”,也不敢为了自己珍视的生命上一趟正规医院或请教一下谁!
我们的社会什么时候能如看待感冒一样看待性病,或如看待衣食一般看待肉体,还其以自然呢?
所以,柯依然认为,直到今天,关于性,我们的社会还远远没到不值得为之大惊小怪,不必再为之说三道四或呼吁些什么的时候。尤其是对于青春期的当代少年而言,他们所受的性教育,较之他们的父母时代几乎并无本质改观,性蒙昧仍然是他们不得不品尝的一枚酸涩的青果!这与上述现象形成一种多么值得玩味的反差!
柯这么看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现在供职的学院曾对本市十几所中学的7000余名中学生进行了性知识调查,其结果并不值得他们的父母为之喝上一杯一一调查结果显示,现在的青少年由于社会开放、营养过剩等因素,性成熟年龄普遍比数十年前提早了四至五岁。与此相伴的是婚前性行为的低龄化趋势,这似乎是某种意义上的进步,但实质却反映出相反的问题:在青少年性早熟的同时,他们的性心理非但仍然是蒙昧的,甚至还呈现出滞后的倾向。
在他们的调查中,共收回有效问卷2186份,其中能正确回答何为“成孕”的男生,仅占百分之31.18%。女生更少,为26.93%!可以说,当今时代的青少年,他们尽管已处于地球村时代,但他们头脑中的性观念、性知识较之乃祖乃父,仍没有多少正确性或优越性可言!
调查清晰地显示,之所以仍然存在着这种青少年性知识贫乏,乃至性盲目、性恐慌现象的据高不下,一是我们的性教育开展得仍然太晚,一般须从中学开始,相对青少年性早熟来说滞后就是必然的。二是我们的性教育开展得远远谈不上“透”。犹抱瑟琶半遮面的结果是,眼下中学的性教育课本内容和他们的老祖母时代没有多少进步,仍然停留在简单的健康教育层次上,对成孕原理、性生活等知识更是躲躲闪闪,把本来已够“神秘”的事情弄得更扑朔迷离。
所以,大胆些的中学生在回答口头调查时说过的一句话,典型地概括了他们的现状和不满:我们知道的老师就教,我们想知道的老师却不教。有时我们因为不懂而提出的问题,反而会把懂得的老师问了个大红脸……
学校教育如此,家庭呢?学院所作的调查亦显示,绝大多数家庭的青春期教育处于缺位状态。93%的家长承认自己不能(不可思议)对子女进行青春期性教育。本市最著名的重点中学曾试图在初一开设性教育课程,没想到被大多数家长所否定。有的家长甚至认为学校是在教唆孩子学坏!
这不奇怪。据柯的了解,目前处于青春期的16至20岁青少年的父母,大多数是和柯一样在“文革”中度过青春期的,他们同样没有受到起码的青春期性教育。
所以,当柯从网站上看到,“你的性知识多是由哪方面获取的”调查结果时,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一一55.26%的投票者表示是通过含有色情内容的书籍、网站和影碟,而只有3%多一点的人,回答是通过家长和学校的性教育获取的!
柯不禁暗地里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
幸运的、现代的、高科技社会的、地球村时代的青年呵,你怎么仍然不比当年的我高明到哪去呢?!
所幸,而今毕竟已是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的年代了。
如果现在的某种现状是变态,过去则压根儿无异于怪胎了。至于当年自己和同时代人所经历的那一切,柯唯有苦笑而已。
柯甚至愤愤不平地想到,当时,在这方面一个男孩要比女孩还要不幸。只要有母亲,她至少可能从她那儿得到关于初潮的知识与安慰。男孩呢?即便是现在,有几个是从父亲那儿获得此类帮助的?同伴的揣测、自己的乱想和社会上的种种以淫秽的笑谈为载体的只鳞片爪,便是他们知识的主要来源。误解、困惑、疑惧、焦虑乃至性倒错的大量生成也就不足为怪了。
柯和他的同时代人的悲剧更在于:由于他们的青春期中,即便是胡作非为式的渲泻也几无可能,他们的压抑比现代人至少更严酷一百倍。比如,“自慰”、“手淫”这类如今像“面包”一词般自然地充斥于媒体的词汇,在柯的青春期则如外星人一样陌生而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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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阴郁的春日对柯而言真是惨不忍赌。
当愣在阴雨霏霏的窗前的他,终于意识到该穿衣服时,他已被阴冷的潮气冻得浑身哆嗦,裸着的双腿上上布满惨淡的鸡皮疙瘩。而当他试图从镜中得到一点身体并无大恙的宽慰时,却又遭到当头一棒:镜中的那张脸如此苍白而凄楚,受冻的嘴唇青紫地抽搐着。
这都被本已忐忑不安的柯误为生命萎败的恶兆,慌得他好一阵透不过气来。
抖抖地穿上衣服后,他才想到,也许进补一点什么会有助于挽救自己的生命。
但吃些什么好呢?就是有好的东西我又怎么吃得起呢?
父母被停发工资已半年多,进牛棚后,柯每月仅能到父母单位领到10元生活费。而此刻他口袋里只有两块多钱,这个月还有十天。米是有的,菜则只有几只小罗卜和一朵锈点斑斑的花菜。环顾已被连抄两次的家,也是半点值钱的的东西也没有了。但求生存的意识已经顽固地在柯的脑中回旋,他决定不顾一切也要在今天吃上些有营养的东西。
搜来想去,一个念头火石般在心头燃亮:那些东西粘粘的,白色。那么一定是肥肉最有益于弥补。兴奋中他立马冲出门去,咬咬牙掏出一块钱,从巷口小店切回半斤肥多瘦少的猪头肉。一路捧着它往回走,一路就埋头于荷叶包中一片一片地叼肉,放在嘴里反复嚼得稀烂才舍得咽下肚去。若不是竭力克制着,不到家中那些肉就会被他一扫而空。
煮午饭的时候,柯忽然又从那突突冒泡的米汤上获得一个令他兴奋的启发:
米汤是米的精华,又是如此的白而浓稠,岂不是最恰切的补物?
他急忙用勺滗了一小碗出来,加了些糖趁热喝下。果然立杆见影,浑身一下子有了暧暧的生气。柯精神一振,随即将剩余的猪头肉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当他再一次面对镜子时,被猪油润泽的唇明显有了血色,灰暗的脸上也有了一点光泽。柯分明觉着生命力又在体内流动的蠢动感,其欣慰难以言表。
少年柯为自己的发明所鼓舞,顺利渡过了他人生的一大关口。
后来,他当然明白了自己当时所蒙受的主要是暗示效应。但那对当时孤独无助的他之意义是巨大的。虽然柯也曾在吃饭时,为那因滗去了汤又忘了添水而硬如石子的饭粒所启发,想到自己吃的米汤不过就是饭的那点营养;但他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认为米汤是流汁,不同于饭粒而可直接进入那个部位,达到特殊的营养。
这种理论换了任何人都可能会觉得荒唐,但15岁的柯宁愿这样想也的确从中获得安慰。后来的很长时段里,他仍坚持猪头肉加米汤的实践。它对于缺乏知识和帮助的孤独少年无疑具有图腾般的效用。很长一段时日里,尽管柯仍不免因为控制不了遗精的发生而担忧,但米汤加肥肉这独创的秘方却使他获得了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
凭着这样一种几乎是半强制自己相信的朦昧和迷信,柯居然避免了青春期危机的更大伤害,否则,真说不定他会被自己的无知吓出什么真家伙的毛病来。
事实上,那段时期他依然没有完全避免因孤寂、无知和特异环境诸力挤压下的心理扭曲。比如,自从出了上述事件,柯不知不觉中形成一个缠绕了他很长时间的怪癖。即一天里有时甚至多达五百次地照镜子一一应该说,照一切可能映出他面容的东西:家里的镜子、衣柜玻璃、窗玻璃、有水的脸盆;商店橱窗、门玻璃乃至圆圆亮亮的镀铬柱子;还有街上和积水甚至厕所里粪坑中的尿洼。如果从这些反光物上觅得自己气色尚好或者有些胖了等感觉,柯的心情就会为之一振;反之,则会疑雾重重甚至恐惧莫名,久久缓不过劲来。
这就是他为什么有时会在镜前或某扇玻璃前,反反复复变换角度照个不停的原因:当得到的是气色可以、胖了或正常等健康的印象时,他企图进一步证明它;而当获得的是消瘦、气色晦暗等令他不安的印象时,他便拼命地试图否定它。他会想到:可能是天气阴暗的关系吧?或者,可能是角度不对发生的失真吧?
你别说,柯还真从其中发现许多经得起验证的“科学现象”。比如,当你于四面都是白色瓷砖的卫生间照镜时,脸色多半会显得苍白;当灯光是白炽灯时,镜像比较符合生活真实,而如果是日光灯的话,人的脸色又多半会显得青灰;如果背景或周围环境都是暗色或黄色的话,你瞧吧,镜中的你,脸色比一个黄疸肝炎病人强不到哪去……
柯很快察觉到自己这么做有些过份,并开始担忧起这样对健康可能更没有益处。可是他越是试图不在或少在“镜”前磨蹭,他在那儿逗留的时间就越长。这就形成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即越是担忧健康,过份关注健康,出现在镜中的脸模子就越发地憔悴而消瘦,越是为这种憔悴消瘦而不安,他就越发地渴望从镜中发现对这种状态有否定意义的根据。
总之,自从由遗精而引发对自己身体的担忧后,这种生命意识在一个时期里迅速泛化为对身体的变态关注。照镜子不过是一个习惯动作,他想从一切可能映出自己脸容的东西上寻找的,实质上决不仅仅是胖了点还是瘦了点,健康点还是不健康这么简单的内容,他需要的其实是找回失落的自我;找回久违的安慰和亲情,进而重新弄清(或者说是回避)一些最基本的问题:
我还“活”着吗?
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还“活”着吗?
未来还会发生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