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手札:
二十岁之前的我是略略有一些大叔情结的,这种情结也陆陆续续地体现在一些写过的短篇故事和第一本长篇故事《末世岛屿》中。
虽然在后来的生活中逐渐意识到情结不代表适合,但青春里的幻想不代表不可以有。
那时也很喜欢黄碧云啊,好像是一个时期的印记。
嗯,当然,我也的确是遇过帅大叔的,那段记忆被我划分在人生中“不实际的,不便说的”的区域,已经很久不曾记起。
恋慕与忘却,便是一生。
——黄碧云
【乔克叔叔的记忆。】
朱宁琛带走我的那年,我十八岁,他二十八岁。他在孤儿院举办的善款募集会上初次见到我,而后便不顾别人的非议,固执地带我走。
那是二〇〇三年,大雪。我坐在他的车里,突然觉得人生好比一场虚无的梦境。因为你根本不会知道,你的下一场梦,会关于什么。
而他却仿佛窥视到我内心的惶恐,仅仅是安慰我:“你需要一个家,真的。”
我忽然想起小学绘画课上曾经涂鸦过的房子,有着奇形怪状的烟囱,五彩斑斓的屋顶,还有,欢天喜地的小人儿。
彼时,我脸上的小丑妆还没有彻底卸尽,蓝色的泪滴若隐若现。他忽然转过头来望住我的眼,异常认真地问我:“你的名字是妈妈取的吗?”
我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然后他不再说话。
车内静得可怕,皑皑的白雪纷纷落下,遮盖了路途,失散了故人。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朱宁琛领养我,其实是通过一定途径与手段的。因为在法律上,他并没有领养我的资格。
然而世事奇异便在于,我确切地住着他的公寓,被他宠着惯着,转去念最好的高中。他在人前说我是他侄女,我便乐得打哈哈。
我们的关系随着我的成长而不断变化,他是我的监护人,是兄长,是朋友。
那是某个午后,冬日里,朱宁琛系着一条我买的hello kitty围裙在厨房里瞎忙乎。
逆光中他的背影厚实而安好,我忽然很想抱一抱。
【你才是他侄女呢,你们全家都是他侄女。】
若是一个念头根深蒂固地植下,而后你便会发现,让其疯长,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几年,朱宁琛不是没有交过女友,只是兜兜转转,却依旧沦落单身,窝在他的公寓里和我抢一只锅里的鱼丸。
我用筷子精准地戳起他碗中尚且温热的鱼丸,而后恶狠狠地扒拉至我碗中,无比得意地向他炫耀我的战果。
朱宁琛无奈地嘿嘿干笑几声,转过身去客厅找最新的电影碟片,末了不忘添一句话挖苦我:“吃双份小心变胖。”
我原本灿烂的笑脸在瞬间石化,张牙舞爪地作势要打他。只见朱宁琛顺势倒向沙发,我却一个没刹住车,跌到他的怀里。
那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拥抱朱宁琛,他的衬衣上有棕榈的香气,是若有似无的凉。
我只觉得耳根迅速发烫,而后听见朱宁琛从鼻腔里挤出的不自然的哼唧:“明天家里要搬来个人,你收敛下你的坏脾气,别把人家吓着。”
我听过后一愣,而后迅速从他身上弹起,煞是蛮横地用脚踹他的腿:“收敛你个鬼。”
我只当是朱宁琛没事拿我寻开心,却没想,第二日果真有搬家公司上门。
只见一箱箱的女士用品入户,我的脸色越来越沉:“你又跑去哪里风流了?”
语气不是不酸的,只是朱宁琛全不介怀:“我有预感,你会多一个婶婶。”
我瞪了他一眼,转身迅速回到房间,生怕自己下一步会抡起那些箱子,摔出门去。
“冤家迟早会路窄”的话可谓真理,所以就算我死活不肯出房间,也不能阻止朱宁琛的新女朋友前来散发她圣母般温柔的光辉。
当她端着汤汤水水推开我房门的时候,我对牢朱宁琛的照片ps得正酣——
“恨他,就ps他”绝非邪说。
圣母女友把晚饭小心翼翼地搁在我桌前,顺便端详了我的大作,末了还昧着良心夸奖我:“技术不错,小侄女。”
听到后面那三个字的我却仿佛抽风般地对她嚷:“你才是他侄女呢,你们全家都是他侄女。”
兴许是我撒泼的声音太大,朱宁琛闻讯从楼下的客厅赶来,我蛮横地瞪着他,仿若视他为仇敌。
然后,我听见朱宁琛和缓地说:“你也住校吧。”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朱宁琛,在心里反复地咒骂他们是一对狗男女,却仍是没有忍住眼里飙出的,势如破竹的泪。
【见过翻墙被抓的,还没见过翻墙被抓还跩成你那样的。】
我被朱宁琛和他的圣母女友送去住校。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我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我站在门口始终保持一个不妥协的姿态,眼看着朱宁琛寒暄堆笑,在心里一百万次地咒骂他“披着人皮的禽兽”。
然而诅咒无效,我依然被朱宁琛和圣母送到寝室。圣母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势交代我要跟室友好好相处,我阴阳怪气地答道:“遵命,娘娘。”
圣母的脸色陡然转暗,用眼神向朱宁琛求救。朱宁琛睨我一眼:“都跟你说了,收敛收敛!”
我再度发飙,一脚踹开门,头也不回地回嘴:“收敛你个鬼。”
朱宁琛走后我窝在寝室里生了一阵闷气,决定回他公寓捣乱——
息事宁人绝非我的风格。
转成住宿生后我当然不能傻到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所以,翻墙才是光辉的正途。然而当我爬到一半时,却听见有人在身后肆无忌惮地嗤笑:“那位同学,找正门的话请往前走两百米,做人要厚道,翻墙记得打报告。”
汤若成握着一只棕色的牛皮记事本,站在我的身后,一脸的意气风发。我肚子里骤然升起一阵莫名的小火焰。
懒散地从墙上跳下,我慢悠悠地走近汤若成,对着他粲然一笑。
当然,伴随着我的笑容一起出现的决计不会是汤若成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的模样。没错,他的脸确实很红,但却差点没了心跳。
我一脚踹在他的小腿骨上,活脱脱一只母夜叉。他痛苦地哼唧了几声,我再度欢快地攀上了院墙。
我叫了一辆车回朱宁琛的公寓,十一楼。开门的片刻我稍有犹豫,然后是坦然,朱宁琛,谁叫你要收养我。
只是呈现在大厅里的却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
朱宁琛,正在和圣母接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朱宁琛同别人接吻,而他的表情,却多了几分决绝,少了几分温软。
困兽。没错,朱宁琛的模样,犹如一只生猛而哀伤的困兽。而此刻的圣母,眼角似乎还隐约挂着两行清泪,让人为之恻隐。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熟练的表演,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恢复理智。
我悄无声息地走上楼去。
正如我所说,朱宁琛在我成长的不同阶段扮演着各式的角色,他纵容我,宠溺我,甚至无条件地满足我时刻翻新的要求,只是这些年来,却唯独不肯让我进他的储物间。
他解释说是陈年旧物,我就冷哼:“谁信。”
但也真的懒得计较。
而今日,我却真想计较。我找去他的房间,西服果真放在床上。他只穿黑,老成又薄凉。我仔细翻找他的口袋,果真摸出一串钥匙。
试来试去,许久才将门打开。
兴许是太久没有开启的缘故,房间里满是灰尘,我百无聊赖地东摸摸西看看,而后在一本日志上停住。
一九八九年,正是我出生的年份。我不动声色地把日志偷出,将朱宁琛的钥匙归位,而后独自回到卧房。
那天傍晚当我从房间走出来时朱宁琛吓了一大跳:“你逃课?”
我用眼神鄙视他:“你觉得呢。”
他面露尴尬,我装傻充愣。一起吃过饭,他便拉上圣母送我回学校。
“我和秦珊去跟主任解释一下。”忘记说,圣母的本名乃是秦珊。
我打个哈欠回应:“好呀,好呀。”
待到朱宁琛转身,才敢擦眼角的泪。
第二日我又去老地方翻墙,却不想汤若成一副恭候已久的德行:“见过翻墙被抓的,还没见过翻墙被抓还跩成你那样的。”
我白他一眼,很江湖地问:“说吧,要什么补偿。”
他一脸得逞的傻笑:“请我吃饭。”
我们一起窸窸窣窣地翻过院墙,我看着他利落的身手揶揄他:“敢情学校都养你这种表里不一的白眼狼?”
他无所谓地耸肩:“今天不该我值日。”
我们坐在小饭馆里抢鱼丸,抢到一半我却忽然没了食欲。汤若成当然不是傻瓜,看我一副噎住了的表情,便循着我的视线望过去。
只见朱宁琛和秦珊拎着大包小包从商场有说有笑地走出。
沉默了良久,汤若成试探着问我:“……你叔叔和婶婶?”
我突然泼皮:“滚蛋!”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那天之后汤若成跟前跟后地赔礼道歉,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叔叔”。
我拿白眼翻他:“谁说他是我叔叔。”
汤若成一脸无辜:“我明明见他老跑去班主任办公室交流情感,一口一句你是他侄女。”
我宁静的心湖骤然间翻江倒海。
在我无趣且无味的住校生涯里,据说朱宁琛也并不好过。他开始收到莫名其妙的信件,而寄件人是一个叫苏若眉的女人。
某个周末我百无聊赖地蹲在公寓中,守着电视看《猫和老鼠》。哈哈大笑之际,却听见门铃急促的响声。打开门来一看,是ems快件。
我扯着嗓门叫朱宁琛,睡得迷迷糊糊的朱宁琛一路走下楼来,才发现虽然信件来自苏若眉,但收件人却是秦珊。
朱宁琛忐忑地签收,打开一看,脸色倏忽变得更加惨白,手中的信件连同签字笔一同滚落。
我茫然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信件仔细端详,才发现不过寥寥一句,只是“我等你”三字竟不断重复,读起来既有几分悲凉,又有几分哀怨。
朱宁琛很快便将快件从我手中收走,临上楼时不忘叮嘱我,不要告诉你未来婶婶。
我哼哼唧唧地点头,而后继续看《猫和老鼠》。只是看着看着却越发伤怀,朱宁琛不是杰瑞,我不是汤姆。
就算我们是,这场捕获,也显得漫长而徒劳。
高三最后一段时间我已甚少回家,据秦珊所言,朱宁琛收到的信件却并没有减少。而近来的信,也无非是一些抽象模糊的字句。
而所有文字的中心亦无非指向一个——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秦珊约我在咖啡厅见面,我喝着焦糖玛奇朵,听着她字字句句的担忧与疲倦。说到最后,她的眼里竟闪耀着绝望的光:“我怕宁琛想要放弃我。”
我一口咖啡呛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什么时候,我竟成了她的情感顾问。
我回到学校,汤若成在食堂门口早已等得焦躁:“你不是我女朋友还耍大牌。”
我嬉皮笑脸地回他:“那我当你女朋友吧?”
汤若成突然正经起来:“你当真?”
我扮一个大鬼脸:“你觉得呢?”
我们都沉默了。
汤若成知道我的身世,也明了我对朱宁琛的觊觎。他曾经义正词严地指责我:“你游走在不伦的边缘。”
我就拿白眼丢他:“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暗夜泅渡,爱与孤独。】
回到朱宁琛的公寓后,我才发现氛围不对。秦珊不再扮圣母热情周到,朱宁琛也疲于应对我的任性。
我看着朱宁琛厚实而温暖的身形,忽而发现,我们离最初的相遇,居然已走过好长一段时间,仿若上一个世纪。
夜里睡不着,我摸索进朱宁琛的书房,只见他伏在案上,似已入睡。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才发现他肘下竟压着一封封来历不明的信件,而搁在最上面那封,竟是写给秦珊的短句。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我的泪无来由地疯狂涌出,没有谁的深情,能比朱宁琛来得更加深沉。
整夜我蜷缩在床上,迷迷糊糊却始终无法安然睡去。凌晨时分,我仿佛看见窗外有些许温润的白影,翻身起来拉开窗帘,才发现,不过是一场幻觉。
现在是炎热的夏天。
然而我渴望雪,浩瀚的雪,似乎只有那样的极寒,才能将此刻堆满我心间的爱与孤独统统冻结。
隔日起来我仍是一脸嬉笑,除却两只熊猫眼轻易将我出卖。我扯着嗓门喊:“朱宁琛,我肚子饿了,圣母呢?”
朱宁琛面无表情地回以我一个陈述句:“她搬走了,今天早饭叫外卖吧。”
我气呼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转到冰箱前寻牛奶,一边吸一边还不忘恶狠狠地揶揄他:“你不是要找她当我婶婶吗!”
“不合适。”朱宁琛懒得抬头。
“哦……是不合适,还是不想合适。”我锲而不舍。
“关你屁事。”他气急败坏。
之后许久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也许我与朱宁琛都在思考着一个相同的问题——真有叔叔和侄女用这样的方式对话吗。
至少我不信。
所以我终于抬起了头,笑嘻嘻地望住朱宁琛:“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婶婶人选,你有没有兴趣?”
朱宁琛就从手中的杂志中抬头,饶有兴致地回应我:“谁呀?”
我就用手指向自己:“我。”
朱宁琛没有说话,脸色骤然间变得异常难看。
我们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继续僵持着,然后,他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
我们是在医院见到秦珊的。
只有在真正靠近死亡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死亡的绝望。看着秦珊伤痕累累的手,我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与朱宁琛一直守在秦珊的病床前,直到天色全暗,她才渐渐恢复意识。而她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抓住朱宁琛的手,犹如落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浮木。
“你别不要我,你不爱我没关系,我输给你一段过去我也甘愿,你别不要我……”秦珊的恸哭让在场的护士都为之动容。
【是不是只有自虐方式,才会让年少的爱显得深刻。】
那个深夜我独自从医院出来,在超市买了几罐啤酒,喝得东倒西歪。
我吸着鼻子给朱宁琛拨电话,始终是关机。城市的霓虹都已经亮起,我的鼻腔却黏腻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附近的酒吧招牌刺目,我随意挑一家,进去。
无外乎拼酒拼酒再拼酒。拼到最后,那个笑容有点像朱宁琛的男人笑着问我:“敢不敢和我一起走?”
我的眼里忽然潮湿一片:“你能陪我一起老吗?”
不记得到底有没有得到答案,之后我终于渐渐没了知觉。
第二日清晨醒来我躺在陌生的房间,日光正好落在我的眉间,照得皮肤干燥而痛。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枕边的手机,十来通未接来电,有朱宁琛,也有汤若成。
我起床,穿衣,而后摇摇晃晃地去洗漱。是城里最上档次的酒店了,不算亏,我想笑,牵牵嘴角,却忽然呜咽起来。
我打了个电话给汤若成报平安,末了龇牙咧嘴地笑着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他连连求饶:“我怕了你,照顾好自己。你叔叔昨天半夜疯了一样地满世界找人,估计离你愿望达成的日子近了。”
我哑然失笑。
下午,我独自回到了朱宁琛的公寓。
朱宁琛见到我的瞬间,第一次甩了我耳光。
“你真让我失望。”他说。
我倔强地回嘴:“关你屁事。”
他原本愤怒的表情里倏忽间流露出几分挫败与哀伤。我们沉默而尴尬地对望,我越发明白过来,从一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缺乏一个明确的定位,而今,更是早已错位,不可挽回。
我固执地躲进房间,不再同朱宁琛讲话。他每日早出晚归,又要照顾秦珊,又要打理业务,自然难以和一心躲他的我打照面。
只是,一月后,我们却终究不可避免地狭路相逢。
那日,我蹲在厕所里三个小时,大脑处于死机状态,不知道该怎样起身,开门。原本坐在餐厅的朱宁琛终于察觉到异常,开始奋力捶门。
“你出来,你出来……”朱宁琛的话像哄孩子般温柔,却对心如死灰的我再不起作用。
我开始大声地抽噎起来,朱宁琛选择破门而入。
我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他的姿态看上去那么温柔且小心翼翼。
我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他,嘿嘿地笑,笑声让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朱宁琛镇定地问我:“是谁?”
我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然后我看见这个大男人隐忍的面容终于乍起波澜。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如同犯错的孩子,渐渐开始颤抖。
我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对不起,对不起……”
然而,一切已不容回头。
那夜朱宁琛哄我入睡,我们像初见那般胆怯而犹豫,我不敢直呼他的大名,他也怕惊吓到我,一面拍我的背,一面安抚我:“没关系的。”
我便真的渐渐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忽然感到一阵湿意覆住我的嘴唇,我伸出手去想去抓住什么,却只触到冰冷的空气。
我的心渐渐犹如针扎——
是不是只有自虐方式,才会让年少的爱显得深刻。
【而在这恋慕与忘却之间,或许,便已是一生。】
朱宁琛最终陪我去了医院。
苍白的墙壁,朱红色的长椅,就连院外爬山虎也仿佛快落下碧绿的泪滴。我的面容第一次温和而洁白,仿佛穿越一段冗长而黑暗的隧道,终于,终于要走到尽头。
我们沉默地相依在长椅,阳光稀疏落下。我如同一个失去抵抗力的孩童,絮絮叨叨地同他提及我们之间的细枝末节。
“……你煮的鱼丸真的很好吃,回家再煮给我吃。”
“……你还记得我变给你的魔术吗?我可以告诉你诀窍。”
“……我想走,哪里都好。”
朱宁琛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直至我被推入手术室,他才忽然攥紧我冰凉的手。竟然相对无言。
手术过程中我恍惚地睡去,梦里隐约是我们初见那一年,我被打扮成小丑的模样,蹩脚地给他表演我唯一擅长的魔术。
我涂着夸张的眼影,蓝色的泪滴更触目惊心。他无限宠溺地叫出我的名字,试图牵我走。我却乖张地扬头,咬住他的手。
“吟心。”
睁开双眼时,朱宁琛这样叫我,像最初一样。
我开始呜咽。
我知道,这真是尽头。
八月底,朱宁琛和秦珊完婚。
秦珊的手腕上戴着大串的珍珠手链,恰好掩饰住旧日伤痕。她的笑容纯白而满足,而或许也只有我们三人,才能够晓得,今日的和平美满,是如何从暗夜泅渡。
婚礼结束后,我就要去外地读书,想去寒冷的地方,所以选了哈尔滨。
犹记得高中毕业时,我撒娇跟朱宁琛说才不要再念书,他看我一眼,沉默半晌,没有勉强我:“我愿意养你一辈子。”
我搂住他的脖子笑起来:“叔叔我爱你。”
仿佛真的都已放下。
临上飞机前,汤若成前来送行。他打着哈哈说:“真可惜,你就这样一去不回头,留我在原地等候。”
我连连呸他:“越酸越带劲不是。”
说完我就轻易地读出他眼底的隐痛。
我说:“你别这样。”
他红了眼眶。
也许我与他隐匿在打闹间的真情,只有在以后的日子里,才会得以澄清。
万里晴空之上,我眯着双眼,懒得动弹。我想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秘密,没有同朱宁琛分享,然而我却宁愿守住它们,成为我一个人的珍宝。
是谁说,爱与拥有,从不是一回事。
朱宁琛用那样多得苦心,维系着我们之间表面的和平。我又怎可让他的苦心白费。
所以我不会承认,我记得那夜他给我的,那个带着咸味儿的吻;
我也不会坦白,我窥视完他年少时所有的日志;
而他更不会知道,那些来历不明的信件,其实全部出自我手。
我用过世母亲的名字反复地提醒他,过去早已过去。而那句“我等你”,也不过是我为了吓跑秦珊的恶作剧
没有人会不畏惧,来自亡者的威胁。
是的,这个故事的结局其实一点也不有趣儿。你要相信,这世间决计不会存在没有因由的好事,朱宁琛肯收养我,也不过是因为我是他初中老师的女儿。
谁的年少没有刻在胸口的朱砂痣,而我,便正是那颗朱砂痣的遗馈。
当年城中流传最广的桃色新闻无非是某中学女教师为情弑夫而后自杀,独独余下初诞的小婴儿。
我被送往孤儿院。
而朱宁琛亦终于在自己二十八岁这年,事业小有成就,足以容纳我。
他原以为我们可以始终相安无事,然而却忽略,五年的光阴足够我长大,也足够他老去。
老去的他将再没有力气坚持年少纯白的记忆,而长大的我也再也无法坦荡地面对他无条件的包容与宠溺。
只是,到这里便好。
朱宁琛有他无法克服的心结,我亦然。
我无法原谅他对我的欺瞒,我更无法原谅的是,自己用最糟糕的方式,可耻地失去了童贞。
所以,放逐,应是我们之间最好的选择。
而在这恋慕与忘却之间,或许,便已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