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西泽也不大记得清,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渐渐注意起左伊的。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起始点的话,那估计还得从那场车祸之后说起。
那时,他被父亲送去美国做完了理疗和复健,回到国内,发觉家里的许多地方都起了变化。
首先,花园的车道被重新修筑过,加了一道蓝牙控制的升降杆。
段长青或许是出于愧疚,对于那晚的车祸并没有做太多的责问。事实上,那个时候,他因为将苏璟安置到了市区里的公寓里,自己也已经鲜少再回别墅居住。
周末来给左伊辅导的家教老师,也换成了一个中年的女老师,严谨且不苟言笑。每周六下午拎着装满了测试卷的公文包,掐着点来、掐着点走。
段西泽有几次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冷眼望着女老师出入花园的侧门,心里只觉得好笑。
补课的家教,不是该从一开始就请这样的人吗?那个比自己还低一年级的女大学生,拿着比市价高出两倍的课时费来上课,就从未觉得奇怪吗?
还是说,其实是早就算好了一切?
他那时,还有些少年人的叛逆与偏激,对于周围黑暗肮脏的事物看得透彻,心生厌恶,下意识地只想回避抗拒。
父亲私生活的混乱,从最初导致母亲的离家、再到后来一次次更换女伴,如今更是跟他同校的女学生搅到了一起!
段西泽对父亲失望的同时,也下意识地愈加排斥和反感男女间的亲密关系。对于旁人所期待的爱情,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信心与欲望。
车祸之后,他更加认真地关注起自己的学业来,暗自坚定了早日离家独立的打算。
于是回到学校不久,段西泽便通过老师的推荐,向陈思忠院士递交了进入q-eye实验室的申请。
陈院士的q-eye实验室,门槛一向极高,别说是一名区区大二的学生,就是一般的博士研究生,也未必有资格能申请得进去。
段西泽为了这次的申请,亦是做足准备,考虑到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动手设计了一个小型的智能机器人,除了基本的传感设置之外,还加入了完整的处理、决策和执行模块,实现完全的行为自主,打算在暑假结束之前交到陈院士的面前。
周末在家的时候,他便时常关在房间里,拆装元件、测试改进。
宋阿姨担心他的身体,变了方儿地做了吃食给他送来。
“西泽啊,你伤刚好,医生说了,让你不要经常低着头,对颈椎不好……”
她细细碎碎地叮嘱着,可又不敢把话说得太严厉。毕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论起身份地位来,她还得听他的。
于是宋阿姨想出个招儿,让左伊去劝段西泽。
段西泽算是宋阿姨亲手带大的,对他的性格,她还是挺了解的。虽然有时候脾气坏了点,但心肠却不狠硬。
左伊跟他同龄,却十分懂得讨好卖乖,做事又有一股子不轻易言弃韧劲儿,最重要的是,她救过段西泽。在宋阿姨看来,单是冲这最后一点,段西泽今后对着左伊,都不能发出多大的火来……
那时的左伊,跟宋阿姨和张姐,已经相处得很熟了。有时候段西泽路过厨房,也能听见她在里面说话的声音 ——
“张姐原来你有个女儿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呢。你看上去这么年轻,根本就不像是当了妈妈的人!”
“没事,宋阿姨,我周末作业不多,可以帮忙的!”
“下次我给你们做意大利面条吃吧!不是超市里卖的那种,是自己用面粉和鸡蛋揉出来的,有点像国内拉面的做法,味道可好了!”
言语间的那份讨好,不加掩饰。
宋阿姨让她上楼来劝他,她也就乖乖地来了。
“这个骨头汤,你喝了吧。”
“你要不要把椅子调低些,这样就不用垂着头了?”
“你脖子后面酸不酸?要不要我拿热毛巾帮你敷一下?”
他不搭理她,她也就不走,静悄悄地待在那里,看他一遍遍拆卸、拼装、测试着组件。
有时候小零件掉到了地上,她就上前麻利地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桌子上。
段西泽有几次瞥到了她的手。
车祸那晚,为了从着火的车里扯下挡板帮他遮雨,她的双手都被严重烫伤了。后来,被医生诊断为二级深度烧伤。段长青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万幸没有让她的这双手大面积留疤。但左手的小指边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烧伤印记。
段西泽心里一阵烦闷,拿过汤碗迅速喝完,然后调了下座椅高度,“行了,你可以走了!”
左伊拿着空碗,喜滋滋地到楼下去交差。
宋阿姨觉得方法奏效,于是果断地将左伊升级为自己的杀手锏,每逢周末必拿出用几回。
来的次数多了,段西泽居然也开始渐渐习惯了左伊在自己的房间里出没。
左伊对于他的机器人,似乎有着由衷的好奇。
很多时候,她办完了宋阿姨交代的任务,似乎也不急着走,而是静悄悄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组装、测试。
有次他重组完一只机械手臂,测试了一下翻滚动作,突然听见她在身后惊呼:“哇,这么细的手臂居然可以撑起全身?”
他忍不住牵了下唇角,自觉得意,嘴里却只漫不经心地说:“这算什么,你没学过杠杆原理?没学过线性动量?”
“学是学过,”
左伊回答得很老实,“可我没做过机器人。”
段西泽原本也没对她报什么期望,调整着机械手臂,“物理知识不用于创造的话,就太无趣了。”
左伊想了想,“那也不一定啊。其实物理上的理论,都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的范围里。平时我们做的很多事情,不属于直接的创造行为,但也是借用了物理知识。就比如我以前学空中丝带,就是利用两条丝带上升下降那个……”
她拿手比划了两下,“里面也有很多物理学的原理!那种上下移动,靠的是摩擦力,而那种迅速旋转的动作,靠的应该就是线性动量。我学的时候其实也不懂,是后来上物理课听老师讲摩擦力、动量什么的,才领悟出来的……”
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有些尴尬地清了下喉咙,“你应该觉得这个挺低级无趣吧?咳,其实你说的对,人类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创造更新更好的事物!比如你做的这种智能机器人,才是对社会有真正贡献意义的……”
她讪讪地溜出了房间。
段西泽坐在桌前,想着左伊说的那些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丝带?摩擦力?
那是小学生学的东西吧?
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把笔记本电脑拉了过来,打开,敲进去“空中丝带”四个字开始搜索。
视频里的女子,身形婀娜、动作优雅,带着笑意,熟练地在丝带上缠绕、旋转、下坠……
大概是因为学过这样的技巧,车祸发生那晚,她才能把自己从倾倒的车里拉出来吧?
段西泽盯着屏幕,费力地想要辨析出左伊所说的那些物理学原理,可脑海里反反复复重现的、偏偏是些别的东西。
记忆里,少女柔软滑腻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带着那样灼热的温度,紧贴着他……
他想起急救人员到来的时候,她认认真真地做着汇报:“做过cpr,大约每15次按压、一次人工呼吸。不记得一共持续多少分钟,但应该送过五次气。”
五次……
也就是说……
段西泽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下一秒,又大力地关上电脑,扔去了一边。
暑假临近,段西泽的机器人快要组装完毕,测试的阵地也从书桌转移到地板上。
有时候,左伊也跟着他一起,或跪或趴在地上,静静地看他完成各种工序。
她对数字,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有时候,段西泽测出一组数据,还来不及记录下来,就被她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对于智能技术,她有着由衷的兴趣,知识水平虽然差了些,但问的问题却总能把握住要点。
段西泽对她,似乎也没那么鄙视了,兴致来了,也会跟她聊聊仿真技术、传感系统、机器学习什么的,甚至谈谈自己对未来的构想。
他能看得出,左伊跟学校里那些主动找自己讨论专业问题的女生不同。
那些女生,是不是真的对专业有热情和好奇、还是纯粹抱着接近他的目的而来,只要多聊几句便能轻易地判断出……
但左伊也有让他瞧不起的地方。
动手能力太差。
有时他大发慈悲,让她体验一把、装个组件,那个过程简直就是无比煎熬。
歪着头,咬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可就是不敢下手。
他盯着她,越看越窝火。
夏天房间里闷热,理疗师又不许他用空调,人大概就特别容易烦闷。
她手里捏着个零件,趴在地板上,领口因为姿势而微微敞开,却不自知。
一滴汗顺着她的鬓角落下,沿着白皙细腻的脖子,一直往下、再往下。
段西泽实在看不下去了。
“蠢死了!”
他起身掀开落地窗帘,逃也似的站到了阳台上。
屋外骄阳明媚,暖风微醺,盛放的花朵铺陈着一路围绕到了院墙那头的水池。
心底深处总是刻意不去触碰的某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挠出微痒的感觉,让他既恨不得立刻掐断掉,又舍不得那种玄妙的令人贪恋的感觉。
羞涩、窘迫。
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