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伊始的时候,左伊来段西泽房间的次数突然少了。
起初段西泽以为她是忙于功课,后来有几次在阳台上看见她背着包出门,才渐渐开始生疑。
他装作不经意地向宋阿姨打听,却被告知说左伊是出门散步健身。
散步?
暑假的大热天里?
健身?
这么大的花园,外加泳池,她还想怎么健?
段西泽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机器人的总结报告上,可思绪总是不受控制,最后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听到左伊关上花园侧门的声响,撂下手里的报告,下楼跟了出去。
左伊沿着下山的车道,步子走得平稳轻快。
段西泽跟着她,远远望着她后脑绑的马尾,在阳光下一甩一甩的。
车道的两旁,栽着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他一面小心翼翼地走在树后、隐蔽着身形,一面又在心里鄙视自己。
凭什么他要躲?
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出来散步?
怀揣着斗争的心思,他跟着她,一路走到了山脚。
靠近道路交叉口的一株梧桐树下,站着个牵狗的男人。
男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穿着很简单的白t恤,戴着墨镜,虽然手里牵了只兴奋无比的拉布拉多大狗,站立的姿态却显得十分闲适。
他望见左伊,扬了扬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左伊也看见了他,加快了步速,几乎是带着小跑的,奔过去,弯腰摸了摸狗的脑袋,一面跟那男人说笑着什么。
两人很快结伴而行,转上了岔路中的一条,聊着天走远了。
附近大约十多分钟步程的地方,是一条新开发的特色街区。街区的原身,是保持着传统建筑特色的一排旧式民居。当地有关部门引入了投资,在原本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和翻新,修筑出了几条颇具复古人文风情的步行街,吸引了不少特色工艺品店、画廊、饮食餐馆入驻。
但因为离城比较远,除了周末或节假日,这里的游客人数并不太多。
左伊挽着拉布拉多的牵绳,跟男子进到步行街内,转入一条不太起眼的巷子里,然后进了一家店面。
段西泽跟了过去,抬眼看见店面的招牌上写着“阳光宠物医院”几个字,外加一排英文翻译。
宠物诊所的整体装修风格跟街上其他的门面相似,临街的一面,用原木的装饰增加了几分复古的味道。玻璃门上,挂着个“close”的牌子,显然此刻并没有在营业。
可里面隐隐约约的,却有笑声传出来。
段西泽在斜对面站了一会儿,调转头,按着原路往回走。
走到路口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
这里的店铺因是从前民居改建,背后保持了旧时的格局,各家都有一处不小的后院。段西泽鬼使神差地,从路口的一条窄道拐了进去,转到了店铺的后面。
宠物诊所旁边的那家店,是卖纯天然食材的。店主大约心存陶公之志,还在后院搭了个鸡棚,亲自饲禽收蛋。
段西泽躲到鸡棚后面的时候,正在午休的众鸡们被他的动静惊到,爆发出一阵不满的咯咯声,过了差不多半分钟左右,才又渐渐安静了下去。
越过鸡棚和栅栏的缝隙,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隔壁院子里的左伊,站在一株槐树下,怀里抱着一只小猫,脚下围着几只不同品种的狗。有两只狗,脖子上还戴着保护罩。
她一面笑着,一面说:“江医生,你看jerry超逗,都戴着项圈了还摆出一脸凶巴巴的样子,看上去好不搭啊!”
那个跟她一起来的男人从屋子的后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杯饮料,递给左伊,笑道:“jerry只是长得凶而已。你没看出来它其实很喜欢你吗?”
左伊轻轻把小猫放进高台上的猫窝里,接过饮料,蹲下身摸了摸一只戴着项圈的大狗,“你喜欢我吗?江医生说你喜欢我哎!”
她脸上笑靥纯纯,语气中有种段西泽所不熟悉的飞扬坦然。
在他的印象之中,左伊似乎从未这样地笑过,也从未这样地跟谁说过话。
喝完了饮料,她取过一件防水围裙熟练地穿上,开始跟江医生一起为院子里的几只狗依次洗澡。
那两只戴着项圈的狗,洗澡时似乎颇为讲究。两个人一个抱着狗哄着,一个拿着花洒,通力合作。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有手忙脚乱的时刻。
围裙上沾满了泡沫的左伊,被急于争宠的jerry挤了个趔趄,禁不住向后歪倒。江医生连忙伸手去扶她,慌乱间,手里的花洒对准了自己的脸,淋得满头是水。
左伊拦腰抱住了jerry,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
江医生摘下眼镜,擦着脸上的水,“jerry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好不容易伺候完几个狗主子沐浴,又给其中两名伤员上了药、隔离开来,两人才终于有了片刻的闲暇。
江医生重新进了屋。
左伊脱下防水围裙,从带来的背包里取出一根很长的丝带,一头系了个铁环,高高抛过槐树的一根枝干,拉下,两头系在一起,打了几个结,然后人就像荡秋千一样的坐了上去。
江医生从屋里走了出来,人显然是重新换了件衣服,一手拿了条毛巾,一手拿了个卷筒冰淇淋。
他把冰淇淋递给左伊,又拿毛巾替她擦了擦头发。
左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支着脚尖轻轻地晃着,待江医生擦干了头发走开,才举起冰淇淋惬意地吃了起来。
她穿着附中的夏季运动服,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裤。两条白净的腿,因为坐姿而愈加显得修长。
她似乎很喜欢荡漾在丝带上的感觉,一直摇来荡去的。吃完了冰淇淋,双臂缠上丝带,竟慢慢地在丝带上拉起了身来。
这是段西泽第一次看见左伊在丝带上起舞。
柔软的身躯,仿佛拥有了另一种不同的生命,缠绕着丝带,旋转、飘荡、伸展、倒倾。
像是绽放在骄阳中的一朵花,又像是翱翔在蓝天下的一只鸟。
院子里被铁栏隔离开的jerry也不淡定了,仰头朝着半空中左伊一阵狂吠,爪子趴到栏杆上,一副求带玩的模样。其余几只没有被隔离的狗,也一直围着左伊打转,兴奋地上窜下跳。
左伊居高临下地笑着,“你们想不想看个更精彩的?”
一面说着,一面拉引着身体向上,然后拽起余下的丝带、绕到了身上。
她徐徐阖上眼,伸展开四肢,松开了拉着丝带的手。
半悬于空中的身体,猛地一个翻转,紧接着,以倒倾的姿势急速坠落!
饶是段西泽看过空中丝带的表演视频,还是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冲上前去,额头撞上了鸡棚的板子,引得众鸡又是一阵咯咯骚动。
江医生似乎也被吓到,扔了手里的病录和笔,奔了过去。
然而左伊却已稳稳落下,拽着丝带,收腿站直身来,还逗趣地朝他做了个谢幕的姿势。
江医生注视着她,神色似是有些复杂,末了,挤出一丝笑来,“以后不许这样了。地上铺的有碎石,太危险了。”
那天下午,左伊回到段家的时候,依旧是从侧门直接进到花园。
往内没走两步,就看见段西泽一个人站在水池边的凤凰树下。
衣色浅淡,沐着光影,仿佛一幅清寥孤高的人物画。
她有些奇怪,可也不敢去打扰他,遂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踏着白石子小径往别墅方向走。
段西泽转过身来,“喂。”
左伊驻足,扭头看他。
他盯着她,“你去哪儿了?”
她拉了拉背包带子,“哦,出去走了走。”
他沉默了片刻,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以后,不许随便出去。”
左伊神情微愕,嘴唇翕合了一下,“为什么?段伯伯没说我不能……”
“不为什么。”
段西泽冷冷打断了她,“你既然住在我家里,就得遵守我家的规矩。”
左伊拉着背包带子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半晌,她垂下头,应了声:“嗯。”
转过身,想走。
段西泽又叫住了她。
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鹅卵石,似乎斟酌了一下,“你以前不是说……你在马戏团当过学徒吗?”不经意地仰头,瞥了眼头顶的凤凰树,“也不知道你能演些什么……”
左伊愣了半天,慢慢地反应过来,“你想看我表演?”
段西泽视线游移,也不看她,“我只是随便问问。我爸花了那么大工夫把你带回国,你至少也该有些……价值。”
左伊沉默了会儿,取下背包放到了花圃边。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三颗鹅卵石,对段西泽笑了笑,“你喜欢juggling吗?我玩给你看。”
说着,把手里的鹅卵石依次抛弃,再顺次接住、再抛出,行成一个连绵不断的循环。
她一边抛着,一边时不时对段西泽笑上一笑。
可那笑容,就像舞台上表演者对着观众,程式化的、甚至没有焦点的,只弯弯挂在嘴角,没有任何实际的意味。
段西泽也看着左伊。
这一瞬,他终于看明白,她今天下午在那个院子里的一言一笑,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对着自己,她笑得讨好、笑得谨慎,言行眼神里都流露着一份小心翼翼。
在他的面前,她没有太多的情绪,不会发火、也不会大笑。
他在她的眼中,跟他父亲,跟张姐、宋阿姨她们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还不如一只狗。
段西泽觉得心里有种灼烫的情绪涌了出来。
刺痛、酸楚、讥嘲。
他垂了垂眼,视线忽而扫到自己鞋面上粘着的一根鸡毛,愈加觉得此时此刻的一切俱是无比荒谬!
他那样一个爱干净的人,大热天躲在臭气熏天的鸡棚后面,为的就是看她跟一个老她那么多的男人打情骂俏、不知廉耻地露着一双腿做出各种大胆的姿势?
他凭什么啊?
他一直都是讨厌她的。
不是吗?
从她第一次跟着段长青回家,站到了他家的客厅里、站在了他爸爸的身边,他就一直对她充满了反感!
贫穷?孤苦?
可偏偏那张清丽动人的脸,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被资助的贫困孤儿……
段西泽狠狠踢了下脚,蹭落了那根碍眼的鸡毛,随即迅速越过左伊离开,撂下两个字:
“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