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似地跑到镇上高中上学,坐在教室里一天,我眼前总是晃过梦中的“喜”字,还有那张写着“金陵街445号”的字条。
一整天,黑纸白字就像是贴在我的眼睛上,搅得我看不到其他颜色。
放学回家,我一脚轻一脚浅地走回来,不光眼前发暗,身体也发沉。
迷迷糊糊倒在床上,我睡得很不踏实,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喊——
“金陵街445号!金陵街445号!”
这声音不辨男女,只萦绕在我耳边,高昂低吟,像是魔咒一般。
我又气又怕,烧得人迷迷糊糊,却还是挣扎着想捂住耳朵,金陵街、金陵街,我们镇上从来就没有金陵街!
“咣当”一声,卧室窗户被撞开,一阵寒风吹进来,我怕冷,又起不来关窗,本能地往被子里钻,却碰到一缕冰凉,吓得我一个哆嗦。
仿佛有丝网一样的东西缠住我的手腕,我想挣脱,可没有力气。
紧接着一只冰凉刺骨的手摸上我的胳膊,我眼前雾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稀里糊涂地想到昨夜梦里看到的那个新娘。
那双苍白的、泛着青筋的手,在我眼前一阵阵摇晃,紫黑色的指尖似乎要刺穿我的瞳孔,叹息声夹杂着呜咽。
我怕得要死,想喊又喊不出来,那缕冰凉的东西缠上来,我后知后觉地猜出是一缕头发。
那缕头发像游蛇一般活着,丝丝缕缕顺着我的手臂,爬到我的颈上,越勒越紧,越缠越密,我不能呼吸,浑身过电似的发抖,满心都是求她放过我的臆想。
那新娘却像是委屈极了,呜呜咽咽地,“唯求一点泪痣,缘何不允?”
我听不懂她在哭什么,只知道我要死了,哑着嗓子拼命喊,“我答应!我答应!”
不知纠缠多久,再睁开眼时,我浑身是汗,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般,躺在床上喘气,卧室窗户关得好好的。
看看墙上的表,早上五点多,天边已经泛出一点点鱼肚白。
我口渴得不行,忍着头晕下床倒水,喝完一大杯凉水后,才感觉手指有异样,打开台灯仔细一看,右手的五个指头上,竟然缠绕着几根又细又软的长发!
我家三进三出的祖宅,只有我一个人住,而且我是短发,怎么会出现这种两尺长的头发!
心中一阵发寒,瞬间口干舌燥。
昨天早上在我手中消失的那张黑白字条,似乎又在我眼前乱晃,惨白的“金陵街”三个字,搅得我心烦意乱。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街上叫卖东西的小贩此起彼伏,我才敢走出卧室,打开院门。
谁知,院门一开,满地飘零的纸条,洋洋洒洒铺满我家门口。
无一例外,都是黑纸白字,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金陵街445号”。
街对面吃早饭的人们看到我一脸惊恐,早就见怪不怪,纷纷端着碗转身背着我,低声议论几句。
“一大清早就做这副见鬼的模样,让人看了多晦气呢。”
“她家里做那份生意的,不搞些样子出来,外乡人怎么会信?”
“好歹也是个念书的学生,不好好上学,净搞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爷爷失踪后,我靠着卖他留下的几百个人偶维持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起,镇上开始流传着我很晦气的说法,早年父母的离世、一年前爷爷的失踪,正是因为我克亲的结果。
人们的议论我早就听习惯,可满地的黑纸条该怎么处理?
“笙笙?干什么呢?杵在门口,不怕着凉?”
隔壁院柳爷爷,爷爷失踪前的酒友,是镇上仅有的真心关照我的人。
“我打了两筐野果,准备捣成浆糊,晚上放学过来喝一碗。”
我干着嘴唇深呼吸几次,努力控制着手脚,捡起一张字条递给柳爷爷。
“您看看这个。”
柳爷爷一愣,在我手里仔细看了两眼,脸色很不好。
“笙笙,离中元节还远着呢,别在家门口撒纸钱。”
纸钱?
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只觉得大脑一阵阵发晕,说话声都带了哭腔。
“柳爷爷,这不是我撒的,我看到的是黑纸白字的纸条,昨天早上就贴在我家大门上。”
把那个似真似幻的梦境三言两语说完,柳爷爷脸色当即一变,也不顾镇上人议论,把地上所有的纸钱都捡起来,胡乱一卷揣在怀里。
“院子里有桃树,摘几片桃叶泡水喝。我先回去准备些东西,待会儿来找你。”
我慌忙拉住柳爷爷,“咱们镇上哪里有金陵街?真的有445号吗?”
柳爷爷嘴唇微动,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露出个勉强的笑,“有柳爷爷在呢,别怕。”
心里突突突地跳着,我听了柳爷爷的话,跑到院子里大桃树下坐着,揪了树叶扔进滚水里,不等水凉,柳爷爷已经站在院门口。
一辈子的老街坊,我就没见过柳爷爷打扮得这么奇怪过。
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着蓑衣,脚下踏着木屐。
他脸色极差,“笙笙,待会儿跟紧我,别走散。”
被柳爷爷拉着一路小跑起来时,我才反应过来,手里竟还握着那盏没有凉透的桃叶水。
柳爷爷带我走的小路七拐八拐,越走越偏,却在转角处豁然开朗。
看着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空地,惊讶之余,我感受到一阵冰寒,那是凛冽、腐朽,带着重重死气的阴风。
“笙笙,把你的纸钱……纸条拿出来。”
我手里只有一张,哆哆嗦嗦递给柳爷爷,他连同怀里掏出的那些纸条,用一把松枝点燃,随着烟雾一起,我也终于看出这是烧给死人的黄色纸钱。
可这纸钱的制式与现代不同,看得出是有钱人家才能用得起的“剪纸制钱”手艺活儿。
这些纸钱虽然泛旧,规格却十分讲究,四平八稳的钱眼,上下左右都刻着大篆,写的是几句安魂定灵、送财开路的话。
但我看不懂的是,纸钱上面还印着一个清晰的“卍”字符,爷爷没给我讲过这种形式的纸钱,我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柳爷爷烧完那一把松枝,口中念念有词,我也有样学样,跪在地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祝她早登极乐,千万别在人间游荡了。
最重要的是,别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