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手札:
是我个人比较偏爱的一个故事。
故事中的两个人都有着玩世不恭的可爱和关键时刻近乎残忍的理智。
如果不是在特殊时期相遇,一定是对快活的神仙眷侣。
但如果不是在特殊时期,他们也不会相遇。
有时命运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结局林之夏去做身体检查的举动出自我偶尔的被害妄想症。
如果有一天我选择离开谁,是否是因为我即将死去?我不止一次如此想象过。
如无法手掬一轮明月,不若长记心间。
【芳春、炎夏、清秋、隆冬,四季并不因我们的分离停滞。】
与他分开的第四年,我终于学会如何在每个顾客稀少的午后自娱自乐。
一把躺椅,一台空调,一台电视,时常是窝在药店的椅子上看着综艺节目入睡,再被空调送出来的凉风冻醒。
生活过得十分平静,只因这店面太小,统共只有我们一家人操持,没有所谓的员工纷争。偶尔会有隔壁店的大妈特地过来拉家常,因为我一贯冷口冷面,提不起兴趣,久而久之,人家也再不愿搭理我。
我恰好乐得清闲,高兴了翻翻闲书,不高兴了蒙头大睡,一天很容易过去。
说实话,近一千个日夜过去,我已不大记得他的脸,眉毛偏浓还是略淡,笑起来嘴角有没有上扬,眼皮是单还是双……我告诉自己应当忘了,于是时日一久,就真的忘了。
芳春、炎夏、清秋、隆冬,四季并不因我们的分离停滞,依旧如期更迭,但我已甚少想起他。最近一次记起,还是在两个月前某个看店的深夜。
犹记得那是个周末,某档打着相亲交友栏目招牌的周播连续剧很好看,我正专注地数着屏幕中女嘉宾们剩下的灯盏,一个小姑娘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我的兴致被陡然打断,不由得抬起头打量她。
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乌黑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穿着的居然还是我念过高中的校服。
我顿时觉得有些亲切:“请问你需要点什么?”
“避孕药、验孕棒……或者避孕套?什么都好,打包起来,我都要!”小姑娘语出惊人,可渐红的脸色却将她出卖,明明是个乖乖牌。
我站在原地未动,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大约被我不上心的神态激怒,变得语无伦次:“我,不对,你……你为什么不动?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吗?”
她面色潮红,我愣了愣,示意马上给她配齐。
男生冲进来时,我正将一堆物品的货号往电脑里输入。待他看清柜台上摆放着什么,脸色霎时间转暗,拽住小姑娘的手不由分说?:“你跟我走!”
那小姑娘倒也倔强得很:“不要,你不要管我!”
我按着键盘的手颤了颤,心中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担忧。喜悦的是今日终于得见所谓的狗血真人秀,担忧的是若这男生迁怒于我,把我这店子拆了就不大好了。
所幸我担忧的事并未发生,在我将袋子递出去前,那男生便甩了小姑娘一耳光,低声吼道:“除了这种三流办法,我们就不能努力点,证明给你爸爸看?我是真的喜欢你!”
又是一出棒打鸳鸯的戏码,我默然,小姑娘却仿佛大梦初醒,揩揩脸上的泪,不说话了。
男生抓准时机牵住她的手往门外走,临到门口,像急于撇清什么似的梗着脖子回头看我:“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握着袋子哭笑不得,等到他们走远了,才转身将那堆东西重新塞进玻璃柜。
恍惚间记起我与他之间是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剧情的,也是,当初若有,今日或许就不是我独自一人了。
【或许也正因为我无法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他,我们之间的事,才会一再蹉跎,直至无路可走。】
遇见他那年我十八岁。父亲当时是矿厂的工人,母亲在制药厂也有自己的工作,我们家大概是邻里公认的平凡却美满的那类。
可不知是谁说,但凡太幸福,总是难长久,真是一语成谶我刚升上高二没多久,父亲便在矿上因工出了意外,被砸断了左腿。
他穿着那身染血的工作服回家时的样子我是无法忘怀的,彼时母亲还在屋里炒菜,见他面色苍白地推开门,锅铲就真如同电视里说的那样s__“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陪伴父亲回来的是他的老同事,论辈分,我应当叫一声“钟叔”,钟叔一边帮瘫坐在沙发上的母亲擦药油,一边催促我快些收拾好东西再回医院:“本来需要立即住院的,琪琪你也知道你爸爸,顽固得像头牛,我死活说不动,只好带他一起回来了哎,你赶紧的,再不住院,我怕……”
钟叔话未说完,母亲的脸色又惨淡了几分,我正好拿着存折走出里屋,扶住她的肩:“我们这就走。”
父亲在医院一住就是三个月,出院那天,母亲也正式丢掉了她的制药厂女工的工作。没有厂长愿意接受一个频频请假的工人,何况她与自己并不沾亲带故。
进家门时我可以明显感受到父亲身体的孱弱,以及与他的孱弱极其不相称的震怒。他试图用左腿踹开那门板,却因为疼痛而不得不放弃:“卓跃明那个老混账……还没有送钱来?”
母亲的嘴皮刚动了动,试图安抚他,就听见他恨恨地骂了句:“老子跟他拼了!”
父亲的话自然是不能当真的,一个失去左腿和工作的男人,如何有本事真和自己的老板动手?可这并不妨碍母亲叹了一夜的气。
而听着母亲的叹息,我亦难以入眠。
隔着时光的长河回望,其实他出现的时机并不好,至少不是最好。或许也正因为我无法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他,我们之间的事才会一再蹉跎,直至无路可走。
那天正好有一节体育课,我因为失眠而精神不济,老师组织练习三步上篮,我干脆谎称肚子痛,坐在一旁的草地上养神。
他来的时候悄无声息,直到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才不轻不重地拍我肩膀:“喂,你是不是林之夏?”
阳光很好,空气里甚至浮动着几许草的味道,我渐渐回神,抬眼看他,却因为逆光,只能隐约看个轮廓。
他忽然塞了一个牛皮信封给我,我先是困惑,而后托在手上掂了掂,瞬间明白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卓然。”他笑起来,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线。
【又或许他说月亮是方的,我都会相信。】
可父亲的心情却并未因为那一只信封好转,三千块的现金,父亲抽出来,又重重地掷在饭桌上:“三千想打发老子?!没门!明天你去跟他儿子说清楚,要是不把全部的医药费交出来,老子就让他断子绝孙!”
因为没有病愈的关系,父亲的脸色十分苍白,咆哮起来也不过是架势唬人。我并未上心,倒是母亲端着汤盆从厨房走出来,忧心道:“他是老板,你不和他好好讲,怎么能拿到赔偿……”
“他躲到现在,哪里想要赔?!”听见母亲的话,父亲愤怒地一推桌子,试图站起来。
可他终究遗忘了自己是少了一条腿的人,怎可能如常健壮,只听“咚”的一声,伴随着父亲的狼狈摔倒,母亲终于剧烈地抽噎起来。
我终于决定去找他,不是因为己愿,而是情非得已。家中的存款悉数用光,父亲还需要源源不断的药物支撑,三千块实在是杯水车薪。
我请班里的百事通喝奶茶,要到了他的电话号码。百事通因此好奇心旺盛:“你看上了那个富二代?”
我摇摇头:“有点事。”
这个回答够做作,她嗤笑一声,不再搭理我。
我不介意她的腹诽,在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太过在意周遭的眼光,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
当天趁着晚自习下课,我躲在厕所里拨他的电话:“喂,是卓然吗?”
那头的人很明显愣了片刻,问道:“你是?”
我无心让他猜,单刀直入:“我是林之夏。”
听见我的名字,他笑了起来:“找我有事?”
“有事,”我顿了顿,补充道,“你现在方便吗?方便的话我过来找你。”
他报出的地方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明白学校废弃的小操场能有什么乐趣,以至于让他深夜还流连忘返。
可我还是去了,因为我必须给父亲讨一个说法。
远远的,我便看见那生了锈的双杠旁靠着一人,隐约还有火光在指间明灭。他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抽烟的人,却是我见过抽烟姿态最闲适、最好看的。
看见我来,他慢慢掐了烟头,扬起眉:“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直视他的眼:“钱不够,我爸爸的药费还差很多,其余的什么时候能补齐?”
我的声音很平静,他打量了我几眼,重新点燃一根烟:“估计有点难,那三千块其实是我这个月的零花钱。”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这夜无风,月色却扰攘,我站得腿发麻,干脆蹲下:“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做什么?”
“看月亮,”他吐了个漂亮的烟圈,“这所学校里,就属这里看到的月亮最圆。”
其实不管站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看见的月亮都是相同的,可他的话却真有这样的魔力,又或许他说月亮是方的,我都会相信。
那天自然是空手而归,打开门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饮酒,四块钱一瓶的二锅头,我一愣,猛地抬头看着母亲。
母亲的额头还有血痂,见我目光灼灼,声音渐低:“我劝过你爸爸,他不听,一推我,就……他心情不好,不是故意的。”
我顿了顿没接话,准备回房,刚走到门口,那酒瓶便重重地摔过来:“你给老子要的钱呢?!”
【最哀痛时其实不会哭。】
父亲后来又逼问过我几次,我统统回以沉默。我不愿去找他,不仅因为深知此举无用,更是因为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其实后来我又撞见过他几次,可我们再没有交谈过,走得最近的那次,他从我身边经过,是和身边的女生笑闹不断,我高昂着头与他错身而过,连头都没有偏一下。
也就是当天傍晚,父亲终于受不了我拖拖拉拉的要钱态度,决定亲自杀去卓跃明的家,讨个公道。
父亲走的姿态实在决绝,母亲哭着求他,他都无动于衷,眼看他拄着新拐杖一瘸一拐地要冲出家门,母亲终于心一横,扑上去,却不想还是被父亲无情地掀翻在地,额头撞在墙角,立时晕了过去。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生气,因为他不问青红皂白的迁怒。母亲尚且躺在地上神志不清,他却还是孤注一掷地摔上了房门。
待他离开,我赶紧过去探了探母亲的鼻息,还好,十分均匀。我掐了一下母亲的人中,见她渐渐睁开眼,才冲回卧室给钟叔拨了个电话,拜托他务必要拦住父亲。
父亲当晚铩羽而归,这个结果多少是可以预见的。就算没有钟叔的从旁阻拦,他的行程也不见得会顺利。卓跃明是冷血市侩的商人,不纠集一帮人将他揍得体无完肤,已是最大的恩慈。
可当父亲满面菜色,喘着粗气,被钟叔架回来时,我还是止不住一阵冷战。
那夜母亲被赶出卧室,这场驱逐的代价极其惨重,包括母亲被台灯砸烂的额头,以及半扇摔得粉碎的窗户。
母亲埋在我怀里嘤嘤抽泣,我找不到安慰的措辞,只好陪着她一起落泪。然后等她逐渐平静、入睡。
发现卧室里安静得异常是在凌晨,我起夜,猛然意识到父亲居然没有如往常一般发出响亮的鼾声,浑身一个激灵,推门而入。
凌晨的冷风灌入坏掉的玻璃窗,父亲高高吊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如某种脱水的植物,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尖叫起来。
后来发生的一切尤如噩梦,我和母亲终于合力将父亲放下来,发现他仍有微弱的鼻息,赶紧拨了急救电话。
好在救护车及时赶到,坐在拥挤的车内,听着旁边母亲的哭声和医生的说话声,我只觉得灵魂正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抽离。
最哀痛时其实不会哭,我陡然间意识到。
【我就喜欢你这点直接,直接得够残忍。】
父亲天亮时脱离了危险期,听见医生宣布这个信息,母亲“咚”的一声跪倒在走廊。
护士们赶紧围上去安抚她,望着她们忙乱的背影,我扶着走廊的墙壁,缓缓地朝尽头的厕所走去。
他的电话在漫长的忙音后终于接通,听筒里,声音似乎还裹挟着浓浓的睡意。我却已无暇顾及这些,一字一顿道:“帮我转告卓跃明,如果他今天上午十点之前不能出现在这里,那么出现的就是各家报社的记者……我是认真的,不然我们可以试试看。”
卓跃明出现在医院时,母亲刚刚因为疲惫趴在床沿上入睡。我抬起头冷眼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商人,伸出一只指头:“一次性付清,不然我就找媒体记者了,你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吧?”
他看着我,渐渐笑起来,嘴角挂着一抹促狭:“你今年多大?”
我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的笑意却逐渐加深:“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钱我会在今天下午让人送到,我只是想说,林海峰这个没头没脑的傻帽儿,竟然能生出你这么个女儿,真是走了狗屎运。”
说罢,他转身离去。
卓跃明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从他的话中回神。
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一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声音突然打断我的思绪?:“你很厉害嘛,竟然能从那老狐狸手中要到钱。”
我错愕抬头,就看见他扶着病房的门框对我撇嘴微笑:“你还没吃饭吧,我特地来请你吃早饭的。”
“滚。”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却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因为疲惫和恐惧。是的,天知道,刚才我究竟有多么害怕。若卓跃明真的拒绝,我或许并没有口中所说的那种勇气,抱着必死的决心与他斗到底。
可他却完全无视我浑身散发出的戾气,慢慢往里走,顺势将房门带上。
母亲和父亲依然在熟睡,我不希望过大的响动惊醒他们,只好不断用嘴形示意他让开。然而他视若无睹,只是不由分说地将一只手按在我的头上:“你啊……”
他的话语极尽亲昵,我却一阵无端的恶心,神经质地弹开,压低声音对他咆哮:“少来这套!”
我的话音刚落,他便轻笑起来,末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我就喜欢你这点直接,直接得够残忍。”
【不是所有世仇都能谱一曲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不是几岁的孩童,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眼见母亲动了动,他终于有所顾忌,放弃再与我交谈,识趣地退出病房。
临带上门,他忽然转身:“林之夏,我是认真的。”
是,认真地耍我。我刚想发作,却突然记起今天还好是他肯帮我传话,这赔偿才有着落,只好强压着怒气好脾气地回应:“是是是,你是认真的,今天谢谢你。”
他没有再与我多言,我也没有继续招惹他。也许用时下流行电视剧编剧们的眼光来看,我们是最适合凑在一起的一对,但生活到底不是电视剧,不是所有世仇都能谱一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永远不会傻兮兮地去到他身旁凑热闹。
时间一晃便是半个月,这十几天里,卓跃明终于没有食言,将钱悉数送了过来。结清了积欠的医药费,母亲顿感轻松,见父亲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便忙活着准备出院。
我们坚定地认为生活能逐渐回归正轨——至少在出院后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与母亲都是这样想的。
可当父亲第八次应聘失败,满脸怒气地推开家门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父亲是一个男人,一个曾可以撑起这个家的男人,然而这个男人却忽然失去了他赖以支撑生命的一条腿,这样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那天的晚饭吃得极其沉默,母亲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应聘的事,却依然不能阻止他的暴戾。盛在碗中的汤太烫,他喝过一口,重重地摔在地上:“你想烫死老子啊!”
汁水如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溅在母亲的脸上,母亲不由得发出声声惨叫,脸上慢慢出现触目惊心的红痕。
“你当初怎么没死!”我终于忍不住摔碗,指着父亲的鼻子颤声道。
顶嘴的代价极其惨痛,我被他的拐杖重重戳在背上和腿上,很快便是乌青一片。母亲不敢拦他,只是呆呆地重复着“不要”,痛感渐渐蔓延至全身,我摔门离去:“我说得没错,你当初死了才清净!”
所有哭声和骂声都被阻隔在一扇房门之内,我大口喘着气,良久,才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我就这样毫无知觉地在街上走,绕过熟悉的街区,店铺,直到鬼使神差地走进学校,来到那废弃的小操场,才慢慢回了神。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我冲他挥挥手,指指头顶:“你又在看月亮?”
“是啊。”
【那你去死。】
我们开始谈恋爱,又或者说,我勾引他开始跟我谈恋爱。无论哪一种说法都好,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因为在吻他时,闪过我脑海中最刺激的画面无非是,父亲那张惨绿的、恨得咬牙切齿的脸。
果然,没有什么是比自己女儿和毁掉自己人生的人的儿子在恋爱更具有杀伤力的事了。
我们在一起后我从没问过他别的女朋友的事情,因为我不爱他,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自然就变得不值一提。
可他却好像喜欢上跟我计较:“你和你那个男同桌一天说话不准超过二十句。”
“为什么?”
“因为我会嫉妒。”他得意地笑起来,样子十分好看。是的,擅长撒谎的人天生这样,就算你明知道是被骗,也会不忍心动怒。
所以我认真地敷衍他:“好的,好的。”
我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月,他开始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我家附近,然后大摇大摆地打进电话:“喂,林之夏,你出来。”
明明是祈使句,到了他嘴里,就少了几分惹人嫌的颐指气使。我通常是顺手披一件小外套,谎称要去倒垃圾,便往门外跑。
母亲顶着一脸父亲造成的新伤拽住我的手:“你最近怎么老倒垃圾?还那么晚回来……”
我避开她灼人的视线,望着她身后沙发上烂醉如泥的父亲,冷漠道:“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家中的房子是一楼,他真的就敢站在我卧室的窗户外抽烟,见我拎着塑料袋出来,掐灭烟头笑道:“下次我把我家的垃圾带给你好了,你这么喜欢倒垃圾……”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吻就落下来,我正要闭上眼,就听见房间里再度传来了哭喊和摔东西的声音。
他顿了顿,我却轻声答:“没事,我们继续。”
父亲发现我们的事那天是个周五,我知道他在家无所事事,习惯每周五下午去街心公园和退休老工人杀几盘象棋,于是故意约卓然在那个时间到公园见面。
父亲经过我们身边时我正肆无忌惮地坐在石凳上与卓然接吻,像是一场盛大的表演,愈是惹人眼光,愈是投入。
父亲是回了几次头似乎才确定那人是我,当即拄着拐杖冲了过来。
当那拐杖重重地砸向我身上时,我灵巧地闪开,就看见他望着卓然的脸逐渐变得惨白。很显然,他认出了卓然,为卓跃明工作了这么多年,倘若不认识他家的小太子,也太不合情理。
“你敢!你竟然敢!除非老子死,否认你们休想在一起!”他猛地转过头,指着我的脸骂道。我愣了愣,然后笑了:“那你去死。”
【当你分不清一个人的话的真假时,最好是什么都不要相信。】
后来,父亲终究拼尽全力地将我扭送回家,而卓然,则被卓跃明派来的人带走了。
父亲在电话里讲的那句台词像极了某卫视八点档:“哈哈哈,你儿子和我女儿竟然在一起了,你活该!”
伴随着父亲的笑声,我在心中也冷笑起来,转头骂道:“你也活该!”
然后,我再度为我的那句话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母亲根本阻挡不住暴怒中的父亲,当他生生将我的小腿骨敲断时,我终于听见了由始至终逆来顺受的母亲说:“你要是打死她了,我们两个就一起给她陪葬!”
我没料到母亲会这样说,良久,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跌出来。原来我所谓的报复,到头来受伤害最深的,竟是母亲。
何其愚蠢。
当天夜里,我便被送往最近的医院,医生指着父亲一顿臭骂,老半天才肯住口,说还好问题不大。母亲瞬间喜极而泣。
经过半日的折腾,我累得全身发僵,无奈小腿打了石膏,连翻个身都是奢想,母亲拽着父亲上街买晚饭,留我在病房里翻看护士好心借我的杂志。
他来时病房空无一人。
晚风隐约透着股热气,他站在门口久久未动,我不解地望着他,见他脸上还粘着创可贴,不由得笑出来:“为偷跑出来挂彩了?”
他没回答我,自顾自地往里走:“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看不清他的情绪,本来,我便从没了解过他,我们在一起像一场游戏,我是个三心二意的玩家,或许,他也是。
他的脸在慢慢逼近,热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我觉得痒痒的,下意识地将脸别开,他却固执地用手扳正,然后吻下来:“不准笑,我是真的生气了。”
他从没有用这种调调跟我说过话,我伏在他的怀中一愣,而后答道:“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跑快点。”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心变得有些慌乱,然后下一秒,又镇定下来。是的,当你分不清一个人话的真假时,最好是什么都不要相信。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小腿拆下石膏时,他家竟发生了一件大事。可说来好笑,这事并非他亲口告诉我,反倒是我经过自家小区的公告墙时,无意间瞥见的。
我这才记起,原来自那天他来医院看我,已经有几十天过去了。
那通缉令上他的模样和如今相差很大,或许已是几年前拍的,我愣了几秒,才确定是他。我不知道卓跃明为何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就算他私自带走了家中的钱,也实在不用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冠上偷窃的罪名,弄到尽人皆知。
我将那张纸顺手撕下,对折,塞进了裤袋里。
当晚父亲照例又是大醉,醉了便满嘴脏话,他不敢动我和母亲了,至少暂时不敢。不是因为他不愿,而是因为他的伤口又出现些问题,总是这样时好时坏,再多的药物也无用。
我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节目,看到爆笑处,撇撇嘴,依然无动于衷。
他的电话拨进来时我愣了愣,起初还以为看错名字,后来又响了几声,我才接起。
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有没有想我?”
我们约在上次的公园见面,他还是穿着上次来见我时那件衣服,我笑话他:“拿了家里那么多钱,也不换件新的?”
他一愣,旋即笑了:“你知道了啊。”
他没有打算跟我解释那几十万是如何弄来的,不过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卓跃明该有多震怒,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孩子竟反口咬伤自己,也不是不寒心。
我们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问我伤势好得如何,我回答差不多了,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不如我们私奔吧?”
这是我活过近十八年,第一次听见有人约我出门。不是春游,是私奔。他越过好听的情话,直接和我约定终生。
天上的月亮那么美,我仰头微笑:“好啊,不如就今天吧。”
回家我便开始收拾行李,母亲已然睡下,父亲双眼迷蒙地看着电视节目,见我拖出旅行袋,也不过深深剜我一眼,没有问。
我两手一震,紧接着利落地带上房门。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是要振作,还是永远失去这个完整的家。】
小城的火车站在这非休息日的时间里旅客少得可怜。他买了最近一班开往杭州的火车。我拿着车票在他眼前晃:“为什么是杭州?”
“你说过你喜欢的。”他头也不抬,喝着手中的饮料。
我心中一沉,我什么时候说过?又或许我是跟他说过的,可是究竟说过些什么,早就不记得了,我以为他也应当不记得。
适时、及时的失忆,不才是花花公子应该做的事?我突然间如坐针毡。
离我们的火车进站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他开始检查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手机、钱包,再没有别的了,然后他忽然转头问我,你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吗?
我握着行李袋的手一紧:“我想去厕所。”
然后我起身,再没有回到他身边。
如果把时光往后推迟个三五年再问我,你会不会和他一起走,我想我还是会留下来。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走。在将那封信塞进我带去的行李袋时,我便轻声告诉自己,这场游戏要结束了。
我直接折回家里找到父亲。
宿醉的他还在卫生间洗脸,水声哗哗,我两手空空地靠着墙壁,一阵愣怔。
当他摇摇晃晃地从卫生间走出来时,我终于举起手,用力地甩了他一耳光:“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选吧,是要振作,还是永远失去这个完整的家。”
他站在原地没动,目光呆滞得如同罹患重症的老年人。我将手中的火车票在他面前狠狠晃了晃:“还有二十分钟,你做决定。”
这一次,他似乎终于明白我在说什么,于是大声咆哮起来:“你敢!”
“我怎么不敢,你敢这样继续下去,我就敢走,和他走!”
那是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次沉默,我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我曾经敬爱的、心疼的、发誓要永远照顾的人,他慢慢、慢慢,躬下身去,浑浊的眼眶中溢出了清澈的泪水。
这一刻我知道,这场游戏,我终究是赢了。
【闲梦远,南国正月圆。】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失去了他的消息。想来他是如我所愿看见了那封信,明白我别有用心,所以放弃单方面继续这场游戏。
我不敢肯定我的想法一定对,但只有这样想,我才会觉得好过一些。
高中毕业时家里换了一套小一些的房子,用赔偿金和多出来的房款租了个门面开始卖药。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病人是不是真的如此多,可是药房的生意一直不错,很多时候,我都可以听见父亲小声和母亲抱怨,说累得他腿痛。
这样的抱怨是甜蜜的,我时常是看着他们互相扶持的背影,偷偷笑出来。
在我二十岁的春天来临之前,我参加了城中的一个天文兴趣协会。我之所以会去参加,是因为他们实在业余得很,打着观测的招牌,理所当然地相亲,还乐此不疲。
我对恋爱没兴趣,但我喜欢赏月。他们摆弄着一堆专业器材研究天王星,猎户座,我便独自搬个板凳坐在一旁,看不需要技术也能观赏的月亮。
但我却再没有见到过与他初见那天那般圆满的明月。
他回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悄无声息。还记得那是个周五,我和一群爱好天文的相亲狂聚会完赶回药店,他的吉普车就停在我的店门外。
“好久不见。”他笑起来,嘴角微微上扬,一如当年。
他的笑容让我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两年多前肆无忌惮地同他在一起的岁月。我握着卷帘门的钥匙站了很久,才清清喉咙邀请他:“进来吧。”
他一共在这座小城待了三天,七百多个日夜过去,他已不是归人。从他的言谈中我得知他还是没能和卓跃明和好,只是卓跃明已撤销对他的控诉——到底还是血亲。
他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在店中请他吃晚饭,他首次跟我提及自己的故事。原来每个人的青春都蹉跎,母亲早逝,他总和年轻的继母不对盘。
“不管你信不信,那时候我偷了钱,说要带你走,除了和家里赌气的成分,还有一部分是真的,真的想和你走。
“后来我还回去了大部分的钱,留下一小部分在杭州做生意,这次回来,是因为他病了,说要交托家里的生意,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回来。”
他端起汤碗的模样依旧帅气,我放下筷子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还想带你走,这一次,你会不会走?”
我与他都明白,走不走不过是借口,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他是在问我,敢不敢爱他,即使与至亲为敌也在所不惜地爱他。
可我终究不是那种豁得出去的女生,我自私,更贪恋家庭的温暖与世俗的完满。
我笑着摇头:“不会。”
他的眼帘终于低垂:“其实我恨过你,因为那时我真的爱你。”
后来我们就真的再没有见面。然而在他回去杭州的当天,我独自醒来的那个清晨,我却忽然觉得自己病了,快要死了。
是的,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女人之所以拒绝自己的恋人,是因为自己罹患绝症。人之将死,希望他找到幸福。
于是我一个人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检查项目的清单很长,但结果只指向一个,那就是我十分健康,健康得该大声欢呼,感激上帝。
可我不快乐,握着检查结果从医院走出来时,我的眼泪终于从干涸已久的眼眶跌落出来。
是的,在那些别有用心的游戏时间里,我曾那样不动声色而绝望地爱过他。可这世界,真的只有少部分人才有幸随着爱情云游四方,大部分人还是会如我一般,随波逐流,静静生活,直到垂垂老去,直到终于忘记他的脸。
说来灰心是不是?可是没有关系,今生虽再无法共他畅游终老,但此刻我至少还可以自我慰藉——
如无法手掬一轮明月,不若长记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