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脱粒完毕,大忙告终。第一次秋霜也随着一场寒风悄然降临。
天要冷了。早晨柯望着门外那茫茫一片银白嘟哝了一句:我的衣服够穿吧?
姐姐望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会,说:
我会有办法的。
晚饭后,两人在昏黄的油灯下淡淡地说了会话,姐姐忽然说:
弟弟你想回家吗?
柯一怔,不知怎么脸上有点发热:
不,不想。
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姐姐盯着他,口气很坚决:爸妈上次信上说,他们已经可以每星期回家一次了,你不如回去吧。广播上也说要复课闹革命,恐怕你们学校也快正常上课了。
不,我不回去,我想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
柯这话半是真心半是出于对姐姐的不放心。肖梅一去至今未回,已经有传说她不会回来了,她父亲已经打通县里和公社的一切关系,要在今冬征兵时让她参军了。相比之下,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女知青而又前途渺茫的姐姐,心境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自己再离开她,让她独自在这凄凉孤寂的地方苦捱严冬,柯实在不忍心。
但柯也确实很想回去一下。他一直想去看看肖瑶。那夜在鸡公湖边时,她曾经告诉过她家的地址并叫他回城时去她家玩。
肖瑶和姐姐一去后也再无任何音讯,只有肖梅刚到家中时给姐姐来过一封信,信尾提了一句:肖瑶也叫我向“你们”问好。但柯相信,肖瑶自己不来信是她怕姐姐看到信的缘故,或者,她妈妈管得她紧。否则,她一定会给自己来信的。
肖瑶走后,她的一笑一颦日日夜夜都在柯眼前飘浮:
她专注观望红红灶火的眼神;
她奋不顾身扑向在田埂上蹦哒不已的草鱼的神情;
她用木桨啪啪打水并大呼好玩死了的笑语;
她临别时于船头那惨然的一笑;
鸡公湖之夜,湿漉漉的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的情景;尤其是,她突然撩开汗衫,露出那一对在月光下近似圣洁的乳峰……
几个星期以来,柯一直郁郁不乐,心境灰暗且极易伤感。他还曾一个人悄悄跑到鸡公湖去,整个下午坐在苍凉灰暗的的水边,望着那冷酷无情的涟漪。不敢回味那些快乐而短促的片断却又不停地努力回忆着,泪水潸然……
那时的柯还无法也无心对自己的命运进行形而上的解析。
他只是有一种深不可遏的,无法理清的,从情感和理智两方面同时迸发出的强烈困惑和沮丧。还有几分自怨自艾。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人或事,总是不“喜欢”我,总是电光火石般稍纵即逝?……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柯的心理上刻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痕:他认定自己的命运特别地与众不同,自己注定了要自卑、倒霉一辈子。因为柯从自己短暂却极不顺遂的人生经历中,获得的是这样一种暗示:
凡自己所喜欢的事物或人,几乎没有一件可以被认为是光明正大的、理想的、美满的!
但那夜由于姐姐的坚持,柯还是同意回城了。虽然他心里是只打算回城住几天再回来陪姐姐,实际上一去十多年后,他才又作过回小村的匆匆过客。
*
阿兴又一次表现了他对柯的偏爱。他叫柯再到队里鱼塘钓半天鱼带回去。
姐姐和柯都说不行。阿兴不高兴地白了一姐姐一眼:
哪有这种道理的?到乡下来住了这样长时间,转去时连点东西也不给爷娘带!
队里的鱼塘不是没有鱼了吗?柯有些蠢蠢欲动。
这趟不一样了。阿兴肯定地比划着说:新下去的鱼苗就快能起网了,运气好的话,你恐怕能钓上前头漏网的头两斤重的老鬼三。
柯果然钓到七八条大的。他用盐曝腌后用蒲包装了四条最大的,暗暗打算回城后送两条到肖瑶家去。
钓鱼时柯几乎又要落泪。肖瑶那清脆响亮的笑声活生生地飘摇在虚空的风中。
可我亲爱的肖瑶呵,而今你在哪里?
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唤着肖瑶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阿黄的喘息声,和一声不吭地蹲在脚边的小三子。小三子今天也心绪不宁,因为他知道柯明天就要回城去了。或许,他已预感到柯也将一去不返,永不再与他相伴了吧?
姐姐要参加大队的知青政治轮训,只好让柯一个人走。准备东西时,姐姐说:
多带点新米回去吧。
不行,你一共才分到这么点米,都给我带走了,以后你怎么够吃呢?
我够吃了。就是不够,我也会想别的办法的。
那怎么行!
我是想让你送点到肖梅家去,顺便看看她和肖瑶。上次你闯的祸我一直还在不安宁。只是你怎么拿呢?
柯的心莫明其妙地蹦跳起来:
没关糸。这点东西算什么。
柯不仅改了口,而且不由自主地答得十分松脆。心里为姐姐又给自己添了点去肖瑶家的理由而乐开了花。
但是,姐姐却忽然深深地吁了口长气。母亲般疼爱而忧郁地凝视着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星星泪光。
*
从汽车上下来后,柯首先去了肖瑶的家。他生怕先回家的话,万一爸妈反对他送太多东西给肖瑶家就不好办了。
一路上柯都在忐忑不安又激动不已地憧憬着见到肖瑶的情景。一阵胆怯又一阵气壮,心里泛潮似地一阵阵起伏着。
他气壮的是姐姐前两天已经给肖梅去过信,说起让柯回城时给她们带点新米去。柯想,我又不是专为看肖瑶去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但就是不行,心里老在打鼓。越临近目的地越发虚,许多从未有过的顾虑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最担心的是现在的肖瑶可能并不欢迎自己了。甚至,她会不会已经把自己给忘了呢?否则她怎么一去就杳无音讯了呢?
心里一烦,肩上的负荷便格外沉重起来。东西本来就不轻,鱼不算,光米就有三十来斤。尽管阿兴给他削了条挺宽的小竹扁担,挑起东西来轻松得多。但百步无轻担,柯不得不歇歇走走,并且不停地问路。找到肖瑶的家时,身上几乎汗透,两个肩头上又酸又痛还火灼灼的,简直就不是自己的了。
若不是太想再看一眼肖瑶,柯是再也不会有勇气去按她家门铃的。
柯万万没料到,肖瑶的家竟是一所虽然不大却高贵而森严逼人的花园洋房。有一个刹那他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来到了久已不在记忆中的岑蓉家门口。
真见鬼,怎么我尽碰上这种家庭的女人?
当然,岑蓉和肖瑶两个人和自己与她们的关系,无论哪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但她们住的两所房子,怎么会这么相象呀?
两扇黑门冷峻地挡在他面前。一种绝望莫名的预感顿时浓雾般包围了柯__这是他身处偏僻的乡下并沉浸在纯粹的情感世界中时,压根儿没有考虑过的一个现实。
柯猛地想起姐姐有一次在饭桌上莫名其妙地说过一句:你知道吗?肖瑶的父亲最近又从市里的军代表变成了市革委会主任了。
当时柯并没意识到姐姐此言与自己有何关糸。现在他恍然悟出姐姐为什么那么说,而回来前又为什么会用那样一副忧郁的眼神看着他了。
姐姐不是傻瓜。肖瑶走后,她其实早已看出了我的异常。
她比我清醒,但又不忍伤弟弟的心;目前的这一切或许也是她力仅能及的一番苦心吧?她挤出自己有限的一点口粮让我送给肖家,岂止是因为她与肖梅短短一年多插友的情谊,或是想图很显然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小村去的肖梅的什么好处?
她所为的,恐怕完全是我这个不争气而又痴心妄想的弟弟呵?
悟及此,柯伤感不已:姐姐呵,让我如何报答你哟!
柯几乎想一走了之了。因为突然清醒过来的他,分明已看到脚下轰然裂开了一条万丈鸿沟。心田深处那株芬芳馥郁的玖瑰,此时也已被一只粗暴的皮靴践成了狼籍一片……
唔……?
开门的是个戴着副金丝边眼镜、身穿军便装的中年妇女。
柯一眼就认定她是肖瑶的母亲。因为她和她们姐妹俩的脸架子和眉眼有太多的相仿之处。但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女人和心目中预想的那个女人对上号。心目中那个女人是个胖乎乎笑咪咪的,对女儿无微不至关怀着的和善大妈,而眼前这个女人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笑意。镜片后射来的,是一道阴郁、鄙视和满是猜疑与警戒的寒光。
柯身上霎时掠过一片寒意:
我……请问这是肖瑶……不,肖梅的家吗?
肖梅出去了。你是谁?
我姐姐和她……我是给她……给她带东西来的。
哦……
半开半掩的门略略开大了一点,肖瑶的母亲神情和缓了些,她以一种特别的关注打量了一下柯后,说:
我听说过你……你是回城来参加学校分配的?
不是,学校还没通知要分配。我是回来看我爸妈的。
你爸妈……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的情况。
他们现在已经能每星期回家一天了,所以我就……
但柯的话被肖瑶母亲打断了。她转移了话题:
你要来的事我也知道了。回去谢谢你姐姐。
没关系的。
那么,你父母……噢,你姐姐好吗?
好的。
哦。那就……把东西留下吧。
我帮你拿进去吧?
不用了,勤务员会拿的。等肖梅回来我也会告诉她的。谢谢你。
柯终于看到了对方的一丝笑容。可是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把东西往门里一放,说声再见,掉头就走。
身后,几乎是与他转身同时,也响起了吱呀的关门声。
柯注意到了,但没回头。他心乱如麻,只想尽快离开。
然而,就在柯穿过小街,刚要跨上对面路沿时,身后飘来一个遥远而急切的声音:
喂……
柯一回头,蓦然僵住……
肖瑶?
肖瑶从她家三楼上一扇小圆窗里探出上身来,向着柯一个劲地挥着块花手帕。
柯喜出望外,刚要奔回去,不料肖瑶却疾忙摇手阻止他,表情激烈地翕动着嘴唇,随即竟又变成急切的哄赶手势。
柯迷惑地愣在路中间,而肖瑶仅来得及匆匆地再向他喊声再见,便从窗口消失了。
片刻后,小窗后闪过一点阴郁的镜光,啪一下,关窗声如一枚炸弹,将柯的最后一线希望炸得粉碎。
关窗的正是肖瑶的母亲!
柯彻底醒悟。轰一下,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双颊。他一眼看见路牙边一块破砖,抓起来,差一点真的砸向那狰狞的窗口,但终于忍住了。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扭头狂奔。一气跑到4路汽车站,倚着站牌大口大口地喘气。
直到这时,柯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件天大的蠢事:
怎么就把背回来的米和鱼全给了肖家呢?
他拔腿就跑,可才跑几走又定住了。一颗此时分外敏感而倔强的少年之心,决不容许自己的尊严再受半点凌辱。
柯茫然而酸涩地木在路边,两条冰冷的蚯蚓缓缓地爬进颈项。
多年以后,社会上流行起一句名言:世界真小。
是的,世界真小。然而柯每听到这句话,常会想起自己当年那一刻心中的感慨:
世界真大。
世界真大。太大太大了。大而无当,大而无序。大而缺乏理性且又充满艰险的两难。大得一颗迷茫无措的心惶惑而渺小、飘零而孤独。大得周围充斥喧嚣、倾轧、挤迫和争斗。大得渴求片刻歇息的心,得不到一分半点的安宁和清静。一举手,一投足,一笑,一哭都可能在不经意间触犯天条、蒙受白眼、遭遇摧残。
在这过分庞大的世界里,人几乎已不成其本来的人。他们得为它人的意志而活,为社会的意志所奴役,为这不好那不该而谨小慎微。以至完全弄不清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什么,究竟还有没有可以让自己无所顾忌并且顺顺当当地喜欢的东西……
那一刻,柯多么希望这个他已厌倦的世界突然隐去啊!只给自己和肖瑶留一小块容身的土地和一小间茅屋足矣。没有任何人来教导他们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柯相信自己和肖瑶会分得很清:
我们至少决不会互相残害,也不必担心会伤害到别人或触犯什么禁律。我们只想自由自在地相亲相爱而已呵!而现在,我们不敢想象能吐露爱字,也不好意思彼此说一声喜欢,甚至,连最后再近近地一眼也不再可能……
泪眼朦胧中,柯忽然发现马路边站着个瘦伶伶的少年。
那少年黑而憔悴,头发蓬乱。脸上残存着汗污和泪痕,身上穿着件皱巴巴的蓝土布学生装,两个袖管一高一低地挽着。裤子是用大人的裤子染改后又打上了两块补丁,吊吊地绷在小腿上。脚上的解放鞋倒不算太破,却也是泥迹斑斑并露出了小趾头……
天哪!那就是商店橱窗映出的柯呀!
霎时,前所未有的羞愧、自卑与黑洞般深不可测的绝望,又一次将柯那稚少却已疤痕斑斑的心灵彻底击穿……
*
整整15个年头之后,柯在学院图书馆里偶然读到劳伦斯的一段话,心蓦地一跳,即刻将它记了下来:
“但愿我们的文明能教我们如何驾驭性的吸引,如何保持性火的纯洁和活力,使之不同程度地燃烧。那样的话,我们所有的人就可能一辈子生活在爱河里,也就是说,我们心中被点燃起火焰,对一切的生活充满热情……
然而,这世界上漠漠死灰又是何其多也!”
全书终
南京颐和路2号雨花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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