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左伊离开段家的那晚,段西泽一个人在花园里枯坐了多久。
她离开前抛下的质问,“你难道就不觉得,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只能显得自己很幼稚吗?”
他在心中,也曾反复地问过自己。
做了那么多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事,逼迫她、羞辱她……
究竟,是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年轻气盛的时候,骂过她“下贱”。
可真正卑贱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才对吧?
为了虚无缥缈的结局,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纠缠。
他段西泽一生所追求的,难道仅仅就是耽于情爱、执着于“得到”而已?
年少时的梦想、事业上的壮志,难道不更值得他费心付出吗?
段西泽试着说服自己,放过左伊、也放过自己。
他甚至找出了她的那个行李箱,准备在参观a大实验室的时候还给她。也算是,在某种仪式上的两清了。
可她,偏偏又不肯配合了。
当着满屋子的人,从电脑里调出了他的照片……
她这样,叫他如何放过?
内心百般的自嘲苦涩,却终究舍不得那一点点的希望。
也罢,最后一次。
人们不都总说,像他这样的工科男情商低、不懂甜言蜜语,只能靠着忍辱负重来讨好女孩吗?
要低头,索性就低到尘埃。
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忍。
“下次你要是再敢乱来,我就报警了。”
“你报吧。”
“你当我还是寄人篱下的小姑娘,任凭你羞辱、驱遣?你兴致来了,我就得立刻陪着你玩、在你面前卖艺,证明自己有价值?”
“伊伊……”
“现在你也有了女朋友,再跑来跟我纠缠,难道就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
“苏璇不是我女朋友。”
实验室安排给她的工作,他可以帮她。
“你的那个面部识别api,还要再优化一下运行速度。在商业应用里,精准性固然重要,但执行速度也是关键。”
她留在他的实验室里,他才能确保她得到最好的研究资源和机会。
“我跟张教授聊了一下,觉得以你现在的研究水平,去斯坦福并不合适。这里的实验室更适合你,不要心有旁骛。”
他甚至,让华娱同意了跟罗伦的庭外和解。
纵使直至最后,她统共也就只回复了他四个字:
关你屁事……
在去b城出差的这一周多里,他忙到每天几乎只能睡上四个小时。
拜访陈院士的时候,连戴着老花镜的陈院士都盯着他看,说:“年轻人,还是得多注意点身体啊。不要总觉得年纪轻,就无节制地透支健康。”
他笑了笑,“您以前不是总说,做科创的,就是不断跟人赛跑、跟时间赛跑吗?”
viz智能项目,算是他这几年的心血之作。
从最初的构想,投入精力、时间、资金,组建团队、测试、再测试,到了今天这最后一步的大举融资,就算再辛苦,他觉得自己也能坚持下去。
然而此时此刻,段西泽坐在车里,望向公寓楼下依依惜别的江暮枫和左伊,只觉得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a城,完成了viz智能最后的筹备工作,他便急着去a大找左伊,想让她亲眼看到自己曾经的梦想、那些年少时在她面前畅想过的画面,如今终成现实。
然而到了a大,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休学了。
朱院长竟然还反问他:“你不知道吗?咦,她不是说要去大公司做项目,机会难得吗?我想着她肯定是要去盈达帮你做viz智能的项目啊,也觉得是个锻炼的好机会,所以就批准了她的申请。”
车子熄了火,孤零零地停在公寓楼下,时间一长,空气开始冷的有些渗人。
段西泽自嘲地牵了下唇,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烟。
恍惚间却又记起,因为某人的话,自己下了决定要戒烟……
默然独坐了良久,直至公寓楼上所有的灯光尽灭,他发动了车,调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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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一早,左伊从床上爬起来,感觉喉咙隐隐有些发痛。
客厅里,罗伦正在做卷腹,嘶着声数着:“四十二、四十三……”
他以前有专门的私教,现在没钱了,健身也只能靠自助。
左伊进厨房烧了壶热水,泡了几片柠檬,皱着眉慢慢喝着。
罗伦满头大汗走进来,大咧咧地抢过左伊手里的水杯,刚灌了一口,结果被烫得流泪,“你喝这么烫的水干嘛?呸,呸,还这么酸!”
左伊哑着嗓子狂笑,“活该!谁让你抢我水喝?”推了他一下,“赶紧去冲个澡,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呢!”
趁着罗伦梳洗打扮的时间,左伊把客厅收拾了一下,又列出一份购物清单,然后自己迅速地洗漱、扎头发。
重新汇合的时候,左伊扎着马尾,穿着运动裤、羽绒服,罗伦则是一身黑色潮服,帽子口罩遮得严严实实,露出浓眉大眼。
左伊“啧啧”两声,“出去买个菜都这么有范儿,生怕别人认不出你是吧?”
罗伦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说:“你懂什么?宁可被人认出,也不能被拍到丑照!这是身为艺人的首要守则。”
两人出门坐电梯下了楼,去小区附近的超市购物。
不出左伊所料,罗伦身形高挑、眉眼深邃,外加穿得又很时尚,一路上引来不少行人的侧目。所幸现在住的小区属于老城区的地界,住户以中年以上的人居多,对罗伦刚退出的男团并不了解,也没人认出他来。
到超市买好了食材,回家开工做饭。
两人小时候都没少在厨房帮忙,真要下工夫做起菜来,竟是不输给行家。
左伊熬汤、煮米、切菜,罗伦负责搅拌材料、揉面,配合得十分默契。
临近中午门铃响起的时候,左伊正在炸饭团、一时走不开,罗伦洗了下手,跑去开了门。
不多时,领着江暮枫和姚嘉敏走了进来。
左伊从厨房里探头,“嘉敏姐、暮枫哥,嗨!”
姚嘉敏环视屋内四下,一面对左伊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江暮枫脱下大衣、放到沙发上,走到厨房门口,问左伊:“还在忙?需要帮忙吗?”
左伊手里利索地挥动漏勺,“不用,不用,你们先坐,我马上就好!”
罗伦居然很自觉地回来帮忙,摆盘、盛菜、拿杯子,完全不用左伊催促他。
左伊暗暗称奇,趁着个空档扭头打趣他道:“你居然不抓住机会偷懒?真是奇了怪了。”
罗伦凑过来,压低声音,“我也想偷懒啊,可客厅里那个女的不好伺候,看着就让人觉得压力巨大。我宁可过来跑腿,也不想伺候她!”
左伊轻踢了他一脚,端着盘子,走出了厨房。
客厅被提前收拾得窗明几净,餐桌摆放在凸窗前,铺好了桌布。屋内格局虽显得有些窄小,但坐四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姚嘉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双手环胸、神情宁谧,一身米色的职业装连衣裙,虽然质地精致,然而颜色却素淡不显眼。她听到动静、抬起眼来,目光一如既往的敏锐。
左伊的心一下子就往上提了提,深刻体会到了罗伦所说的“压力巨大”。
江暮枫站起身,帮着左伊摆放餐盘,“做这么多?”
“这只是头盘,”
左伊递着刀叉,“西西里的特色炸饭团,arancini,搭配番茄沙拉。”
姚嘉敏看了眼面前盘子里炸得金灿灿的饭团,也好奇起来,“意大利也有饭团?”
“嗯,据说是从阿拉伯人那里学来的。”
左伊和罗伦忙完工序,坐到了餐桌对面。
江暮枫带了两瓶酒来,一早就交给了罗伦。罗伦选了瓶霞多丽,给众人斟上。
左伊举起酒杯,清了下喉咙,“暮枫哥、嘉敏姐,我和罗伦要特别谢谢你们,一直帮助照顾我们!我们现在也没什么能力谈报答,只能先敬你们一杯酒,表达一下感激之情!”
她心里很清楚,罗伦的官司牵扯进了江氏父子,而自己又答应进入德天工作,有些不愿去触碰的问题就难免会重新浮出来,无可避免。
从小到大,她曾遇到过许多次相似的复杂局面,也曾经几近绝望的困惑过、逃避过。每次碰见了棘手的难题,她都跟大多数人一样、条件反射地想要回避,可一旦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又会触底反弹般的坚韧起来,拿出十足的理智与勇气去面对。
就好像,她从前并不想与段家为敌,可段长青偏偏逼得她没有选择……
这一次,罗伦的官司,她照样无计可施。
她不想借助江暮枫的帮助、也不想再跟江氏家族有过多牵连,可江绍桓把罗伦拉到了那样的境地,她没有办法只顾着自己矫情,不去考虑现实的压力。更何况,段西泽把她想逃出国的一点点期望都给掐灭了。她总不能扔下欠了一屁股债的罗伦,独自流亡天涯吧?
左伊在心里衡量了一番,理智地做出规划。
她需要德天的工作,也会尽全力好好去做。
这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江暮枫、讨好江绍桓,也是为了她自己。
在自己喜爱的行业中做出一番成绩,原本就是她长久以来的理想,凭什么就要轻易放弃呢?
至于江暮枫和姚嘉敏……
她除了坦然以对,便再别无他法……
餐桌的对面,姚嘉敏举起酒杯,缓缓饮下一口酒,对左伊笑道:“上次你还跟我说,自己在欧洲长大,对国内文化上的东西不是很通透、在实验室跟同学交流起来也有些困难,可我看你敬酒祝词,倒是做得比许多国内长大的人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