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卯刻,凌晨三五点钟,正是人们睡得最香时。
我满腔怒意,拿着爷爷留下的桃木剑,走到院子里,看着柳爷爷靠着大桃树,在躺椅上睡得四仰八叉。
出了院门,我循着白天的记忆,沿着小路七拐八拐,竟然顺利地摸到了那片空地,赫然有一座大宅在月下挺立。
我推开厚重的木质大门,吱呀一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落了一地。
这间喜堂就是我在梦中看到的,供桌早就布满蛛网,白烛未亮,新娘未见。
从怀里拿出一个木质人偶,轻轻地把它放在供桌上。
我家从爷爷白云喜开始,一直做着人偶生意,不过到了我这一代,爷爷却没教过我什么正经手艺,只能勉强分辨一下材质和手工。
柳爷爷说那新娘是槐木成精,我便也挑了一个槐木制成的人偶,算是我对她的一点安慰。
这个人偶身长一尺,是男子站像,面容清隽秀丽,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少了一点泪痣。
我带着刻刀,决定问问那可怜的新娘,想把泪痣刻在哪里。
喜堂的白烛突然亮了,晃眼一看,供桌边坐着的,正是那个求泪痣的新娘。
新娘姿势未变,脖颈被盖头勒住的样子,看得我非常难受。
刚才的梦境太过真实,我满心都是对她的同情,甚至能感受到她濒死前的崩溃与无助,此刻也不觉她的样子有多么可怕。
我想解开她系在脖颈后的盖头,但多年的死结一时半刻解不开,我费了些力气,最后用刻刀把死结割断。
盖头扯下,新娘乌黑的青丝……随着盖头一起掉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瞬间想到那个发烧的夜晚,在被窝里摸到的那捧凉飕飕的头发,缠在我脖颈上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来时的愤怒被恐惧占了上风,即便是我对这位枉死的新娘抱有无尽同情,但也改变不了身为活人惧怕死人的事实。
“唯求……一点泪痣……还望成全……”
那细细的悲声又一次响起,我壮着胆子看去,只见新娘脸上五官刻板,眼呆唇僵,她根本就不是人!
——只是一个大号的木头人偶!
看着呆呆的木头人偶,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果然是槐木,柳爷爷说对了。
虽然害怕,但我答应过这位木头新娘,一定会满足她的愿望,否则她可能还会来找我。
事已至此,我只能深吸口气,抖着声音问,“泪痣,你想把泪痣点在哪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木头新娘似乎对我一笑,僵直的身体慢慢转向供桌,看着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人偶,再次发出悲咽。
看她哭得可怜,我忍不住劝说,“你死的那样惨,为何还要与那杀死你的男人再续姻缘?”
木头新娘慢慢伸出手臂,把男子人偶抱在怀里,异常珍视,像是了却一件大事,对着我跪下磕头。
我软着腿坐在地上,受了她的礼。
喜堂天翻地覆,画面回流,我再次看到他们大婚的那日场景。
依旧是死气沉沉的喜堂,唯一不同的是,被人抬来的新郎旁边,站着的不是那个从轿子里拖出来的新娘。
只有一个木头人偶。
几位喜娘帮木头新娘打扮着装,戴了几次盖头都盖不住,最后只能拿盖头系住假发。
僵硬的木头新娘、病入膏肓的新郎,在喜娘故意扬起的喜悦语气中,拜了天地、高堂,夫妻对拜时,那新郎露出一个疲惫又满足的笑,亲手给木头新娘戴上了红线。
堂上年迈的父母双亲泪流满面,周围宾客皆沉默不语。
“他自知时日无多,不愿迎我过门拖累我。”
木头新娘光秃秃的脑袋显得有些可笑,但我却从她的话中,感受到她满心的痛悔。
“彼时幸有道山君,应他父母相邀,做下这具人偶,虽顶替了我的新娘之位,却也让我魂有可依。”
我一怔,这个木头人偶竟是爷爷做的?
“我与他私定终身,他骗我说,一个月后就来提亲,我满心欢喜等在家中,却等来的……是他另娶他人的消息。”
“等我从家中逃出,只看到灵堂里的一把骨灰。他到死都不愿让我再见一面。”
木头新娘悲声阵阵,看着怀中人偶,抚摸着男子娴静的面孔,“我便自缢在他的灵前,可他终究没有亲手给我戴上红线。”
“与他‘奈何桥边,死生不解’的,终归不是我,我的执念只能附在这具人偶上,流连至今。”
我凭着印象里的新郎面容,在人偶右眼处的眼角,轻轻点了一刀。
“可他早已不知魂转何处,你让我送来这具人偶,又能怎样?”
木头新娘僵硬的嘴角微微一抿,看了我许久,言语恍然,“你不是道山君。”
我点点头,“他是我爷爷。”
木头新娘手腕一震,落下一条磨得泛旧的红绳。
“无以为报,只有这条红绳是我多年珍藏心爱之物,便赠与你。”
我捡起红绳,感受到上面沉甸甸的心意,郑重说道,“我会把你二人合葬一处,全你夫妻相和。”
解了执念的木头人偶,变成个一尺长的站像,和我送给她的男像倒是般配。只不过都是木头人偶,新娘站像刻着精致的喜服,新郎却只有一身木纹。
柳爷爷找到我时,说我在镇上街角呆站着,手里抱着两个木头人偶,魔怔了一样絮叨着“夫妻相和”。
等到柳爷爷把我拉回我家院子,灌了足足三碗桃叶水,才把我的魂儿找回来。
桃树下的小茶几上摆着两个人偶,一样的眉眼精致,新娘人偶端庄敛手,新郎面容谦和。
至此,我才终是懂了,爷爷竟是一位专做替身人偶的匠人。
难怪小时候无论我如何央求,爷爷都不肯做人偶娃娃给我玩。
也终于明白,镇上人为何从不夸赞爷爷的手艺,从来都远远地躲着我们爷俩。
想必我家仓库里那些活灵活现的木头人偶,在他们眼中都是那种“不干净”的东西吧。
最后,我把这对小人偶,安顿在院子里大桃树根下,希望他们随土化去,了却夙愿。
……
高考如期来临,镇上人家都欢欢喜喜送孩子进考场,我也不例外。
柳爷爷特地给我买了一斤白糖糕,嘱咐我吃完好好考试,我带着一口香甜进了考场。
进了考场的考生,不许东张西望,不许交头接耳,可是我一坐下,就被前座的女生狠狠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