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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 §那个“黑暗”的夜晚

诗歌事件虽然给柯初萌的浪漫泼了盆冷水,乡村生活也远不仅仅是新米饭和青蚕豆;毕竟是个新鲜的、相对城市也安宁开阔多的崭新环境,柯也不象知青那样有沉沦于斯的绝望感,所以他仍然换了个人似的兴致勃勃。

正是双抢大忙的时候,姐姐她们几个知青和队里人一个样,天天“鸡叫做到鬼叫”,累得脱了层皮。柯名义是在家烧饭,其实加起来顶多有半小时的活。每天不过是到那半分多的自留地上挖几颗青菜一炒,再烧点饭便了事。有时在饭里蒸两个鸡蛋羹或炒点酱,便算加菜了。但柯并不觉得这种日子有什么苦的,因为他的精神很满足。每天闲了便由小三子领着到处乱跑,或者割点草摸点螺蛳河蚌什么的。中午则和小三子下河游泳。无论怎么,他都觉得很有趣。

然而遗憾之处也不少。很长时间里,尤其是还没和队里另几个知青熟悉的时候,柯一直难以适应乡村那多半是死一样沉寂的夜晚。村上人都睡得很早,加上夜里经常拉电,没有书看,没有收音机听,更别谈电视什么了。那时候柯连听都没听过这玩艺。而已经习惯了乡村节奏的姐姐劳累了一天,一断黑就呵欠连天,早早地上床睡去了。剩下柯一个,常常就眨巴着眼睛,久久地在床上辗转不眠。而心灵为越来越浓厚的夜雾包裹着,又常常生出许多无端的恐惧和孤独来。

四队的村子在柯的印象中还是很大的。大就大在人家都住得比较分散。三三两两低矮的茅舍或土瓦房,围着一簇簇竹子或几棵小树,稀稀拉拉地散开在几十甚至几百米的洼地上。初去时,柯还觉得村子里有一些新鲜的地方。他会在天气好的傍晚,沿着环绕村落的河渠散散步。每路过一处人家,嗅到和见到的,都是大同小异的气息,大同小异的情景。往回走的时候,天黑透了,又碰上断电的话,柯的心便越发地空茫凄凉起来。那些24小时畅开的大门里,昏黄而颤动的油灯下,一家大小或蹲或坐地吃着什么,黑糊糊地一张脸也看不真切,倒是稀里嘘里的吮吸声断续入耳。一般人家几乎总有一两条凶恶或聊尽责任的狗,或远或近地追着柯吠上一气。

常常是不等柯回到姐姐家里,村上已一片静寂了。望出去,家家都那么黑古窿冬地,听不到动静。没电的时候还好理解,有电的日子里,村上人也都这么早就都睡下了,总让柯深感诧异。

有一天他把这疑惑说给姐姐听,姐姐见惯不惊地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嘛,我们的老祖宗不都这么过过来的。你要是想了解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传统本色,这回算是找着地方了。

可这么早,他们怎么睡得着呀?

你呀。你要是像他们一样起过大早,干一天那么重的活,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说着姐姐深深地打了个大呵欠,眼神已是朦朦胧胧的了。

真正使柯失望的是,自己不知怎么打发每天剩下的夜晚时光。上学时他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可自从一个人过日子后,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个夜猫子,早睡对他无异于上刑。有时候便悄悄地爬起来,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死寂的旷野发呆。

有一天夜里很晏了,但月光特别亮堂,水雾般幽幽地弥漫着旷野。柯一时心血来潮,破天荒地独自出了村子,沿着明晃晃的灌溉干渠向空寂的田野里漫步,不知不觉便走出了很远。

然而本意是为了排遣忧烦的柯,心情却因此而越来越深地陷入了灰暗而孤独的包围之中。这时候如果是在城里,尽管现在乱哄哄的,但起码还是富有活气的,而在这里,走出这么远,居然连一个路人都没碰到过!

乡村生活物质的贫乏本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但精神和文化上的贫乏却是完全不曾预料到的。后来柯恍然大悟般地意识到,实际上这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即使自己的实际印象比现在要好得多,那预期的想象与切身置于其现实之中,仍然是两个完全不同也永远不可能一致的意境。有些情景原本是只存在诗文或想象中的。何况柯无论怎么有准备,思想中原有的毕竟还是一种过于诗情画意的期待。

这种期待实际上来源于从小看过的诗文或自己的憧憬或梦幻,是那种与现实并无关系的想象生造出来的小桥流水、清风明月式的幽雅与闲适的情调。如果自己不到某一处现实中来,这种情调就将“客观”而美好地存在下去,而一旦置身现实,它的打破就是无可救药的了。况且实际的现实与想象的距离又委实是太大了些,柯的难以适应甚至失望、后悔便不可避免了。

那么那些祖祖辈辈、生生息息地厕身于这种现实中的人呢?他们会有何种感受,或者根本不会有任何感受呢?

那时的柯无法穷究这类问题。而今回忆起那个晚上,柯忽然想起获诺贝尔和平奖的特里莎修女说过的一句话:

“很多时候,人们根本不知道贫穷的存在__他们视而不见。”

很对。如果人们视而有见了,他们还能在那份死寂中生活得下去吗?

而我呢?我是否属于对贫穷视而不见的一族呢?现在的柯想到:当时我“视”到了贫穷,却仍然禁不住地想要“不见”,想要逃避它。因为这种物质的贫穷带来的精神、文化上的贫穷是那么地咄咄逼人,令人畏惧。

那夜,等到柯有些乏累了,停下脚步时,猛丁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置身于广漠的农田之中了。出来时依稀还闪耀着几点油灯的村庄像是突然陷落似地不见了,他是完全孤零零地处在一片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陌生而“黑暗”的乡野之夜中了。

之所以要在“黑暗”上打引号是因为前面说过,此夜月华如水。而这所谓的黑暗,只是柯当时的一种臆觉,非常强烈却真切的臆觉。实际上这天晚上的月亮虽然不算太圆,其泠冽的清光在这空旷的乡野里却也显得格外明亮。地上白花花的,真似蒙了霜,伸手摸摸脚边小草,感觉也湿而冰凉。放眼望去,月光和朦朦的夜雾浑然一体,水乳交溶般轻袅袅地悬浮在无风的空虚中。

田垄的起伏,小树的影子、沟渠的跌宕在这派亮色下都有了自己立体而强劲的身影,幢幢地令柯迷眩,令柯感到“黑暗”。

黑暗的感觉也许还源于那异样的、和城市的深夜迥然不同的静谧。

城市的夜再深沉,也总有这里那里的种种反响。几声汽车嗽叭、偶尔驶过的摩托,哪家孩子的夜啼,冒失的夜班人的喧声;总之,城市的静夜是活的,有生命的,而此时此地的静夜却简直就是死的,没有一星半点气息的。诚然,它也不是那种听不到一丝一毫声音的死寂。远远地仍会有零星的狗吠传来,近处也还会有残存的几声蛙鸣突然从哪个沟坎里冒起,惊出你一身冷汗。

鸟鸣山更幽。没有一丝半点人声,是这种死一般的沉寂真正的瘮人之处、黑暗之极。加之它那似乎是无边无涯的空旷,令柯悚然而起一种深不可测广不着边的孤独、恐惧的感觉。它就像那湿漉漉地月光般死命地包裹着柯,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柯,令柯有一种真切地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柯试图往回走,走了一程却仍然看不到一点村庄的迹象,心头的慌乱差一点使他想大喊救命!

少年的柯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第一次认真而自然地想到了死亡。

死亡的可怕之处,不正是它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虚、无可救药的沉寂和孤独吗?

一个人如果成年累月没有任何其它指望地“生”在现在这样的静寂和孤独之中,和真正的死亡又有多少两样呢?

适应,柯蓦地想起这两个与他年龄并不适应的字眼。心头竟奇怪地升起一种温馨的暖意来。是的,适者生存。如果不再抱任何期望地长年生存在这样的境遇里,是不是也可以适应这种状况呢?

如果能适应它,它的“黑暗”也就不存在了吗?

何况,死亡的沉寂和空虚原是我们失却了意识的结果,而失却了意识,我们也就成了这些安详地兀立在旷野中的小树,也就没有温情、友谊、文化、艺术等这些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之体验了。没有了这些对比与反差,我们即使感受得到什么,又如何还有空虚、孤独等可怕的失落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柯不知不觉地翻过了一面长长的缓坡,眼前陡然一亮,柯看见了一丛黑黢黢的暗影中那点豆大的火光。柯看看表(那是他下乡来时拿的母亲的表),是晚上9点钟了。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那亮着的,显然只能是自家的油灯了!柯如获大赦般,向着那倍觉温暖可亲的灯光狂奔而去……

许多年以后,柯有机会重回了当年的小村。姐姐早已回城了,其它知青也一个不剩了。柯望着连那条曲曲弯弯的小河都被截短拉直的小村,发了好一会呆,心里又感觉到空落落的,似乎小村不该如此变化!而且,无论它如何变化,外来的人终究是留不住的,要走的还是会走。

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不是必须或者客观外力的挤迫,要一个人适应或融入一个与他一贯的生活环境尤其是文化修养截然不同的环境,根本上是困难的。柯想:这道理实际上我早就有所体验了,只不过没有像现在那般清晰地意识到罢了。这也正是自己、姐姐乃至无数曾经上山下乡的知青在下去长达10年8年后,仍然会流回城市的原因之一。

柯相信,使他们逃离的,决不仅仅是物质的贫穷。

而通过这类经验,柯更相信,虽然自己逃脱了那个乡村之夜和某种长达多年的生活,回归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来了。但实质上不过是一种暂时的解脱罢了,变换的只是形式而非实质。向往或曰理想的境界永远只会在某两个点中波动。

一个人想要挣脱他根本的命运,或逃避他熟悉的因而时常充满惰性、令他烦恼甚至厌倦的环境(如同自己现在经常企图逃离那让他厌倦的都市),从根本上说也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那么,与命运合作,随遇而安也许是我们最聪明的生活哲学了,尽管这也并非易事,而且时时让我们感到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