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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爱过的男孩们 默认卷 第十五章 无论我在或不在

创作手札:

写于人生中最痛苦分手后的第二个月,诚实地说,是在某一刻,当前男友和故事中的男主角一起死掉来写这个故事的。

故事中很多关于青海湖的细节来自于与前男友真实的经历,除了结局。

我在趋近于完稿的一瞬间突然想通了,还是得放过自己啊。

毕竟得到过爱,真实的爱,值得我细细回味,也值得我继续远走。

无论你在或不在。

我知道,世间将再没有人给我这样的爱。

【1】

竞冬葬礼结束的第二天,窗外下起薄薄的秋雨。

傍晚时分,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的我接到房产经纪人的电话:“喂,您好,请问是宋浅葱小姐吗……是的,您在我们这里寄卖的房产已经售出,希望您可以尽快抽空来办理过户手续……”

还有什么能比将房子抛出一天便找到买家这件事更令人欢喜雀跃?我决定开一瓶香槟庆祝,顺便调好闹钟,明天一大早便去办理过户。

这是我作为这套房子女主人的最后一个夜晚,然而杯中酒将尽,我依然显得过分清醒,一会儿摸摸沙发,一会儿蹭蹭衣柜,直到天际发白,才困意十足地倒向大床。

一夜无梦。

待到转醒,已是下午四点光景。赤金色的阳光落满床单,我噌地坐起身来,这才想起今天的安排。

将事先准备好的行李箱从柜子里拖出来,我慌忙出门打车去市中心的房屋中介公司。

过户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当然,前提是除开忽然杀出的几个程咬金。其实那些人我早在竞冬的葬礼上见过,或是碍于场合,他们当初都表现得十分隐忍,没有眼下这副急于找我拼命的架势。

“你这只小狐狸精!”

“男人一死就卖房子跑路,想当初竞冬真是瞎了眼!”

“你看看,居然连行李都收拾好了,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还真没有。”望着他们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我在心中默默答道,而后在房屋产经纪人的护送下,拖着行李箱扬长而去。

c城秋季傍晚的落日有如一枚咸蛋黄,带着一股惆怅的涩味儿。我望着往来如织的车流,忽然想起竞冬辞世前对我说过的话:“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我走以后,你便四处走走,权当散心吧。”

其实彼时我们都已心知肚明他时日无多,所以连哄骗对方的兴致都不再有。我一边替他数着当天需要吃的药片,一边抬头冲他微笑:“听上去挺好的。”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所以已经帮你订好机票了,怎么样,我还算温柔体贴吧?”听见我附和,竞冬竟少见地如小男生般邀起功来,明明自己大我一轮还多。

“为什么一定要我走啊?”我将水杯递给他,监督他服药。

他将药片囫囵吞下,却不抬头:“想让你去看看这个世界,然后忘了我。”

我气急,顺手拿起桌上的药瓶砸他,然而不想他明明已这样虚弱,还能准确无误地抓住我的手:“骗你的,我只想让你去看看世界,但不想让你忘了我。”

竞冬这个人啊,一认真便会不自觉地皱眉,望着他蹙眉的样子,我终于破涕而笑:“好,我去,但是去哪里比较好呢?”

“这个吗,是秘密……”竞冬闭上眼,渐渐松开握着我的手,“等我真正离开那天,你就知道了。”

那是九月末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病房里的温度永远恒定在二十六摄氏度,因为习惯了凝视死亡,我与竞冬都显示出超常的平和。

直到当晚他安静离世,我才惊觉下午我们说过的一切,霎时间成为了遗言。而在他短暂到只有三十六年的一生里,对我唯一的嘱托,竟然只是“去看看这个世界”。

【2】

我是在葬礼当天收到票务公司送来的机票的,而连同机票一起寄到的,还包括一封只写了寥寥十几个字的信——

“去青海湖替我看一场日出吧。

你的竞冬”

这是他习惯的祈使句式,却有着令我陌生的署名方式。过去他从不说他是我的,倒是总爱跟我不断强调:“你是我的。”久而久之,我便真的被他催了眠,再没有就“谁是谁的”这个无聊的问题向他发难,直到今天忽然收到他迟来的答案。在这疑似错位的时空中,那一刹那的震动与恍惚,我想,除了自己,无人会懂。

甚至不必费神思考半秒钟,我已果断地冲到衣柜前,开始收拾行李。

就这样,我在一天后成功地将这套房子转手,拖着我的行李箱,登上了去西宁的飞机。

没有事先安排好的路线,甚至连房间都忘记预订,坐在距离地面几万英尺的机舱里,仅握着一张机票的我居然忘了惶恐。我只是静静地望着舱外黑色的天幕,记起遇见竞冬的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清寒的夜。

四年前我十六岁,刚考上重点高中,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万分讨厌读正经书,整天游手好闲。因为身边的人大都闷得慌,所以我只热衷于和在隔壁艺术高中读书的表姐玩。

表姐虽大我不到一岁,见过的世面却比我多许多,每次跟我讲起各路八卦,都可谓如数家珍。有一次我们坐在艺校的矮墙上聊天,她叼着一根吸管冲我坏笑:“喂,浅葱,要不要玩个整蛊游戏?”

“好啊,整谁?”我摩拳擦掌。

“跟我来。”见我这样爽快,表姐一把勾过我的肩,拼命眨巴着眼。

就这样,六个小时后,我在机场初次见到从外地开会归来的竞冬。众目睽睽之下,我不由分说地搂住他的肩:“亲爱的,你回来啦!”

竞冬被我吓得不轻,整个人怔在原地,无辜地接受着路人频繁的注目礼。而待他回神,我却已来不及逃跑,不光手腕被他反手握紧,还被拽着一路往前。

这一路真难挨啊。那时我咬牙切齿地想,却不知真正最难挨的时刻,其实四年后才会来到。

从机场打车去市区的一路我始终低着头用手机查路线和酒店的信息,倒是司机热情,拼命跟我搭话:“小姑娘是一个人来的?”

“嗯。”

“胆子挺大嘛。”

“嗯。”

“那小姑娘准备去哪里啊?”

“嗯……青海湖。”

“来这里的人大都是去那里的,不过湖边的日出确实漂亮,你一定要留宿一晚,第二天赶早去看啊。”

“……我知道。”

其实我不知道。如果竞冬没有说让我去看看这个世界,我想我一生都不会来这偏僻的西北之地。因为在此之前,竞冬便已是我的全世界。

为交通方便,我最终让司机在市中心附近的一家连锁酒店外停了车。

付车钱时,司机不忘好心叮咛我:“小姑娘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多多注意安全啊。”

我一怔,旋即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可事实上,我已无畏惧之心,畏惧大抵源于对这世间的眷恋,而我已了无牵挂。

【3】

这是我在这座陌生城市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第二天清晨醒来,我临时决定去买一台相机,因为就在昨夜的梦里,我见到了竞冬。梦里竞冬似乎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要是能留下些纪念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不是拍照,但我只知道这种留念的方法。

按前台小姐告知的路线走去最近的商场,我站在柜台前跟售货员艰难地进行着交流:“我男朋友用过的那款不是这个,对,比较像你身后那个架子上那种……不对,靠左边那个……”

说到最后我不多的耐性终于被消磨殆尽,准备扭头走人,却有一个陌生的男声叫住我:“喂,你想要的是不是这个?”

“……对,你怎么知道?”

“刚才你自己说的啊。”他耸耸肩,笑起来。

“这样吗?”我顿觉轻松不少,“谢谢你……那个,我先去付款好了。”

刷完卡再回到柜台,刚才那人却已经不在。

“他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迟疑了片刻问售货员。

“不是啊,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对方仍是一副木讷的模样。

我觉得自己实在无趣,就此噤声。

回到酒店已是中午,在前台办理完续住手续,我乘电梯上楼。

与一个陌生人重遇的概率是多少?我从没有去思考过。就算是在那最尴尬的整蛊事件之后,和竞冬在表姐的学校重遇,也是他先叫住我:“那个同学,你的校牌呢?拿出来让我检查一下。”

但这一次,是我先认出他。

电梯已稳稳地停在七楼,我的视线轻轻扫过他的脸,再回到手中装着相机的纸袋上,终于在斟酌了几秒后说了一句“真巧”。

“是你啊。”他扬起头,脸上除了惊讶,还有淡淡的笑意,“还真是挺巧。”

“你也住在这一层?”

“对,现在正准备出去吃饭。”

“那祝你用餐愉快。”我莞尔。

“好的。”他挥挥手,顺便按下楼层。

然而,随着电梯门的闭合,我却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一颗心在缓慢下沉,如同落水却不会凫水之人,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溺毙于水底。

没错,他按电梯按钮的姿势又让我想起竞冬。你看,记忆总是这般可怕,不但能够由某个看似无关的点牵引出巨大的面,还永远来势凶猛,颇有摧枯拉朽、气吞山河之势。

我忽然没了胃口。

【4】

回到房间,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看表,十二点十七分,原来距离我与竞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已过去四年有余。

回想当天其实我并不开心,甚至可以说是暴跳如雷,用表姐的话形容,好像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

愤怒的猴子被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摆了一道,竞冬如同一堵从天而降的铜墙铁壁挡在我的面前,故意朝我伸出一只手:“同学,麻烦把你的校牌给我检查一下。”

我气结,瞪大眼睛望着他,没想到他却远比我镇定,竟然可以面色如常地与我对视。

三分钟后,我果然在他强大的定力面前败下阵来:“那个,你听我说,其实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我知道。”没想到他答得倒是爽快。

“……那你这是?”这次换成我一脸愕然。

“报复。”一秒钟后,表姐口中“心狠手辣”的教导主任竟向我微笑颔首,言语和表情之间的强烈反差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无数只乌鸦在臆想中从我的头顶飞过,我深吸一口气扭头,准备拔腿闪人:“那个,我先回学校了,表姐我们……”

我话未说完,竞冬已拎着我往他们最著名的办公大楼走去:“我看还是让你的班主任来我们学校领人吧,毕竟学校也是有规章制度的地方,随便溜达也不是被允许的……”

“你……这还是报复吧?”望了几眼已跑得老远的表姐,我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一半一半。”竞冬拽着我的手微微有些松动,“毕竟校规里确实写了这一条,外校同学不得随便出入。”

就这样,和竞冬的第二次见面以我被扣押在办公室陪他吃外卖盒饭告终。

“这肉丝真老……”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拼命往嘴里扒饭,“对了,你到底给我班主任打电话了没?我要回学校了,晚上还有自习课,班主任要来巡查的,我已经逃掉一节自习课、一节美术课了!”

“电话号码。”

“嗯?”我将最后一根肉丝塞进嘴里,不解地望着他。

“你忘了给我电话号码了。”

“……”如果可以不计后果,我想我真的会把剩下的饭扣在这个为师不尊的教导主任头上。

正当我气得满脸通红,思考着要不要跳上去找他拼命时,他已气定神闲地放下了空饭盒,转过头塞了一张纸巾给我:“出门左转,直接下楼,记得从后门出去,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前门的保安可比我难打发多了。”

犹记得竞冬说完这句话时是微微笑了笑,点到为止的那种,但我的心里像有首歌中唱的那样,如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我被这样的自己吓得不轻,匆匆跑出办公室后,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宋浅葱啊宋浅葱,你说你平时有爹疼、有娘爱的,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恋父情结?这家伙虽然看上去还算年轻,但按表姐的说法,三十岁他还是绰绰有余了……所以说,上天啊,还是赶紧降一道雷来劈死这个不清醒的我吧!

【5】

再次遇见七楼的那个他,是在错过了最近一班开往青海湖的大巴后。我本以为再也不会有比我晚起后还气定神闲的人了,可是我错了。当我远远地看见那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时,我实在难掩笑意:“……你倒是来得挺早。”

“嗯,就比你晚一点儿。”他也会心地笑起来。

“接下来怎么打算,等下一趟?”

“不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等车。”

“刚好我也是。”我微微蹙眉,却已对这样的巧合见怪不怪。

“那一起拼车吧,虽然比巴士贵,但好歹能帮你省一些,而且如果你想看日出的话,只有包车比较方便。”

“听上去你对这里倒是很熟悉。”

“来过一次,”他从容地从背包里掏出两块牛角面包,分给我一个,“和我的女朋友。”

“那她人呢?”

“结婚了,就在一个月前……”

“新郎不是你。”我忍不住多嘴。

“所以说,日光之下无心事。”他嚼着干巴巴的面包爽朗地笑起来,“你呢?为什么会想要来这里。”

“为了看看这个世界。”我想了想,仍选择了这个略显矫情的说法,“宋浅葱,我叫宋浅葱,深浅的浅,葱花的葱,别怪我多嘴啊,其实它是一种颜色。”

“嗯,蓝的一种对吗?”对面的人头也没抬地答道,旋即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向飞扬,你意识里第一时间想到的那几个常用字就是了。”

“想不到你这人还挺有趣的……”我没有回握他的手,而是不动声色地转身将面包的包装袋丢进了垃圾桶,“那就一起走吧,向飞扬先生。”

“好的,宋浅葱小姐。”

我们包的车是一年前向飞扬和他的女朋友坐过的那辆,现如今车子没换,物价却飞涨,比起当时,我们一人多付了一百块。

将行李安置在后备厢后,向飞扬径自上了副驾驶座,而我则钻进后车厢,开始摆弄前一天买的相机。

老实说,对于摄影这门技艺,我其实一窍不通。我唯一记得的,也不过是竞冬用的是这个牌子的相机,甚至连型号都不知道。

认识我之前的竞冬爱旅游,虽然背着相机到处走,留下的照片却是寥寥无几,我曾问他为什么,他笑笑将镜头对向错愕的我按下快门:“其实最好的永远都是留在心里的。”

若是当时我肯细细品味他的话,说不定我便能摸清他的心思,可一想到他将我痴傻发愣的样子拍了下来,我便再无心顾及其他,不客气地便要扑上去抢相机:“快点给我删掉,简直丑死了!”

“不要。”他即刻拒绝。

“为什么?”我气喘吁吁,却仍不死心。

“答案我刚才说过了啊。”见我这样,他竟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再不就此多做解释。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竞冬离开我以后,我再想起他当初的话,才能明白究竟是何种含义。那个最好的他已扎根在我的心里,多一张又或是少一张拍的照片又能如何呢?记忆能被画面篡改,感受却永远不会。

【6】

办公室一餐后,再同竞冬见面,已是小半个月后。然而这一次我们见面的场合却显得尤为特殊,因为竞冬是来相亲的。

犹记得那个周六表姐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市中心某家新开的咖啡店蛋糕一律八折,听罢我不屑地对她的小市民心理表示由衷的鄙视,她却一拍桌子怒不可遏:“你懂个屁!老娘过去是想瞻仰一下早我几年毕业如今转行做点心的帅哥学长,我这种少女情怀,你这种缺心眼的人怎么会懂!一句话,你到底是陪,还是不陪?”

表姐发起飙来威力惊人,迫于她的淫威,我实在没好意思将那句“人家堂堂艺术生怎么就想不通跑去做厨子了”问出口。

挂掉电话后,我马不停蹄地下楼打车往表姐说的那个地方赶,然而进门环视一圈,才发现这个强迫我来的人竟然自己还没到。

没办法,我只能先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等人实在无聊,我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行人看,结果没能瞄见姗姗来迟的表姐,倒是看到一辆车忽地停在了门口,从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段时间才忽悠我在办公室浪费了两节课青春,且陪他吃了一盒超难吃的盒饭的教导主任。而此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则是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淘宝款气息的美女。

两人一前一后地推门进来,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竟然让我看到相亲现场,不说一句“主任好”实在不符合我锱铢必较的个性。

果然,听见我甜甜的喊声,竞冬转过了头,看见我,是一脸尴尬。我强忍着捧腹大笑的冲动,保持微笑地走过去,冲着淘宝款美女也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主任夫人好”。

竞冬顿时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闷声不响地拉着美女便往里面去了。我对他这个反应分外满意,哼着小曲回到座位上继续等表姐。

然而那天后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首先是表姐的闪亮登场,这女人,非但不动声色地冲进柜台里把人家的蛋糕全砸了个干净,还回到临窗的位置,开始喝起我提前替她点好的奶茶。

没过多久,骚动的人群中果然自动辟开一条小径,作为始作俑者的点心师现身了。

“你怎么来这里了?”

“来喝下午茶。”

然后,两个人同时噤声了。

表姐在我心目中向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一次却是十足无理取闹,我正准备上前去拉她走人,不知何时绕到我身后的竞冬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有闲情逸致带她走,不如先帮人家清理现场。”

我茫然回头,便发现地上果然奶油密布,一时变得哑口无言。

和竞冬蹲在地上清理残局,我这才记起刚才的淘宝款美女不见了:“主任夫人呢?”

“被吓跑了。”竞冬耸肩,“人家还不知道我扮演的是张牙舞爪地追着学生到处跑的角色。”

“想不到主任您对自己定位很准嘛!”我哂笑。

“还好了。”

说话间,竞冬的手已忽地凑近我的脸,吓得我往后一缩:“你要干什么?”

“奶油……”竞冬蹙眉,食指尖轻轻地蹭过我的左脸颊,“所以说,小姑娘家家的,嘴馋也不要偷吃啊。”

“……滚!”突如其来的触电感令我浑身一颤,不仅呼吸变得急促,整个人也如同奓毛的小动物一样跳了起来,“我说得一点没错,你为师不尊!”

【7】

去青海湖的车程不算长亦不算短,三个小时,足够我睡一觉,抑或是思考过去没有来得及找到答案的问题。

还记得竞冬仍在世时我的爱好是买闲书,然而,我向来只是买得多,真正看的却很少,有一次他留在学校加班整理档案,我实在百无聊赖,便找了一本来看,书里那个女作者像是对他人发问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既然在哪里看到的日出和日落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远方呢?

我掩卷思索片刻,并没能立时找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而后门铃声响,竞冬回来了,我也就撇下书欢喜地去开门了。

而等我再度记起这个搁置的问题,已是一年后,此时此刻,已再没有人令我半夜亦会凝神等待门铃声响。长夜漫漫,房间的空气里除了丝丝寒意,还有医院消毒水特有的味道,很淡很淡,却足以令人无法安然入睡。

而就在我走神之际,司机已轻车熟路地熄火,点了一根烟回头望着我们:“你们不下去走走吗?从那边那条小路就可以直接到湖边了。”

“……好。”我一怔,旋即点点头拉开了车门。

这里很冷,我的意思是说,比我预想中的还冷。带来的薄外套不够用,我的牙齿开始打战,倒是向飞扬从背包里拎出一件工装大外套递给我?:“要不要?”

“谢谢。”我思忖了片刻后还是接过来披上了。

这个时间就来这里旅游并不是最好的,因为冷,公路两旁除了漫无边际的草场,甚至很难看到和我们一样的旅人。

天空呈现出一种厚重的灰蓝色,以至于就算湖泊近在眼前,我都忍不住要怀疑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青海湖。

“宋浅葱。”一旁的向飞扬忽然叫我的名字。

“叫浅葱就好,宋浅葱,感觉怪怪的。”我没有回视他,倒是将相机的镜头盖摘下来准备拍照。

“好吧,浅葱。”他笑着按我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其实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那个写书的人问,既然在哪里看到的日出和日落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远方呢……我想了很久,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你觉得呢。”

“为什么一定要有答案呢,只要想就可以了。”我漫不经心地按下快门,这句话脱口而出。

然后我猛地意识到,原来竟是这样,答案原来是这样,只要想就可以了。

为什么我会爱上比我大十来岁的竞冬?

不用深究是为了他的风趣、他的阅历还是他的耐心,只要想就可以了。

我忽然记起他第一次吻我那天,似乎也有相同的坏天气,我因为日日莫名想到他而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他倒好,干脆站在我下晚自习后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路灯昏黄,头顶阴风大作,树枝在黑夜里显得摇摇欲坠。

“你怎么在这里?”我咬牙切齿没好气。

“我们学校没有晚自习。”他边朝我这边走过来,边笑着解释。

“呸……”我咒骂他的话尚未出口,嘴巴却已被他堵住。

“本来还想等你长大一点再出手的,不过还是等不了了。”他揉着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在我耳畔小声解释道。

我相信我与他都学过知识,也有常识,然而只有在爱情来的这一刻,我们都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和理智。

也许有人会骂我们是败坏道德的人渣,但你不是人渣,你永远不懂做人渣的乐趣,不是吗?

【8】

当晚我们借宿在黑马河的一户藏民家,只有三张床的简陋房间,我们各自和衣坐下。

向飞扬向准备出门买酒的司机要了一根烟,转过头问我:“照片拍得好看吗?”

我瞥了他一眼有些忍俊不禁:“你自己背着相机不照相就算了,还非得取笑我这个连业余水平都算不上的人吗?”

“真冷漠啊……”向飞扬深深吸了一口烟,大概是因为味道呛人,微微皱起眉来,“我只是想告诉你,网上那些看上去很漂亮的片子,一部分是靠修出来的,另一部分则是运气实在好,遇到好天气,所以才能拍得漂亮。”

“那你是想告诉我拍得不好不是我的错,不要气馁呢,还是想说我们运气实在糟糕?”

“都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记忆是可以被美化的。再糟糕的一段回忆,当初想为之去死的一段记忆,日后都会被我们的大脑美化。所以,再等一年,你再看到这些照片,一定会觉得比现在好看许多,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

向飞扬的眼睛黝黑而明亮,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我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阵,最终还是摇摇头:“还是算了。”

就这样,我们都无可避免地沉默下来。还好买完酒的司机适时推开门,让变得冷清的房间重新热闹起来:“来,喝酒喝酒,青稞酒,小姑娘你还没有喝过吧?”

“没有。”我爽利地答道,顺势接过他递来的杯子。

“其实啊,人生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已到中年的司机早拥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哲学。真好。

三个人一瓶酒下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酒劲儿上来的我非但头脑昏沉,还走路轻飘。

“要不我帮你把脸盆拿进来好了……”

“不用。”随着我的酒劲上来的还有我的倔脾气,不顾向飞扬的劝阻,我晃晃悠悠地往铁门外走去。

好在除却冷风,今夜还有暗淡的月光做伴,我弓下身,将双手浸入脸盆中。

无奈高原的水温实在太凉,冷水刚触及皮肤,我便狠狠地打了个哆嗦,酒顿时醒了大半。而思维一旦清明的坏处是,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竞冬。

和竞冬刚在一起的那两年,我们像极了电影里的地下党,没有办法约会,亦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牵手漫步在街头。除了最初的那一吻,那之后我们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在我摸底考试考砸后,他揽过我小声地说:“今天批准你哭个够。”

我本以为我们足够的隐忍能换来成年后周遭人的体谅和接受,然而现实总比臆想中的来得残酷许多。

首先是表姐,作为我与竞冬相识的推手,她始终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我无法说服她,只好任由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淡,直至真的疏远。

考上本地重点大学的夏天,十八年来吊儿郎当的我做出了人生中最严肃也最正经的决定,那就是将竞冬带回家。然而,正统如我的父母,无论如何亦无法忍受自己不到十八岁的女儿交了一个大自己一轮还多的男朋友,我和竞冬果不其然地被他们轰了出来。

三十八摄氏度的高温,两个人站在烈日下暴晒,汗流浃背。依稀过了很久,竞冬第一次主动走过来牵了我的手:“其实我的愿望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暑气凶猛,人声鼎沸,却无人能敌过我哭声嘹亮。

【9】

和竞冬的爱情,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无法被旁人祝福的爱情。我不曾做过他的学生,却始终得因是师生恋而尴尬不已,每次走在系里,都不乏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但我不在乎,因为他们不懂。

是的,就好像我说过的那样,你不是人渣,你不懂人渣的快乐。

竞冬查出胃癌晚期那年,我十九岁,偶尔也会死皮赖脸地溜去他公寓过周末,但他从来都将我赶到客房睡,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着实让人气得牙痒。

长此以往,我总有被逼急的时候,揪着他的领带追问他为什么,起初他始终保持一副革命烈士的模样,死活不开尊口,等到我终于气急抽噎起来,他才不得不挫败地松口:“我是真的无所谓……可是我知道,你其实很在意你父母和表姐的想法。”

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

当晚回到客房,我便鼓起勇气给半年未见的表姐打了电话:“能见一面吗?”我几乎是恳求。

“好。”这一次,表姐竟少见地没有拒绝。

我们约在当初的那家咖啡店见面,还是当年那个位置,只是点心师在那件事后早已请辞。

表姐的眼中已没有当初那种无法平息的痛苦与愤怒,甚至能淡定地舀一勺芝士放进嘴里:“现在想来,当年好像还欠你个解释……喏,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就是那个点心师,我骗了你,他才不是什么艺校的学长,他是我的前男友,已婚。那时候我心血来潮去报班学厨艺,结果遇见他,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关系没有结果,所以课程一结束就分开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路过这家店发现他竟然在里面工作时,就遏制不住地想要进来看看……但我又没什么勇气,所以只好叫上你。知道我为什么像疯了一样砸蛋糕吗?我其实只是想见见他罢了……很好笑吧,不过还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也有了男友,也在积极考虑早些结婚的事……但是,浅葱,我思考了很久,关于你和我们教导主任的事情,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你是真的幸福,我经历过,所以我没办法否定。虽然这不是我的初衷,但是祝福你,浅葱。”

这是我收到的,来自身边人的第一份祝福,我珍若拱璧,却不知道回去等待我的,却是竞冬的一纸体检报告。

人啊,太幸福是会遭天谴的,我过去不屑,如今却不得不信。

【10】

第一次和竞冬睡在一张大床上时,他已经开始进行治疗,衣服上总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傻傻地问他:“喂,你会死吗?”

“当然。”他笑得十分坦然,“迟早的事。”

对于生死之事,他接受得太快,快到我无法忍住嗓子里的哽咽。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竞冬在表姐的帮助下,为我模拟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婚礼。没有婚纱,没有宾客,没有宴席,甚至连戒指都没有一枚,我唯一拥有的,是一顶精致到极致的白色头纱。

“我没有想过要套牢你,你永远是自由的。”竞冬的脸色已不可避免地苍白,笑容里却始终是熟悉的温柔。

而因为这句话,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在他的面前哭。

开车送我们回去的路上,表姐丢了一张房卡给我:“新婚快乐。”她说着,却始终目不斜视地打着方向盘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已是她最诚挚的祝福,而这已经够了。

竞冬去世后,表姐曾来看过我一次,是遵照竞冬的意思陪我去拿寄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房产证。

“其实他在世时承受的压力比你大许多,你只需要三个人的理解,而他替你抵挡住了全世界的曲解。”表姐将那一纸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证明放在我手上时如是说。

就这样,在竞冬葬礼后我迅速卖掉了那套房子,按他的遗愿,踏上了替他看一场日出的路途。其实一开始他便说错了,我并不是自由的,我只不过是他的。

在抵达西宁的第一天,我便做了决定,用竞冬失眠时曾用来拿药的处方笺买到了能买到的到最大剂量的安定药。

我决定替他了却遗愿后便长眠于这片荒凉的湖底。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亡魂未失,青春尽逝,我想我很难再找到热爱这生活本身的动力。

就这样一夜无眠,凌晨五点刚过,我便被向飞扬从棉被中拎出来:“走吧,去看日出。”

“……好。”

清晨的青海湖依旧寒冷,而比之更冷冽的,则是我趋于绝望的一颗心。

一路上向飞扬少见地寡言,我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瞟他,这才发现他竟然背着自己那从未开启过的相机包。

“你要照相吗?”

“不一定。”他回过头来对我笑,浅金色的阳光中,有与竞冬相似的温柔。

而不出十分钟,我便彻底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因为我看见了他的相机,除了和竞冬、和我的是同一个型号外,最重要的是,上面有一条白色划痕,那是我曾经贪玩不小心用竞冬的瑞士军刀刮伤的,我至死都不会看走眼。

“你认识竞冬。”我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整个身体开始不断颤抖。

“是的。”向飞扬轻车熟路地取下镜头盖,将镜头对准缓慢跃出湖面的朝阳,“他请我来看着你,好好走完这一路。”

【11】

或许我们该说说一年前。

一年前,当竞冬得知自己因为常年的饮食不规律和过劳得了胃癌后,曾请了一周的长假,谎称要开教研会,独自去了一趟青海湖。他就是在看日出时遇到想自杀的向飞扬的。

向飞扬骗了我,他的女朋友,其实没有背叛他嫁给别人,而是死于异国的一场雪崩。那时候他工作太忙,请不了假,没能陪她上路,于是她一个人走,谁知道便再也走不回家。

“我们其实计划今年结婚的。”他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铂金戒指对我晃一晃,“可是我甚至找不到她的尸骨,无法在老死后与她合葬。”

竞冬救了眼前这个自杀未遂的年轻人,然后告诉他,自己大概还有一年可以活。那个关于“记忆会被美化”的说法是竞冬告诉他的,竞冬还说?:“所以最难熬的只有最初的那一段时光,我怕她熬不过去,却不能陪她,我看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大概也不会再去死了。这样吧,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如果你还愿意活到明年,就帮我一个忙,陪她走一段。我没能和她一起看到的日出,想要补偿给她。毕竟因为我,她放弃了更广阔的世界……要知道,我希望她永远是自由的,无论我在或不在。”

就这样,竞冬在离世前替我安排好行程,同时也交代好他所有需要做的事。

“你的男朋友是对的,最初的那一段熬过去,我们就可以活下去了,我甚至开始愿意相信,将来某日,我也能爱上别人。”向飞扬直视着我的眼,目光深邃如宇宙黑洞。

不知何时,太阳已跃入空中,赤金色的阳光落在我的肩头,如同有千万只冰凉却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由于僵硬太久而变得麻木的背脊。

我忽然流泪。

因我已知,世间将再没有人给我这样的爱,如凌晨五点湖畔的朝阳,凛冽却温柔,且永不绝望。

【12】

我们为何要跋涉千里,只为去到远方?

因为想要记得,想要忘却,想要放下,更想要继续——

继续以更温柔慈悲的胸怀爱你,以及爱这因你而变得丰盈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