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伊从小就时常犯头痛的毛病,因此养成了遇事必然下意识先护住头的习惯。甚至以前学空中丝带的时候,从四五米的高度坠下,都宁可冒着摔断腿的危险,调整身形、确保不会头先着地。
可自从认识了段西泽,灾难就似乎一直不断,连悉心守护多年的脑袋也不能幸免。
左伊意识模糊之际的梦境中似幻似真,好像,又回到了段西泽二十岁生日的那天。
正如古人总结出来的祸福相依的理论,血光大灾之前,必然是珠光宝气、衣香鬓影。
所以那日的午后,从门廊一直延伸到楼梯的长毯全被撤了下去,露出光可鉴人的雪亮地板,映照着温暖的灯光,格外亮堂。
院外大铁门处一路延伸进来的车道上,停满了客人的车辆。来往人声、招呼声、寒暄声,此起彼伏。
段家的大厅里,张姐领着几个家政服务人员,戴着雪白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客厅和饭厅里的古董搬运至书房。厨房的大门亦是完全敞开,宋阿姨指挥着进进出出的侍应,把通过佣人走廊运进来的食材、酒水等物,在成套的骨瓷和水晶器皿上,重新拼盘装点,奉至厅内院外。
花园的泳池边,是属于年轻人的区域。
特意请来助兴的dj,不断变化着音乐的风格。段西泽和几个受邀前来的朋友围坐在长椅上,修长的手指熟练地动作着,将红外传感器安装到了拆开的组件上。
旁边甩着一头波浪长发的周宛不满地嗔道:“哎段西泽,你怎么把我送你的飞行器给拆了啊!”
……
左伊动了动眼皮,意识依旧还很模糊。
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上了自己的额头。
她努力地想醒过来,可又使不上力气,迷迷糊糊间,仿佛看到了一张脸,不由自主地低喃出声:“苏璟……”
耳边传来了对话声。
“段先生,这种情况,我建议最好还是到医院做一个扫描。病人手腕上还有输液时留下的针眼,应该是最近刚进过医院吧?请问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吗?”
周围一片沉默,仿佛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有开门和关门声接连响起。
接着,一个温温软软的女声:“西泽,你还是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好。从前在家,都是我亲自照顾爸爸,很有经验的。”
段西泽微沉的声音低低“嗯”了声,却再没动静。
女声又道:“我估计着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她摔倒的时候,你不是还用手帮她挡了一下吗?怎么可能就晕倒了呢?她身体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嘛。”
左伊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翻转过手腕,随即又轻轻放下。
段西泽站起了身,“我出去一下。她如果醒了,立刻打电话通知我。”
左伊又浑浑噩噩地躺了一阵,终于似乎有了些力气。
她费力抬起眼皮,隐隐约约看见衣帽间里透出些光来。再撑起些身来,隔着卧室的距离,她看见一个长发的女孩在衣帽间里慢条斯理地踱着步,一边伸手翻看着衣橱里挂着的东西。
左伊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环顾四下,发现自己躺在了从前在段家的那间卧室里。周围的陈设,跟几年前相差无几,就连书桌前的那两把椅子,还跟当年苏璟来为自己补课时摆放的位置一模一样。
她心思一恍,再度看向衣帽间里的那个人影,许多年前的回忆如潮水般的袭了过来 ——
“小伊,怎么今天有段西泽的生日派对,你也没提前告诉我?那我们今天补课的安排……”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张姐只提了一句这周末是段西泽的生日,我也不知道他会弄这么大的party!反正你既然已经来了,就留下吧。”
“要不,我还是走吧。我跟段西泽虽然都是a大的,但根本就不认识,他也没邀请过我,我留下挺尴尬的。”
“他也没邀请我啊!可你刚才也听段伯伯说过了,要我们都去参加。而且段西泽邀请来的朋友里说不定有你认识的。你上次不是说,他们击剑队里的周宛,是你们文学院的师姐吗?”
“可是……”
“别可是了!你是不是又担心回去晚了坐不到公车,必须花钱打车?那打车费我帮你出了还不行吗?”
“还是算了吧。你看我穿的这个样子,去参加别人的生日派对,感觉也不大礼貌啊。”
“这有什么!你过来。你看,这衣帽间里的衣服鞋子,听说还是你妹妹帮我挑的。我都还没摘过吊牌呢。你随便选一套换上就是了。”
提到妹妹,苏璟的声音总是特别柔和,“上次段总让冯助理跟我签家教合约的时候,说你刚从国外回来,带的东西不多、学业又忙,就让我顺便帮你买一些衣物。他觉得我们是同龄人,应该比较了解对方的喜好,可其实我自己对衣服什么的也不在行,还好阿璇是学艺术的,审美能力比我好很多。”
“那你就选一套试试啊,免得辜负了你妹妹的一番心力!我平时上学要穿校服,也没有机会穿这些衣服的……”
苏璟终于没有再推辞,最后换上了一套纯白带蕾丝边的小礼服。
她站到镜子前,目光有些不真实的迷离,摸着前襟上的胸扣,对左伊说:“小伊,我不知道这么说恰不恰当……可我真觉得你好幸运,能够得到段总的帮助,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左伊摇着头,脑中再度一阵眩晕,沙哑的嗓音终于喊出了声来:“不要……苏璟,不要……”
她倾斜着身子,竭力想起身下床,却抓住回忆中的那个女孩,告诉她不要换衣服、也不要留下。可脚下一软,人踉跄坠地。一抬手,摸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
衣帽间里的人被惊动了,迅速走了过来。
她留着一头光滑的长发,深v领口的黑裙勾勒得身材起伏有致,皮肤白皙、妆容精致,若不是因为那描得漆黑的眼线和假睫毛,活脱脱就是苏璟的模样。
左伊半趴在地上,仰着头,怔然了良久,方才费力地曲膝爬了起来。
她清了清喉咙,招呼道:“苏璇。”
苏璇合臂抱在胸前,审视左伊半晌,语气讥诮地问:“你是不是一早就醒了啊?”
说着,走到桌前,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女式烟盒,拿出烟、点上火,然后推开落地窗,倚着窗框抽起烟来。
她的动作很慢,就像电影里慢镜头拍出来的那样优雅迷人,于云雾缭绕间不疾不徐地吞吐着烟圈。
左伊望了苏璇一会儿,“段西泽呢?”
苏璇扭头睨了她一眼,答非所问:“那晚在拍卖会剧院里偷东西的人,是你吧?我就记得我姐姐说过,你小时候是练过什么功夫的,身体好的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晕倒?”
左伊挺她提到苏璟,胸口又是一阵发闷,良久,缓缓道:“我出国前给你写过信,你收到没有?这些年……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苏璇沉默片刻,掐灭了烟,转过身低低嗤笑了声,“你那几万块钱,我可没用,钱都还在原来的卡里,想要的话,自己转回去好了。还有,我如今过得是不错,可这都是是我自己拼来的,我心安理得,不觉得欠了你什么。”
左伊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苏璟从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为了不给家里拿着低保的残疾父亲增添负担、供孪生妹妹上学费高昂的艺术学院,那个十八岁的女孩,接下了报酬优厚的家教工作,每个周末顶着烈日风雪,省下十几块的打车钱,从山脚走到山上。
左伊永远都记得第一次在段家见到苏璟的情景。
因为不熟悉路,她特意提前了几个小时出门,下了公车、一路走上山后,却又发现来早了。本来想一直在外面等,可半山一带都是别墅,没有什么歇脚的去处。在外面站的久了,又怕引起邻居或者来往的私家车注意,把她当作了别有企图的人、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按了门铃。
见到左伊,她面色涨红、发际汗湿,不停地道着歉:“真不好意思,我来早了。”
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左伊对苏璟生出了一种特别的好感。
一种感同身受、同病相怜的好感。
她看着苏璟,就仿佛看见了自己。
那个身处困境、不得不对命运卑躬屈膝、一心想要靠着努力而改变人生的自己……
苏璇勾了勾嘴角,“你不用替我姐姐来操心我的人生。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事业顺利,西泽对我也很好。”
左伊拨了下垂落的头发,点头道:“也对,现在华娱都被他买下来了。”
她也是这时才想起,苏璇也是跟华娱签的约。
这样说来,段西泽买下华娱,大概,也是为了扶持苏璇的事业吧?
苏璇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左伊的神色,“你有空,倒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我从前还以为,你跟了江暮枫,就算得不到名分、也能得到些好处,可没想到,如今居然还在做些窃贼的勾当。”
左伊动了动唇,最终没有辩解什么。
她起身拾掇了一下衣服,出门下了楼。
时间已过深夜,宋阿姨和张姐都不在楼下,大厅中只留着一盏昏黄的台灯。
左伊找到自己的外套和背包,穿戴好,走到门口穿鞋。
包里的手机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左伊掏出了看了眼,屏幕上闪烁着好几通未接电话。
再一秒,同一个号码再次打了进来。
她迟疑地按下了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江暮枫的声音交织着疲惫与释然,“棠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