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亦疏与李霅一路来到左相府,正见有人在往府里搬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往府里搬运美酒,眼见于此,卓亦疏便笑道:“左相果然是性情中人,这诸多美酒方能喝个痛快。”
李霅亦是回道:“家父喜饮酒,可饮一斗而不醉,近年来父亲身居高位,政务日渐繁重,但这喝酒的爱好却丝毫不改,他晚上喝酒,白天处理政事,幸而从未有过差错。”
两人入了府中,时至正午,李霅便与卓亦疏一同吃了饭,彼时李霅也在朝中任职,午后便没能多待,赶着去处理政务,临走时对卓亦疏说道:“请亦疏公子在府中相候,有什么吩咐尽可对下人们说。”
卓亦疏笑应道:“有劳公子,我就在这里等着左相。”
李霅与他行礼回应,旋即离去。
等了半天,直到傍晚时也不见李适之回来,府中管家早已接到李霅的吩咐,晚饭备的很是齐全,侍候着卓亦疏吃完,全程毕恭毕敬。
已到亥时,李霅方才回府,第一时间来见卓亦疏,并歉意说道:“家父与陛下谈事,往往要耗费一天光景,有劳公子久等,实在抱歉。”
卓亦疏倒不在意,只是见到府中下人忙忙碌碌,竟是在准备宴席,而且看样子宴席的排面还很大,比之正餐犹有过之,卓亦疏便疑问道:“这么晚了,府上还有客人来吗?”
李霅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下人,当即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家父雅好宾客,时常请贵客登门,便在晚间饮酒畅谈,家父前些天都在东都办事,今天刚刚回京,恐怕早就犯了酒瘾。”
卓亦疏闻言了然,李适之刚一回京便遇刺,可说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却不想他竟浑不在意,心心念念的还是一口美酒,那时他与李霅附耳交代之事便是要他在府中准备设宴。
李霅留在这里与卓亦疏谈笑取乐,李霅虽然温文尔雅,但骨子里也继承了李适之的轻狂放纵,却正好与卓亦疏性情相投,两人更有一见如故之感。
又过了一个时辰,李适之方才回府,也径直来到卓亦疏处,歉然说道:“劳烦公子久等,实在罪过。”
卓亦疏笑道:“左相如此说真是折煞我了。”
李霅在一旁说道:“父亲且与亦疏公子相谈,我去看看酒菜准备的怎么样了。”
李适之闻言说道:“一定帮我看看那些酒,万不能是掺了水的。”
李霅知道父亲嗜酒如命,闻言便也回道:“是。”
李适之说道:“你去罢。”
待李霅离去,李适之方才转头笑道:“亦疏公子在长安城外救了皇甫惟明,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卓亦疏闻言一惊,疑道:“左相如何知道此事的?”
李林甫派人截杀皇甫惟明,这事登不上台面,万一让玄宗皇帝知道他暗杀朝廷命官,那他李林甫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所以无论李林甫对于此事多么恼怒,想必也不敢明说出来,仍是要紧紧保密,却不想这事竟被李适之知道了,叫卓亦疏如何能不惊讶。
李适之却只是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卓亦疏闻言恍然大悟,李适之与李林甫都是当朝一品,手下的眼线遍布长安各处,尤其是作为对手,更是要掌握对方的一举一动,李适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并不重要,卓亦疏知道这对当朝左相来说并不是难事。
“李林甫陷害忠良,我奉家师之命前来相救皇甫大人,幸不辱命,却不敢居功。”卓亦疏说道。
李适之闻言问道:“敢问公子师承何们?”
卓亦疏回道:“江南白云书院,家师明无为。”
“原来是江南白云院主的高徒,怪不得如此厉害,失敬失敬。”李适之说道,竟是知道白云书院。
卓亦疏知他见识广博,对此也就并不惊讶,只是说道:“我是奉皇甫大人之托,要将一件东西交给左相大人。”
李适之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说道:“皇甫惟明乃是大唐的中流砥柱,亦是忠心不二之臣,不知他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卓亦疏从怀中拿出皇甫惟明交给自己的书信罪证,将其交于李适之,李适之接过后打开细看,却是越看越惊,不禁脱口说道:“三庶人案!”
“正是九年前三位皇子被陷害的三庶人案。”卓亦疏说道。
书信之中详细的记载了李林甫是如何与武惠妃一起陷害三位皇子,那其中还有当时的太子,却也未能幸免。
李适之看后哈哈大笑,继而说道:“李林甫狼子野心,与武惠妃合谋制造三庶人案,如今真相浮出水面,李林甫作恶多端,终是遭受此报,皇甫惟明建此奇功,待扳倒李林甫后,我必然上奏皇上赦免其罪,就算是赔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皇甫大人受冤被贬,也是因此罪证。”卓亦疏说道。
李适之闻言却是说道:“何止一个皇甫惟明,此次之事波及甚广,就连刑部尚书韦坚都没能幸免,若是没有这份口供,那这些人只能含冤惨死。”
李适之之言绝非危言耸听,此时的朝堂之上已罕有能与李林甫对抗的人,他的许多政敌都在此次事件中被他扳倒,若没有这份罪证,那李林甫便会从此只手遮天。
却不想李林甫棋差一招,这份口供被卓亦疏得到,成为了他的致命伤,李适之如何能不兴奋,只盼能扳倒李林甫,还天下一个安宁。
正在二人说话之时,突听得屋外有人喝道:“什么人?”
发声喝问的人是李霅,他本是来告诉父亲宴席已准备妥当,却不想刚到这里便见有人在屋外偷听,当即发声喝问。
屋内的卓亦疏闻言当即冲出,却只见一道黑影,那人身形极快,眨眼间跃出数丈,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卓亦疏追了数步,却再不见对方的身影。
回到屋中,却见李适之正对李霅吩咐道:“派人去找,府中各处都有巡卫,那人跑不远。”
李霅领命离去,李适之又对卓亦疏笑道:“这事交给犬子便好,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李适之性情简率,待人随和,虽是当朝宰相,却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慢,而他虽然看似轻浮,实则心思缜密,他既对此事毫不担心,自然是有应对之策。
李适之又说道:“今晚我请了许多贵客,都是各地雅士,公子见了也必然欢喜,就请跟我一起去罢。”
卓亦疏依约将重案罪证交给了李适之,心下一阵放松,闻听此言便即应道:“承蒙左相抬爱,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适之大喜,将那些书信放在身上,竟是随身携带,整个相府中却是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两人联袂而去,来至相府后院,只见假山流水,还有一座石亭,石亭前立有一块竖石,上书‘杯莫亭’三字,想来便是这座石亭的名字,这三个字写的气冲霄汉,可仔细看去,题字之人似乎已有醉意,似是在酒醉朦胧之际才将此写出,此时白雪落于亭上,在月光下美轮美奂。
下人早已摆好酒菜,李适之带着卓亦疏进到亭中,两人对饮,便听李适之说道:“公子觉得我这石亭的名字如何?”
石亭名为‘杯莫亭’,便是饮酒不停之意,与李适之好饮酒的性格很是相符,这名字也颇具意境,卓亦疏便即赞道:“杯酒莫停,人生得意,妙哉。”
李适之喜道:“公子所言深得我心,实不相瞒,这杯莫亭三个字并非我所创,而是我一挚友题之。”
“这人也与左相一样喜好饮酒?”卓亦疏笑问道。
李适之闻言哈哈大笑,随即说道:“别人说我能饮斗酒而不醉,这也是我的得意之处,我夜饮美酒数斗,白昼时仍能处理公务,而且从未出过差错,实在引以为傲,而给我题字的这个朋友则被称为斗酒诗百篇,亦是奇人也。”
“莫不是李太白?”卓亦疏惊道。
李太白才高八斗,就连玄宗皇帝也对他极为赏识,唐诗傲绝古今,李太白更是其中翘楚,彼时早已名满天下,卓亦疏听闻他疏狂桀骜,早有心结交,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不错,正是李太白,那时他自黄河而来,到了长安后与我在此饮酒,题了这三个字,还写了一首诗。”李适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说道:“他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又一句‘将进酒,杯莫停’,最后又说‘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当真是说尽了我辈酒客。”
此时月光洒落在满地的白雪之上,似是映照出李白醉眼朦胧的起笔题字,让人不禁为止向往。
正在此时,又听有人说道:“左相所置美酒,果然飘香万里。”
话音未落,只见两人联袂而来,眉宇间很是相似,应是同胞兄弟。
这二人也与李适之见礼,李适之逐一回礼,又向卓亦疏说道:“这两位姓韦,乃是刑部尚书韦坚大人的亲弟,韦家门中共有兄妹四人,长兄便是韦坚大人,排在第二的是这位韦芝,旁边这位则是韦兰韦三哥,还有一位年龄最小的妹妹,乃是当今太子的正妃。两位韦家兄弟自幼拜在青城派门下,武功甚强,在剑南道的名声可是响得很,亦是酒中豪客。”
大唐自太宗时起,将天下分为十道,到玄宗之时,扩为十五道,各道面积广阔,能名满任何一道的人都是英雄豪杰,韦家两兄弟颇具江湖习气,此时纷纷与卓亦疏点头致意,卓亦疏则一一回应。
李适之又道:“韦坚大人曾向皇上进言说皇甫惟明乃是被人陷害,恳请皇上明察。正因此番仗义执言,却是得罪了李林甫,李林甫便陷害韦坚大人诸多罪名,使他被贬至缙云,韦家两兄弟担心兄长安危,这才赶忙从蜀中赶来。”
刑部尚书韦坚与皇甫惟明一样都在此次案中被李林甫陷害,而李适之与韦坚历来交好,韦家兄弟必然多得他的庇护。
正在此时又听有人说道:“这里这么热闹,我们没有来晚吧。”
只见又有两人漫步而来,乃是一个老者和一个书生,刚才说话的人便是这个书生,此时虽然已是严冬,但他仍是手拿折扇,不时的轻摇几下。
那老者年逾花甲,但却精神抖擞,身形干枯,眼中仍神光四射,他与李适之行礼道:“小老儿贸然前来,实在搅扰。”
李适之忙道:“海老亲至,不胜荣幸。”
老者回礼,便退到一旁,李适之看向那书生笑道:“钟士兄弟怎么跟海老一起来的?”
他虽是当朝左相,但向来豪放不羁,在朋友面前从不以官自居,说起话来也颇具江湖气息,那书生也知他性格,便拱手笑道:“我是在路上与海老遇见的,便结伴而来,幸何如之。”
李适之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此时又听一道声音传来:“看来是我来的最晚了。”
一个魁梧汉子应声而至,他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目粗犷,说话的声音甚是洪亮。
李适之笑道:“全兄弟到了。”
魁梧汉子哈哈一笑,顺手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一杯酒,向李适之敬道:“全英发来得晚了,自罚一杯,望请左相恕罪。”
他说完这话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李适之见此却是大笑道:“你哪是要我恕罪,我看你就是想喝我的酒而已。”
全英发闻言哈哈大笑,他与李适之的关系必然极好,对他的取笑毫不在意,更是回道:“堂堂左相还能差我一口酒不成?”
李适之闻言笑声更甚,而后转头对卓亦疏说道:“亦疏公子请看,这人抢我的酒喝,倒是心安理得。”
场中众人皆是疏狂不羁之辈,卓亦疏素喜与这样的江湖汉子交往,心中甚是愉悦,此时也是畅快大笑,全英发说道:“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恕全英发眼拙,竟看不出来。”
李适之接道:“卓亦疏公子师出名门,乃是江南白云院主明无为的高徒,此次奉师命来长安,先前就在李林甫手下救了皇甫惟明,当真是少年英雄。”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那名为钟士的书生更是脱口说道:“原来是明院主的高徒。”
卓亦疏笑道:“家师名满天下,但我只是无名小卒而已,能与诸位相识,实在欢喜。”
“皇甫大人忠心为国,全英发对他向来敬重,公子不畏强权敢与奸相抗衡,更是钦佩。”全英发是北方汉子,向来行事豪迈,此时斟了一碗酒,又说道:“我借左相的美酒敬公子一杯。”
酒桌上有杯有碗,但全英发粗犷豪迈,此时说要向卓亦疏敬酒,便用大碗盛满,而后抬手向卓亦疏掷来,那酒碗里盛满美酒,飞在空中时却一滴不撒,可见全英发的内功着实厉害。
卓亦疏知道这些江湖草莽素来以实力为尊,光凭别人的抬举根本不能让他们心服,唯有实力强横才能让他们敬佩。
念及于此,他便毫不客气,将内力灌于手中,他所习内功精妙无比,可刚可柔,此时抬手将酒碗接住,满满的美酒在碗中荡起一层涟漪,顺着碗边一晃,却还是没有丝毫外洒,众人见他手法如此巧妙,又是一阵叫好,接下来又见卓亦疏举着酒碗向众人一一示意,而后仰脖一饮而尽,豪迈之情跃然而起。
眼见于此,众人皆不禁叫了声好,全英发更是抱拳说道:“在下全英发,想要交公子这个朋友。”
卓亦疏闻言大笑,豪迈说道:“前辈肯与我交朋友,晚辈荣幸之至。”
全英发大喜,又取了酒碗,与卓亦疏相敬而饮。
众人见卓亦疏虽然看似儒家书生,可行事豪放不羁,这份秉性实属江湖。
众人落座饮酒,席间推杯换盏,虽是在户外严冬,但却丝毫不觉寒冷。
直至天色渐明,众人这才酒罢散去,却仍是意犹未尽。
卓亦疏已将诸事办妥,便想着尽早回去向师尊复命,是以便向李适之告辞,李适之本想多留他几日,却又想到卓亦疏已经得罪了李林甫,虽然自己已经有了扳倒他的罪证,可就怕李林甫鱼死网破,到时候卓亦疏必然遭到报复,念及于此,李适之也不便多留。
此时风雪已停,卓亦疏纵马出城,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