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的项目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进展，收尾的几个工作日里，张教授也一直留在了实验室里，带领学生进行最后的测试。

左伊对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工作做了个总结，感觉稍稍能松一口气了，才悄悄跑到洗手间给江暮枫回了个电话。

从早上到现在，她一共错过了他的七次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赶紧连番道歉：“对不起啊，暮枫哥，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实验室里特别忙。”

电话那边的江暮枫沉默了片刻，问：“我父亲找过你？”

他这段时间也忙于工作，一直住在了公司附近的酒店里。江绍桓把左伊叫去华景山庄的事，他也是今天才知道了。

左伊早有准备，“啊，对啊。”

顿了顿，拍马道：“暮枫哥，你们家好漂亮，简直就跟城堡似的！”

江暮枫专注于自己的问题：“他跟你说什么了？”

左伊明白无可遮掩，只得斟酌说道：“他其实……对我挺客气的。我想，也许是以前有些误会……我这次跟导师回国，他事先也是知道的。如果他真的介意，完全可以从一开始就阻止我。而且我觉得，这次罗伦的事，或许，他也只是出于一番好心……”

江暮枫迟迟没有说话。

左伊知道他与父亲一向不合，当初选择学医，几乎就是抱着完全脱离家庭的打算。

她自己对于江董那样的生意人也没什么好感，可站在公正理智的角度来讲，对方确实没有伤害过自己。就算是有过出于私心而做出的一些决定，左伊觉得，自己亦没有权利指摘江绍桓。

“他是不是，”

良久，江暮枫终于开了口，“提议让你来德天科技工作？”

左伊低声“嗯”了一下。

“我还在考虑。”

她微微吸了口气，有些迟疑不决地说道：“我现在的这个实验室，其实是盈达出资和a大合建的。我本来，也是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的。”

“棠棠，”

江暮枫欲言又止，“私心上讲，我当然希望你能来德天工作。可……”

这时，左伊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人声，突然记起今天院系领导要来视察，张教授特意嘱咐了大家严阵以待，于是赶紧趁机挂电话，“暮枫哥，我们这边有些急事要处理，我回头再打给你啊！”

她匆匆回到实验室，见领导们已经众星捧月地站在了实验主机前面，听张教授和统筹项目的师兄介绍研发成果。其他的师兄师姐也都围了过去，在主机四下筑起了一圈人墙。

左伊正犹豫着要不要也围过去、还是回到座位安静地装认真工作，忽然听到朱院长开口说道：“西泽啊，你看这几项技术，商业运用的前景如何啊？”

左伊四肢有些发麻。

段西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显得清冷淡然，像是在询问张教授，“这个面部识别的api，用的是深度学习的框架？”

张培光点头，“对。”

他想到什么，一面引领着众人换了个方向走去，一面说：“深度学习的框架，我们主要是运用到了面部识别和神经网络两个方向。实验室负责面部识别这一块的同学是……”

张培光抬头张望了一圈，招手，“左伊，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部分的算法。”

左伊被点了名，无处可逃。

她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注视下，站在原地怔了一瞬，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视线只紧盯自己工作台上的电脑，坚决不左右斜视。

动了动鼠标，电脑屏保背景上浮现了一排闪亮的德文：

was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tärker

她倍感窘迫，赶紧迅速输了密码、进到主页面里。

可旁边围观的朱院长，也不知是不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才学，笑呵呵地说：“was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tärker？凡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喜欢这句话？”

左伊嗯嗯唧唧地陪笑。

周围有擅于奉承的随行立刻把握机会。

“朱院长刚才说的是哪国语言？”

“听上去像是德语吧？厉害！厉害！”

“那当然！院长年轻时可是拿着国家奖学金去欧洲深造过的。”

朱院长这时反倒谦虚起来，“你们当着张教授的面这么说我，岂不是要折煞我？张教授在瑞士教学多年，必定是精通四国语言的。”

左伊听着他们在自己身后谈笑风声，可总觉得有人只是冷冷而沉默地盯着自己的后背，弄得她紧张忐忑，握着鼠标的手都开始出汗。

她打开自己刚好完成的总结，清了清喉咙，慢慢介绍起实验过程和构思来。

张培光知道领导们一般都懒得看枯燥的代码，等左伊说完基础理念之后就打断了她，说：“你直接演示一下测试demo吧！”

左伊点了下头，重新调取着文件。

也不知是因为心慌还是手滑，搜出来一个以“test”开头的文件，就直接点了演示。

待第一张图片显示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天塌了！

图片里，是一张像是从网上下载来的段西泽的照片，还印的有微博号“段西泽粉丝群”的logo。

照片里段西泽传着一身正装，微侧着脸，背景仿佛是某次酒会活动。

左伊的工作台上，有两个超大的显示屏，连接着旁边笔记本的主机。此刻这张照片正显示在中间27寸的大屏上，清晰巨大，估计从实验室门口望过来都能看清楚段西泽的脸……

左伊感觉到身后的说笑声完全消失了。

她根本不敢回头，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点着退出。

可第二张图片这时也已经显了出来。

是段西泽当年在a大读书时，被学院当作门面、印到了招生宣传上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他，还流露着几分少年独有的清隽感。

这边左伊终于成功关掉了演示，在心里把罗伦骂了个狗血淋头！

都怪这个臭小子！这几天，天天拿着网上那张相爱相杀的照片来找她倾诉！还鼓动她也去注册一个马甲帮他申辩。

她事情那么多，哪儿有工夫管这种事，不过倒是因为正在研究面部识别技术，对罗伦发来的那张照片产生了兴趣。

照片上的段西泽，明明只露出了一个模糊的侧面，可广大网友们也能很正确地辨识出他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不是就等同于将人脸纹理、与人脸3d模型通过算法进行结合？

她于是就从网上找了几张段西泽的照片，写了套算法，来进行测试对比。

可谁知道，这个完全本着科研敬业精神进行的小测验，居然就这样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并且，最为悲催的，还是当着段西泽本人的面！

左伊此时，很想化成为打地鼠，在地上秒挖一个洞，然后钻进去，从此退隐深渊，不问世事，缥缈余生！

身后的朱院长回过神来，呵呵一笑，唯恐天下不乱地又开了口：

“西泽啊，你女朋友对你很用心啊，做测试都是拿着你的照片。这不就是老话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其他几名随行的领导，其中也有上次在实验楼大厅里见过段西泽和左伊的，对两人的关系亦是了解，此刻听朱院长开口打趣，也都纷纷附和着说笑起来。

而实验室里的众位同学，外加张教授本人，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左伊有男朋友。

并且这位男朋友，居然还是盈达的段西泽！

一瞬间，俱是心绪繁杂、念头各异。

左伊好不容易紧咬牙关，装淡定、装冥思地做完了演示，熬到各位领导检验完毕出门。

她不敢继续留在实验室面对盘问，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躲出去，却被刚刚出门送客回来的张教授叫住。

“左伊啊，”

张教授斟酌了一下用词，“咳，今天反正实验室的事情也弄得差不多了，你去送送……咳，送送朋友吧。”

实验室里装腔作势忙于工作的师兄师姐们，此时听见教授开口，也都终于忍不住了，压着声音啃哧低笑。

左伊脸涨的通红，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说，抬眼瞧见一个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师姐、似是有开口询问的打算，赶紧朝张教授应了声“哦”，然后猫腰一溜烟地跑了。

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又开始后悔起来。

自己这么听话的出来，不是刚好坐实了大家的猜测吗？

她心里后悔着，脚下的步子不自觉的慢了下来，思绪缭乱地下了几阶楼梯，正打算调头往回走，一抬眼，蓦地看见了段西泽。

他似乎正从大厅里拾阶而上，微仰着头，墨黑的眼眸撞上左伊，神情亦有瞬间的怔然，随即移开视线，嘴角不易觉察地扬了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