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手札:
写于十七岁的秋天。还记得初次刊载时,这个故事被放在封面最显眼的地方,作为主推。
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到受宠若惊。
是倒回去再看一遍,也不会觉得拿不出手的故事。
虽然写作时的心境和如今的心境已有了不小的差异,但还是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和自己写过的故事的。
因为故事里住着年少、可爱、真挚的自己。
长明灯下石栏干,长共松杉守岁寒。
叶厚有棱犀甲健,花深少态鹤头丹。
久陪方丈曼陀雨,羞对先生苜蓿盘。
支里盛开知有意,明年开后更谁看?
【1577的德夫哈芬和2007的你。】
鹿特丹的冬天不大冷。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围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那条红白格子相间的长绒布亲昵地绕着我的颈子,我大半的面目便轻易地被模糊。
这个地势低于海平面一米的“欧洲门户”,总以是各式各样诱人的新鲜理由,吸引着来自各地的游客,其中,不乏我这样的黄皮肤。
今天的派特?海恩广场宁静得反常,只有少少的游客瞻仰着德夫哈芬的雕像。那个出生在一五七七年的,曾俘虏过西班牙“宝藏”船队的西印度公司船队司令,在被海风吹拂了数百年后的今日,仍时常被这里的居民提起——他们说,他是传奇。
我微笑着找到一个角落坐定,支起画架,像平日般等待陌生旅人的垂询。可兴许是今天的游人太少,又或是大家已跟着初临的冬季沉寂,整整一个下午,都没人肯来问我那句,“would you please draw a picture for me?”
傍晚就这样伴着潮汐来袭,天空在这一刻蓝得如同倒扣在头顶的海洋。昏昏欲睡的我忽然被某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叫醒。
睁开眼的刹那,我竟然看见你。
“would you please draw a picture for me?”你问得小心翼翼。
现在已是二〇〇七年,你并没有认出我,但我还是下意识地紧了紧围巾,只肯露出了两只雾气蒙蒙的眼睛。
如今你怀里抱着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她咿咿呀呀地啃着手指,笑若春风,仿佛当年的你。
从一五七七到二〇一七,这四百三十年的光阴,成就了属于我的小小传奇。
我拿起炭笔,却终究无从下手。
十一月,山茶又要花开。
春城应如故,只是朱颜改。
【1999的飞天小女贼和愚蠢倒霉鬼。】
一九九九年秋天的昆明植物园,那一路的银杏和枫叶美得如火如荼。
我愤怒地踢着两颗小石子,焦急地寻找下手目标。可我找了没多久,便悲哀地发现,这群游客不是太嫩就是太老。正当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收手,一个吟着诗的小女生赫然闯入了我的视野。
请不要责怪我没水准,像我这样蹩脚的新贼,偷个矫情的女生,恰恰好。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跟在她身后,一边大无畏地忍受着从她嘴里不时蹦跶出的,类似“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诗句;一边寻找“作案”的最佳时机……
可不管我多么谨慎,我还是失算了。
当我的手好不容易从她的背包里拈出那个干瘪的钱夹时,天杀的你出现了,你一手拧住我的手腕,一手拍她的肩:“这位小姐,你的钱包掉了。”
她当然是感激涕零地笑了,而你,浑蛋的你也义正词严地乐了。唯独我,哭丧着脸,不情愿地把钱夹塞给她:“钱真少,品位真差!”
我的刻薄并没有招致她的厌恶,相反,愚蠢如她还想掏票子感谢我们。
虽然最终她的美意被你的一番肺腑之言劝退,但我却记住了你那张貌似诚恳的,笑得春风满面的脸。我觉得,你真讨厌。
那个女生走后没多久,你跑过来跟我扒皮,你说:“小孩子怎么能做坏事?”我恶狠狠地睨着你:“呸呸呸!我连饭都没得吃了,还管他什么坏事不坏事?”
你似乎是被我的歪理弄得愣住了,过了好久,才回过神,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小朋友,我请你吃晚饭。”
你当然得请我吃晚饭,因为你,我未来三天可能都没有饭。
我拽着你上馆子,专挑贵得吓死人的点。我边剥一只小龙虾,边张牙舞爪地跟你乱咋呼:“你知道吗?我是神偷!”
你看着我不说话,过了好久,你伸出手来敲我的脑门:“警察先生请神偷小姐吃顿饭,希望她不要再作恶多端。”
我就这样被你的一句话给吓得噎住了,眼睛瞪得老大。你拿出你的工作证在我眼前使劲晃:“你不要怕,我是来昆明度假的。”
好吧,我相信你是来度假。
二十八岁的警察先生来昆明度假,遇见了十八岁的小偷小姐,这是不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开头?
至少,那时我以为是的。
【我们曾以为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后来的岁月里,竟会那样微不足道。】
你结完账要走了,我惬意地打着嗝说“拜拜”。
直到我确认你已消失在对面那家酒店的大厅,我才心满意足地打开自己的手机。
说真的,你挺笨,要知道,趁你去付钱那会儿,我早已把你遗忘在桌上的手机翻了个遍,并且悄悄地把你的电话号码输进了我的手机。
嘿,你要知道,想做个成功的小偷,认识个警察总是必要的啊。
告别了你之后,我开始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十一月的月色一点也不美,山茶花凛冽的香气扑在我的脸上,我冻得直流哈喇子。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开始拼命响,我按掉,倔强地抬头,却骤然看见我家老头子的车停在前方。
我的眼泪开始没出息地拼命往下掉。
好吧,我承认,我这一哭,便宣告着我离家出走的壮举在实施了三十九个小时又四十三分后彻底破产,我觉得很憋屈。
老头子把车开得很慢,良久,他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问我:“你真的不想继续念了?马上就要毕业了……”
我咬着嘴唇低着头,隔了好一阵子,一脸郑重地看着他:“警察会喜欢一个不爱念书的小姑娘吗?”他诧异地盯着我,脸色绛红,大概已被气得说不出话。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是因为不想继续念那个所谓的重点高中,才跟我家老头子闹翻了。我愤怒地收拾好背包,在他一口一句“孽障”的叫骂声中,踉踉跄跄地逃出了家门。
请原谅那时我的年轻和愤怒,因为十八岁的我还不知道,原来生命里的遗憾那么多,而我们曾以为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后来的岁月里,竟会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只是,只是,我从未后悔与你的相逢。怪只怪我的技艺不精,偷不来与你的未来。
【吃饭很无聊,谈恋爱很无聊,我想无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无聊?】
没过两天我又跟我的班主任闹翻了。
他在讲台上颤抖地拍着桌子:“你给我出去!”我笑嘻嘻地跟他比了个“拜拜”的手势,就潇洒地走了出去。
可我没走出几步就哭了。
他不相信我,他一口咬定他那本被污水淋得透彻的教科书是我的“杰作”。我咬着牙笑嘻嘻地告诉他我的水准没有这么低,他便恼羞成怒地把我赶出了教室。
昆明的街道里到处都流窜着山茶花的香气,那种又冷又硬的味道让我窒息。
我攥着身上仅剩的七块钱去买茶花烟,买完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抽烟,也没有打火机。那一刻,我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眼泪像止不住的泉水,拼命往外涌。
我恶狠狠地把那些烟掰成两半,放在手里使劲揉。可揉着揉着,我竟然想起你春风满面的脸。
几乎在一瞬间,我从地上跳了起来。
我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打给你,没等你开口,我就开始哇哇大叫:“你不是警察吗,警察是不是该拯救肚子饿又想去犯事的小偷?”
不出所料,你很快便赶了过来。你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我骂:“麻烦精!”我抹干哭花的脸,跟你笑得嘻嘻哈哈:“说吧,请我吃什么!”
我们坐在火锅馆里吃你的家乡特色,几杯啤酒下肚,我又开始跟你乱咋呼。
是的,你不算英俊,也不再年轻,可我却在看见你的刹那,有了莫名其妙的念头和付诸实践的勇气。
我借着酒劲,豪气地跟你拍桌子:“你知道吗,其实吃饭很无聊,谈恋爱也很无聊,但我现在想无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无聊?”
我想你一定是老了,否则你不会在我做出如此豪迈的告白后还能心平气和地帮我夹菜。似乎是过了很久,隔着那口沸腾的锅子,你抬起头看我的眼睛:“我二十八岁了。”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我有常识一点,懂事一点。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你走之前丢给我一句话,你说你明天的火车回重庆。
我死乞白赖地跟在你身后,你赶我走,我哭丧着脸说我没处可去了。我真的没处可去。
老头子的电话在我逃出校门后不久打过来,我几乎可以想象他在电话那头咬牙切齿的愤怒模样,他给我下最后通牒,他说“你给我滚回去道歉”。
我“啪”地切断了电话。
我拽住你的衣角不让你走,我说你带我私奔吧?我知道你肯定以为我有病,因为你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们僵持在原地,然后我听见了老头子按喇叭的声音。他总是有办法找到我。
后来我还是走了,被老头子给拽走的。他把我跟拎小鸡似的拎上了车,我使劲拍窗门,跟你吼:“我送你吧?你几点的火车?”
你没有搭理我。
那天凌晨我从家里翻窗户跑了出来,黎明前的天空是宝石蓝的湖泊,缀满了零星的辰光。我蹲在火车站里一遍一遍地打电话给你,边打边骂你“没良心”。那些等车的乘客不住地回头看我,我凶巴巴地一一把他们瞪了回去。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你无可奈何的声音:“等了多久了?”我笑嘻嘻地站起来:“不久,不久……”
我的话还没说完,却已经一个踉跄,栽进了你的怀里——我的腿,麻了。
你把我扶正,正经地告诉我:“小朋友,赶快回去念书,我不需要你送我。”我眨巴着眼睛笑得异常甜蜜:“那你的意思是我念完书就可以跟你谈恋爱?”
你盯了我三分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就要往里走。我跟在后面不屈不挠地拽你的衣服:“你记得你说过的话!”
然后你就真的走了,我后悔没跟你要个临别的拥抱,于是我只好吭哧吭哧地发短信恐吓你:“不准换号码!否则我就继续去做神偷!”
我乖乖地回了学校,跟那个拍着桌子叫我出去的班主任道歉。我把躬鞠得异常漂亮,对不起说得异常诚恳。他一挥手,说,好吧,好吧,就这样吧。
我的同桌问我:“你大彻大悟了?”我得意地笑了:“我要恋爱了。”
是的,我要跟你谈恋爱了。尽管,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旅途的终点,是不敢老去的我,和已经老去的你。】
六月的尾巴,山茶早已凋零。我一个人咬着嘴唇边哭边打包行李。
我才跟老头子吵过一架,他数落我偷偷把志愿全填在了重庆。我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小公鸡,我跟他说我要去跟你谈恋爱。他气得甩了我一巴掌,在他听说你比我大十岁以后。
好了我就要去找你了,我要感谢你没有换掉你的手机号码,你还会在接到我电话的时候摆出你那个年纪的人特有的德行沉默和叹息。
现在是二〇〇〇年的夏天,重庆的太阳正如火如荼。我忽然很想念一九九九的植物园,我很感谢那个有点笨的女生,因为她,我们才可以这样无限接近。
到达重庆之前我在火车上跟一个女生打牌,她说地道的重庆话,笑嘻嘻地握我的手:“重庆欢迎伟大的你!”在那一刻我的鼻子有点酸,伟大的我,原来一个女生奔赴一场爱情,是可以用“伟大”来形容的。
火车穿过了无数的绿野和田地,我眯着眼睛靠在枕头上想已经老去的你。我还不敢老去,因为我还没有见到你。
火车到站已是凌晨,我咒骂自己有病,挑了这样一班车来找你。可是,这却已是到达这里的最快途径——我没有钱,我像十八岁时那样负气出走了,撇下了我家那位老喜欢跟我吵架的老头子。
后来我是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潦草地住了一晚,洗脸的时候我抬起头看着这里的星空,原来确实是不一样的。昆明,和这里。
一大清早我买好早饭,像所有陌生的人一般挤上公交车,去你工作的警察局找你。
我蹲在路旁的榕树底下啃一根玉米,静静地看你跟一位比我更年轻的小女生扒皮。
她苦苦哀求你:“你能不能放过我男朋友,我保证他不会再犯事……”你的模样像一个标准的好警察:“他伤了人,谁也帮不了他。”她哭得梨花带雨,歇斯底里,你赶她走,她却始终不肯离去。终于,你无可奈何地背过身去,而她,伤心欲绝地瘫坐在地,眼里全是绝望的光芒。
这世界到处都是分离。我似乎被嘴里的玉米粒哽住,傻乎乎的什么都忘了做。
我悄悄地跟着你走上楼,伸出双手从背后偷偷抱你,你的身子几乎快要僵硬,良久,我看见你颤抖的肩膀。
“你来了。”
【你不能不要我,警察不能不抓小偷的。】
你把我安置在你家附近的旅馆,你说:“小朋友,你不要乱跑,这里不是昆明,没有爸爸来找你。”我看得出你眼底的关切,但我忍不住要跟你叫板:“我是来读书的,我已经十八了,长大了,你要负责跟我谈恋爱!”
你的脸色暗淡、眼神空洞,只是静静地低下头:“你十八了,我二十八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你不说话,从裤袋里摸出烟,点燃,利落得让我咋舌。我开始拿枕头丢你,声嘶力竭地跟你喊:“你骗我!”
枕头砸在你僵直的背上,而后弹了回来。你顿了顿,把它捡起来放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地叮嘱我:“早点睡,明天我请假陪你……过几天,你就回家吧。”
门被你轻轻带上了,我蹲下身去捡你落下的烟盒,它被揉皱了揉破了,我却还能看见那上面娟秀的字迹“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们叫它,茶花。
我把枕头从沙发上拿起来放在床上,推开阳台的门。
黄昏渐沉,霓虹开满城市的各个角落。我点燃你落下的烟,有些呛人。
我想给你发短信,但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还是没有一个字。我拨你的电话号码,你没有说话我却已经哭了:“你不能不要我,警察不能不抓小偷的。”
【倘若我可以偷走十年的光阴。】
第二天清早你来接我,我们不提昨天的种种,你说带我去坐船,我就兴奋地开始收拾打扮。是的,谁要被时光打败,我已打定主意要和你谈恋爱。
重庆的天气依然很好,江风刮在我的脸上,我的头发被拨乱。
你站在售票窗前跟那个中年女人买票。我看见你伸出两根手指跟她比画要两张,你的模样有点无奈、有点可爱,站在你旁边用脚尖画圈的我就咧着嘴笑了。
当你接过那两张票时,我瞅准机会,毫不客气地跳过去一把抓了起来?:“我要保管!”
我就是一个赖皮,所以你拿我没辙,我神气地把那两张票对折,塞进了裤袋,然后在剪票的时候,冲着那个工作人员大声喊:“no!”
我不肯给他票。
他们都认为我不可理喻,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只有你默默地去补票。你的背影那么单薄,肩膀比过去更瘦削,我摸着口袋里的两张票,眼睛忽然像重庆的清晨一样,起了大雾。
我多么想一夜苍老,偷走我们之间相差的那些时光。谁要做个不合格的洛丽塔,我只想做你的老太婆。
站在船上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你想点烟,打火机却不断地熄灭,风太大了。你颓丧地把茶花放进裤袋里,望着白茫茫的江面。
良久,你终于开口:“年底我要结婚了,她叫关绮瞳,在我们局里做文职的。”
我把手里的船票撕烂,狠狠地拍在你的胸膛,我哭了,第一次没有跟你瞎喊乱叫,我抬起头来看你,沉默的你。
是的,这世界再厉害的神偷,也总会有两样东西偷不来。
一是时间,一是爱情。
【你的眼睛像这个城市一样有氤氲的水汽。】
我们非但没有两散,还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吃了一顿饭。
你使劲给我夹菜,我使劲往自己杯里添酒。喝多了的我又开始跟你胡说八道:“她肯定很没品,居然喜欢你……”
整个火锅馆的人转过头来看你,我扯着嗓门朝他们喊:“看什么看,没看过外遇啊!”
没错,我就要搞臭你,让她不要你,然后我会陪着你。
可是,不管我说得多离谱,你都始终沉默。
我“啪”地摔了筷子:“你是不是一定要跟她结婚!”
你蓦地抬起头,眼里就像这个城市一样,满是氤氲的水汽。我突然不哭了。
我推开你的手,摇摇晃晃地往马路中间走,我站在马路的中央笑嘻嘻地看着你:“你过来,亲我一口,我就马上走。”
你傻傻地站在街边,像一个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小朋友。
然后,我看见红灯亮了,你突然扑了过来,推开了我。
我们在马路边接吻,又冷又硬的吻,充斥着啤酒的苦涩泡沫。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说你能不能娶我。你什么都没有说。
当我们双双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你的脸在刹那间失去光泽——在街的对边,你的女朋友和她的一帮朋友,静静地看着我们。
她是个成熟的好女人,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大步流星地走掉。我们像两个呆子似的望着她矫健的步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抹着眼泪凶狠地跟你说:“按照约定,我会走。”
我真的打定主意要走,在你抬起头的那一刻。是的,我应该换种方式爱你,比如,更成熟一点地say good bye。
【我看见有生之年里重庆最大的一场雾。】
在走之前我决定去找关绮瞳。
我跑去你警局的同事那里要她的电话和地址,他们起初不肯给我,我便固执地蹲在门口守。凌晨三点的时候,一个留平头的值班警察跑出来塞给我一张小字条,朝我无可奈何地摇头:“小姑娘赶快回家吧。”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去附近买了一包茶花。
我站在关绮瞳家楼下第一次抽烟,然后慢慢想起你当时的脸,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我这才发现,是我把你推向了万劫不复的苍老。
五点刚过,天空开始慢慢转白。我把我的烟盒和你的烟盒叠在一起,丢进了垃圾箱。我给关绮瞳打电话,说想解释些事情。
她真是个好女人,这样的状况下还彬彬有礼地跟我说:“请稍等。”
我忽然觉得累,倚着墙缓缓蹲下,却发现许久前那个在警局门口哭得歇斯底里的小女生。她怀里抱着个保温桶,忧心忡忡地站在对面的街口。
我就笑了。这世界的别离那么多,而能偶尔相见,总是好的。可是我,在今天之后,或许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关绮瞳下来的时候我掐灭最后一根烟,我对她笑笑,指了指对面街:“那里似乎有通宵的咖啡店,我们去那里说吧。”
一路上我偷偷看关绮瞳,她穿职业装,束发,是一丝不苟的温柔。我们走过人行道,走到那个小女生的身旁,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关绮瞳,眼睛里像很久以前那样,闪耀着绝望的光芒。
在保温桶拧开的刹那,我看见有生之年里重庆最大的一场雾。
【被时光稀释的哀愁停泊在马斯河的彼岸。】
我还是为你和你怀里的孩子画好了画像。
在这张素描里,你已被风霜氤氲了模样。我迟疑了片刻才谨慎地问你:“what's your name and …what's your baby's name?”你用不流利的英文告诉我,她叫念滇。
几乎在一刹那,我快要失掉呼吸。
我在画的角落偷偷描了一朵山茶花,然后把画递给你。你付我钱,跟我道谢,抱着孩子走开去。
你终究没有认出我,在七年后的今天。
我多么想问你是否还记得重庆终年不散的大雾,是否还记得有句诗叫“轻舟已过万重山”。是的,轻舟已过万重山,所有的哀伤都被时光稀释,停泊在了马斯河的彼岸。
七年前故事的结尾是这样,那个女生泼向关绮瞳的沸水被我挡了下来,我的脖子在刹那间转为狰然的殷红。但我依然镇定地向关绮瞳挥手,叫她快去找你。我还跟她说,这样我们就两清了。她似乎是被吓得丢了魂,跑得像被猎人追赶的野兔,我终于松了口气。
后来我独自去了医院,临走时那个女生呆呆地拽住我的手,请我送她去警局,她用偏执而激烈的语气对我说:“这样,我既帮他报了仇,又可以跟他在一起了。”
她说是你逮捕了她抢劫别人的男朋友。
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警察,但于她,你却是不共戴天的仇家。
那一路我走得异常艰难,脖子剧烈的痛楚,让我忍不住不时落下眼泪。我马不停蹄地打电话给关绮瞳,求她保守这个秘密,然后我拨通了我家老头子电话,我说:“我想回家了,爸爸。”
原谅我没有打给你,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无数次挂掉你的电话。你那条“我分手了,我们结婚吧”的短信我至今存在那张电话卡里,然后,眼看它被藏成了时光深处的秘密。
【山茶始盛开,何日君再来。】
我家老头子把我接回了昆明,我去学了两年美术,然后出了国。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再见过你。
那次意外留下的疤痕医生告诉我说大概永远不会恢复如初了,可我并不是太难过。偶尔我也会抚摸着那道伤痕,淡淡地想你,没有怨也没有恨。
不知道当初泼我的那个女生好不好,我想,每个少女都有段为爱疯狂的时光,然后,一夜长大。譬如我,譬如她。
当我在鹿特丹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心是那么平静,好像那段痴狂的日子已经离开我一个世纪。海风静静地吹,这里的天空蓝得如同宝石,有点像昆明。
我隐约知道你和我没见过的一个姑娘结了婚,过得不咸不淡,也算幸福美满。而当我今天发现你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时,我甚至感激时间的伟大。
现在又是十一月,昆明的山茶已经盛开。我紧了紧围巾,听着一首老歌。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所有的青春都已消逝在山茶花凛冽的香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