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权长叹一声,当先与十几个亲兵跃入左千牛卫阵中,下了马才发现自己已然是完全脱力了,瘫倒在地上,甚至连手中的马刀都提不起来,长孙云相走近,亲自为李权卸去战甲,握着李权带着鲜血的手低语道:“辛苦了,李将军。”李权笑了笑,努力抬起头来:“接下来就托付于将军了。”
朱邪赤心满身是血,他的战马已然倒毙,他翻身滚下战马,与剩余不过三十多沙陀人下马步战,这些沙陀人已到了力竭之时,只是,每当回望依然傲然挺立的大周军旗,还有那随风飘扬的沙陀战旗,总有一股血勇让他们仍然力战不止。
三十多人组成了一个圆阵,这时候马刀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沙陀勇士们皆拾起丈余的长矛,森寒的矛尖带着冷光,直指向他们涌来的契丹军,朱邪赤心此刻倒是颇为镇定,他一眼就看见了远在十余丈之外的契丹狼头大纛,熟悉契丹军制的朱邪赤心自然明白那是契丹统帅所在,他凝目注视着狼头大纛下的契丹武士,不过五六十人的样子,不过只一看就明白那些都是百战精锐,十余丈距离虽不远,不过契丹人层层相叠,至少有数百人阻在他们的中间。
回望渐渐列阵完毕的左千牛卫,朱邪赤心定了定神,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沫道:“众位弟兄,随我砍了那狼头大纛!”他高举弯刀直指十余丈之外的契丹人,只要能一举砍了那帅旗,契丹必然大乱,即使不能砍了,也能阻碍这些契丹鞑子的进军,左千牛卫百战精锐,天子亲军,绝对不会坐失战机。
“诺!”一众沙陀勇士齐齐喝道,整个军阵皆分散开来,再不顾忌前后左右涌来的契丹人,三十多人,如飞蛾扑火般杀向高高树立的狼头大纛。
“好机会!”长孙云相见得沙陀军的动向,眼前瞬间一亮,三十多抱着必死之心的勇士冲阵立刻就打乱了步步紧逼的契丹军阵,长孙云相这样的百战沙场的良将又怎会坐失良机?他拔出战刀,指向阵形已乱的契丹军,喝道:“龙字营弃盾,急攻鞑子,弓箭手放箭掩护。”
一声令下,千余龙字营将士皆抛下巨盾,扔下长矛,换成轻便的圆盾,手持横刀,冲出军阵来,左千牛卫与契丹人相隔还有近百丈之远,不过一众将士煞气冲天,只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龙字营就撞上了已然有些乱的契丹军中。
朱邪赤心并不知道自己身后左千牛卫的动向,他的眼前现在只剩下数丈之外的狼头大纛,身边的弟兄只剩下七八人了,契丹人几个人为一组,或用长刀肢解,或用长矛高高挑起,二十多人的代价换来的只是近了五六丈而已,剩余的几丈距离,面对的是那些目光阴寒的契丹勇士,朱邪赤心已然身中数刀,只是一口气强撑着,让他依然在竭力挥舞着长刀,砍倒每一个逼近的敌人。
韩世民脸色铁青,他知道这一战结果无论如何,他都是败了,偷营不成,反被对手攻乱军阵,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立刻后撤,能撤回多少,就是多少,损兵折将总好过于全军覆没,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数千大军一无所获,看着渐渐逼近的朱邪赤心,他冷冷的道:“放他过来。”他要亲手砍了这员虎将,才能泄一泄心中的无名邪火。
左右几十个勇士皆是他的护卫,听得主将下令,立刻就让开了一条道路来,韩世民骁勇善战,朱邪赤心虽然也是骁勇,毕竟已然力竭,这些护卫并不担心,不过,至于剩下的七八个沙陀勇士,他们也断然不会放过的。
朱邪赤心眼前迅速一空,他喘了口粗气,自然也明白那立在狼头大纛之下的战将用意,缓了缓,他略微歇了片刻,右手紧紧握住刀柄,怒喝一声,冲向了那员契丹战将。韩世民定了定神,他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朱邪赤心不是自己的对手,他抽出弯刀,虚虚一挡,就晃过了朱邪赤心全力斩来的一刀,只是虎口巨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南人到得此刻依然有这般气力。
“你不是汉人?”韩世民一跃跳出一丈,疑惑的问道,汉人力气虽有强劲者,不过用这种草原人特有的弯刀的却是极少,朱邪赤心也站定身子,弯刀下指,昂声道:“吾乃前朝阴山都督之后。”阴山都督者,唐封沙陀首领朱邪赤心为阴山都督,很巧的是与他同名。
韩世民自然熟知唐史,皱了皱眉道:“沙陀人?你忘了周人对你们的屠灭吗?”朱邪赤心淡然一笑,道:“若非你契丹人挑拨,我们沙陀人又怎会有这样的灭顶之灾?何必多言,死则死矣,不如痛快一战!”
一句话说完,朱邪赤心又揉身扑向韩世民,韩世民难以理解的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言,他一眼就看出了朱邪赤心的破绽,只是虚虚一晃,避开朱邪赤心的刀锋,朱邪赤心的整个后背都露在他的眼前,弯刀一荡,便是长长的一条血线。
朱邪赤心跌倒在地,粗粗喘气,他感受到生命正在逐渐离开自己,翻了个身,他仰望着天空,此时已是清晨,一夜血战之后,晨曦正渐渐的驱散黑暗,在这一刻,朱邪赤心愈发的平静了,耳边的嘈杂声也渐渐听不见,只是渐渐浮现在眼前,是自己十几岁的青年时代,那时候的自己,真的好年轻啊!
不同于一般的草原汉子,朱邪赤心自小接受的是儒士的教导,从四书五经,到唐诗宋词,从十七史到忠孝礼仪,当年的自己,在夏州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父亲作为族长弟弟,给他延请了三边最好的恩师,恩师一生官场不得志,却在士林中有着很高的声誉,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也许也会参加科举吧?说不定也会金榜题名,只是…只是族长听信了契丹人的蛊惑,契丹人一句河西陇右之地尽归沙陀,族长就不顾天下之大不讳,扯旗造反,最为反抗的父亲被族长杀害,部族也被吞并,一夜之间,他就从少主之位沦落为奴仆。
若非高元总督三边,迅速平定叛乱,朱邪赤心不敢想象自己后来的人生会怎样,他不恨大周平叛,他恨只恨听信谗言的族长,恨他把十余万沙陀人、党项人拖入了灭顶之灾,他更恨,更恨契丹人,为了一己私欲,糟蹋了大好河山,二十多年前的三边是多么美呀,官道畅通,客商云集,而今…千里无鸡鸣,百里无人烟,曾经的三边成了最为残破的所在。
“南人骑兵来了!”一声惨喝声唤回了朱邪赤心渐渐消散的灵魂,他的双目渐渐重新聚焦,这一刻,他才赫然发现整个契丹军都乱了,没有人再去顾忌他这个垂死之人,是驻守南岸的沙陀军回援了!而身后,数千大军,不仅仅是左千牛卫,就连新训的太子左右卫也全军出动,整个契丹军已然大乱。
“撤!撤!撤!”韩世民再无刚才斩落朱邪赤心的闲庭漫步,惶急的神情已经爬满他的额头,豆大的汗珠衬托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契丹人自相践踏,根本没有什么军阵可言了,能逃就逃,剩余的契丹人只顾自己活命。
“好机会!”朱邪赤心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他从胸口抽出一柄匕首,匕首寒光闪闪,乃是精钢所制,刀柄雕刻极为精美,乃是纯金所塑的一只狼头,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一直以来,朱邪赤心都贴身藏着,这一刻,他要用这柄匕首,刺入契丹统帅的咽喉。
闭着眼,渐渐缓回气力的朱邪赤心圆睁双目,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跃而起,他一刀刺入了转身指挥撤退的韩世民的咽喉,韩世民双目圆睁,血色碰裂,这一刀直刺要害,力气迅速被抽离,鲜血也从咽喉处射了出来。
“嗬嗬嗬!”韩世民连声呼喝,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努力用双手堵住咽喉,却发现只是徒然,朱邪赤心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道:“陪我一起去阴曹地府吧!”两个身体齐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气绝而亡,韩世民的双目中依然还有不信与恐惧,朱邪赤心却是满足的笑意,双目中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