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区到段家的路,依旧漫长而拥堵。
左伊靠着出租车的车窗,望着华灯初上时的流光璀璨、窗外熟悉的道路景致,一瞬间有些思维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每个周末坐车回段家的日子。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夜灯明亮、车流拥堵。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她的旁边坐着段西泽。
那个每周五下了击剑课总会先洗个澡、身上头发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香气的男生,穿着干净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松松挽着,神情冷漠而淡远……
出租车出了市区,转入小路,然后艰难地上行爬升,驶进了半山腰的别墅区。
司机在段家的铁门外停好车,再次嘀咕了句来这种地方的返空费其实应该算得更高些,满不情愿地按计价器收了钱,掉头离去,留下左伊一个人独自站在了铁门外。
院墙上的壁灯,散发着熟悉的、柔和的橙色光晕,将她拉长的近乎枯瘦的人影投映在了沥青路面上。
透过铁栏间隙和前院栽种的树木,依稀可以望见庭院深处别墅的灯光。
左伊抬起手,指尖触向门铃、却又迟疑住,几秒之后,鬼使神差地在键盘上摁下了一串密码。
厚重的铁门发出“咣”的一声,继而徐徐开启。
左伊失神一瞬,随即吸了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车道的尽头,有铺着白色石子的小径,两侧栽种着秋海棠,铺陈着一路围绕到了院墙另一头的池水四周。
池畔那株高大的凤凰树,枝叶层层、亭亭若伞,仿佛伫立经年,什么都没有变过。
左伊一路走到别墅大门前,曲指敲门。
开门的,是段家的保姆宋阿姨。
宋阿姨见到左伊,呆了许久,微微张开的嘴凝滞而艰难地动了动,神情有点像是见了鬼。
“小……伊?你……”
左伊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表情绷得镇定严肃,“宋阿姨,段西泽在家吗?”
宋阿姨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楼梯,“西泽他……”
左伊当即了然,径直闯了进去,“我找他有事!”
她踩着程亮的地板,大步穿过前厅。
在厨房里忙碌的张姐也闻声跑了过来,满目愕色地望着左伊上了楼梯。
左伊踏上通往二楼的宽大楼梯,心中充斥着异样的情愫。
这里的一景一物,包括空气中漂浮着的味道,都太过熟悉。
抬起头,望向二楼的楼梯口处,她甚至可以看到记忆中那个初次遇见的十九岁少年,就站在同样的位置,头微微扬着,不动声色的、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便转身走开了……
左伊先是推开段西泽房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书房里,也没有人。
她不愿进从前段长青的房间,只得憋着一口恶气,回到走廊,提高声音喊了声:“段西泽,你给我出来!”
宋阿姨跟了上来,拉着左伊,神情凄苦中透着一丝畏惧,“小伊啊,你这又是要做什么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西泽他……他这几年……唉……”
左伊从宋阿姨试图遮挡的方向看出了端倪,心中微讶。
“你放心,我肯定好好说话。” 她敷衍地安抚了一句,随即抽出手来,迅速推开了被宋阿姨护在身后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
可左伊依旧能一眼辨认出,这里面的家具摆设,和从前自己住在这里时一模一样。
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柔软的窗帘被夜风吹得微微鼓动,漫卷出起伏的波纹。
段西泽站在阳台上,背影挺直而清寥,手指间有一点光亮闪动。
宋阿姨不放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低低唤了声:“西泽?”
段西泽抬手抽了口烟,微微侧身,嗓音有些黯哑,“没事。下去吧。”
宋阿姨应了声,又朝左伊看了一眼,关上门,叹息着离开了。
左伊站在房间的阴影中,努力调整了一下心绪,走了过去,隔着纱帘飘荡的落地窗框向段西泽问道:“网上发的那些照片,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段西泽又抽了口烟,转身用背对着左伊,“哪些照片?”
左伊想起他跟苏璇的那条头条,“不是你的照片,是我和罗伦的那些照片。”
虽然照片里的两个人都打了马赛克,但她作为当事人,一眼就能认出是自己和罗伦在他公寓内外被偷拍到的情景。两人从小相处得熟惯了,又是在南欧长大的人,拥抱吻面什么的、换到在意大利,不过就是寻常社交礼仪罢了,但曝光在国内网友面前,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
她质问段西泽:“这件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段西泽沉默不语,只低头抽烟。
左伊等了许久,冷笑了一声,说:“你别以为拿着几张照片就能生出什么事来!我跟罗伦从十岁起就是邻居,小时候勾肩搭背的照片也不少,大不了把从前的友情公布于众,终究是能解释清楚的。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别以为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她微微扭过头,“你把我的行李还给我,我马上就走。”
段西泽还是不说话。
左伊火气上涌,“我的行李在哪里?”
段西泽终于抽完了烟,慢慢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答了句:“扔了。”
左伊意识到,自己此行其实就是自取其辱,心中渐生羞愧恼恨,不愿再跟面前之人多纠缠一秒,转身就走。
她没走出几步,身后段西泽的声音再度响起:
“赵一伟,是我安排的。”
左伊脚步顿滞。
段西泽继续不疾不徐的说道:“不光赵一伟是我安排的,你的导师调回国,也是我安排的。a大建的那个实验室,原本就是我的主意。”
左伊眼前一片昏暗,半晌,开口时,声线也是颤抖的,“你……”
段西泽沉声一笑,“你是想问,我是怎么办到的?”
他朝前踏近一步,“你离开了太久,所以不知道盈达旗下的子公司收购了华娱吧?作为华娱的老板,我想了解一下旗下艺人罗伦的个人资料,能有多难?他跟你,呵,倒是真的关系好,连保险受益人的名字都填的是你……”
左伊感觉到身后段西泽的靠近,人愈加的冰寒绝望。
“我既然有了你的联系方式,要想找到张培光、给他一个回国发展的机会,便是易如反掌。他专业做得再好,却终归是华裔,在国外那个圈子里越往上走、就越艰难。能有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又怎么会不好好把握?”
左伊脚步虚浮地转过身来,抬头望向笼罩过来的阴影。
“你想怎么样?”她声音轻颤,“你逼不了我的。”
段西泽也看着她。
窗外微弱的光投进房间,昏暗中一切事物都是那般模糊不明。
可他偏偏就是能看清她。
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明净清澈中蕴着一抹熠色的眼睛,就像是刻到了灵魂深处般的清晰……
他移开了视线,冷冷说道:“我知道,你不介意毁掉自己的前程。可你那个朋友呢?他是什么样的背景?伪造家庭资料,向公众隐瞒真实身份。听说他生父,还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这样的人,还想当明星?”
左伊怒极反笑,“你查罗伦?”
她吸了口气,竭力抑制住情绪,“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想怎样?”
段西泽沉默良久,笑了笑,“你不是喜欢栽赃陷害吗?那烦请你重施故伎,帮我算计一下江氏的德天。”
“德天集团?”
左伊警醒过来,眼中情绪交错,一字字郑重说道:“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爸的事,跟江家没有关系。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江暮枫是帮过我,但目的不是为了打垮盈达,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帮着你对付他!”
她想起往事,心中滋味陈杂,一时间只觉得悲苦怨恨,“段西泽,请你理智一点好不好,不要变得像你爸一样的卑鄙!”
“卑鄙?”
段西泽冷笑了一声,“当初你跟着他回国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他卑鄙?他送你去国际学校读书、给你买名牌衣服,你不也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吗?你是穷、是可怜,被人收养去了国外又紧接着被抛弃掉,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进马戏团当学徒,受人盘剥。可那又怎么样?天底下比你更穷更可怜的人数不胜数!他却偏偏选中了你。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朝她靠近一步,语气陡转阴戾,“还是说,你其实什么都懂,只不过自甘下贱,先是傍上我们段家,然后发现江暮枫更有价值,就索性自荐枕席、为他所用?”
左伊浑身发抖,胸口却是一片空荡冰凉。心底深处隐藏的伤疤被残忍揭开,鲜血淋漓。那些她极力忘却的过往种种,屈辱与羞愧,夹杂着似悲似痛的情绪翻滚上涌,堵得喉间哽痛、眼角发酸!
她骤然被抽去了抗争的力量,双唇无力地翕合,“我……没有……”
“没有?”
段西泽毫不留情,唇畔笑意极尽讥讽,“你该不会忘了,当初你是如何用尽心思、千方百计地爬上了我的床……”
左伊最后仅存的一丝克制崩塌溃散,眼泪涌出来的一瞬,用尽全身力气,失控怒喊:“闭嘴!你闭嘴!”
她仓皇转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