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京师洛阳,最便捷的道路莫过于沿着运河一路北上,不过如今运河并不安宁,巨寇小曹操平三郎就活动在河南地界,号称拥兵二十万,余则大笑匪贼七八股,或者数万人称将军,或者千把人称统领,若是漕运,有上万军队护送,自然不怕这些匪寇,不过皇城司来的加上后续的人也不过四十六人,走这运河纯粹是羊入虎口,因此这条最便捷的路也被放弃了,只能从宝应南下入长江,转至江陵经唐州北上前往洛阳,虽然路程远了一大半,不过这些州县都在朝廷统治之下,皇城司的牙牌还是很管用的,自然无虞。
高绍全眼睛虽然渐渐恢复少许,不过也只能感受到阳光的强弱,并不能看到路,两个皇城司密探一路搀扶着,速度自然更是缓慢,待到得江陵之时,已经是九月中了,已这速度估摸着十月初差不多就能到洛阳。
江陵,长江上的一颗明珠,乃江南之门户,当年隋灭陈之时,就是占尽了江陵地利,陈朝重兵陈于长江,不想却被隋直接从扬州南下攻破建康,也就是如今的南京应天府,如今数百年已过,江陵繁华更胜往日,长江渡口船只相连,路上行车不断,甚为热闹,连不能视物的高绍全都感受到了江陵的繁华。
“杨大人,城内的蓬莱客栈是江陵城数一数二的好去处,”沙市千户所千户陈强一脸谄媚的道,他是堂堂的地方卫所军千户,论起官阶来要比杨百户高了两级,不过人家杨全是堂堂天子心腹皇城司的百户,自己一个小小的地方千户自然不能比,若是杨全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那受用就是无穷了,想到此处,陈强就更加谦卑了:“那蓬莱客栈背依长江,开了窗就能看到江面万点帆,楼高十丈,四周山水尽收眼底,实乃一等一的好居处。”“嗯。”杨全沉吟片刻,又转目看了看高绍全,那陈千户一见堂堂皇城司百户竟然对一白衣书生如此重视,心里更是激动万分,这书生相貌俊俏,形容不凡,莫不是…莫不是龙章凤姿,天潢贵胄,想到这里,他又是后悔眼中无珠,态度愈发恭谨了,至于高绍全自然毫无所觉,他双目如今勉强看到些影子,什么万点帆,什么湖光山色也只能心中想想,自然也就无可无不可的颔首。
待得陈强陈千户走后,高绍全无奈一笑:“人常说狐假虎威,我现在可不就是那假你虎威的狐狸吗?”杨全一笑:“高解元不用妄自菲薄,皇上高看之人,飞黄腾达只在旦夕,他日我杨某人弟兄们都好要依赖高解元提点呢。”高绍全摇摇头,不再多言,他感觉很灵敏,皇帝若是只是寻常的派个宣旨钦差来,那还的确是祖坟上烧高香了,然而皇帝不仅派的是恶名在外的皇城司,还故意让皇城司伪装成流贼截杀,其中用意必然很有深意,高绍全并不笨,他瞬间想到了一直在徐州等待机会的二叔,二叔这一个月来一直关注山东、河南、河北三省流贼动向,而且已经开始决定对山东招抚为主,剿灭为辅,对河南彻底剿灭,河北则剿抚并用,把流贼固定在一些州县里,分割剿灭,只是动作不能快,唯恐激起流贼大乱,因此步步为营,逐步推进。然而,皇帝如今来了这一手,先不论皇帝这一手会使得一向重视大哥后代的高元方寸大乱,单是深入淮南后方截杀朝廷大员之后就是深深的打了这位剿匪总督一个耳光,以高元之心气必然忍不下这口气。
皇帝陛下为何这么急?不用想自然还是辽东事急,契丹人已经恢复了辽的国号,被灭百余年的辽国再度建立,耶律阿保机妻族之后萧乾自称大辽皇帝,都于沈阳,年号大庆,这对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皇帝陛下无疑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因此他急于结束三省战事,集中精力对付辽国自然也容易理解,然而契丹真的这么容易消灭吗?至永贞十九年萧乾之父萧权发十大恨,行《讨周室檄》以来,已经有二十年之久,契丹兼并关外草原各族,拥控弦之士不下四十万,号百万大军,当年他父亲,堂堂蓟辽总督、内阁宰辅集兵近三十万也不过能稳固辽东防线不失,而今关外已然残破,辽东军名存实亡,辽东除几个据点以外皆丧于契丹,如何能迅速平定辽东?最重要的是,皇帝此番征辽很有点赌徒的风尚,国运相搏,这样的倾国之力最多只能维持两三年,而受连年大旱之灾的山东、河南、河北,乃至山西、河东、三边等地甚至只能有一年休养,也就是说此番征辽必须大胜、全胜、完胜,而且必须是速胜,这可能吗?高绍全心里深深的怀疑。
“公子,客栈到了。”杨全那豪气万千的声音传来,高绍全又是一阵苦笑,这哪里像是什么护卫,明显就是个大爷啊,两个侍卫搀扶着杨全下车,这两个侍卫是女儿身,长相甜美,皇城司负责收集密报,调查大案,有很多事毕竟男人行事并不方便,所以也有不少女子,这两个女子都是皇城司培养的一流密探,扮什么神似什么,那些客栈附近的看客本来见那杨全一脸大爷样,还以为是哪家镖局的总管什么的,待得两个风姿错约的侍女扶着一个贵介公子下了马车,心中都惊叹道,这才算一等一的世家,连一个下人仆佣都是一脸大爷样。
“桂儿,你看你们这位百户大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甩宝的。”“呲。”圆脸侍卫掩嘴一笑,另一个瓜子脸的侍卫狠狠挖了圆脸侍卫一眼,不过那唇角上钩已然出卖了她的心:“灵儿,不得笑话大人,解元公与我们不同,解元公是大人同辈论交的朋友,我们只是属下,解元公笑得,你可笑不得。”高绍全一笑:“桂儿,别这么一本正经的,我看你们那位杨大人是出了笼子的猴子,正是兴高采烈之时。”“哈哈,还是高解元懂俺老杨,”杨全这些日子的确很快活,护送这位高解元差不多是他这一生接的最为爽快的活了,不用勾心斗角,不用胆战心惊,更不用提着脑袋上阵,况且这万里江山山高皇帝远,真正是让他万分开怀,这不,高兴的连老家洛阳的方言都蹦了出来:“你们这两小姑娘,一天到晚板着张脸,灵儿还好点,桂儿啊,你一直冷着一张脸,看将来哪个汉子敢要你?”一句话把两个姑娘说的脸颊泛红,不由自主的都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高绍全,看到那张俊俏的脸,那空洞的眼神,不由心里都叹了口气:可惜了,生在那样的世家,可惜了,这样漂亮的双眼。
可惜了,生在这样的豪门世家,竟然是个瞎子,周围的看客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不少人心里也有些雀跃:本来这样的贵介公子已经够让人嫉妒了,还好是个瞎子,再好的生活、再美的风景、再俊俏的美女,他都无缘欣赏,真好,老天真公平。
“铮铮铮”三声破空之音响起,皇城司的人久经训练,一听就知道是弩声,一个皇城司探子胸口直接中了一弩,立刻露出个碗口大的创,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不断抽搐,显然是活不了了,“真娘贼,是军伍里的伏牛弩。”曹三呸了一口血,倒在地上的是他的族弟曹源,已经是有十年从军经验的密探了,可惜再好的身手也避不开让不过十丈距离的强弩,“上,伏牛弩无法连射。”杨全经验丰富,看都不看到在地上的弟兄,与众弟兄拔出唐刀冲了过去,皇城司的唐刀不同于普通军伍横刀,皆是百炼之钢,坚韧而又强劲,对面的杀手立刻拔刀相抗,然而很多人的刀被皇城司的唐刀直接一刀劈为两半,根本无法抗衡,更何况皇城司的人不同于军伍,皆是长于技击之术之人,那些杀手很难有一合之敌,“呸,这种货色也配来截杀咱皇城司。”灵儿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高绍全耳朵却是动了动,最近双目不可视物,听觉却愈发灵敏了,低喝一声:“卧倒!”也不管灵儿桂儿两人是否反应过来,一手一个都压在了地上。
“嗡!”一声,一支长箭贴着三人脑袋飞过,射进三个路人身体,连带着直插入地面半尺,“五石劲弓!”桂儿的声调都变了,灵儿脸色苍白,刚才那一箭若是射中三人必然无一人能幸免,五石弓一般只存在于传说中,甚至连开得四石弓的都是千万人中难寻,没想到这次刺杀的人中竟有如此高手!
桂儿脸色一冷,她是内朝供奉李公公亲传弟子,一手大裂碑手可碎金石,很多人说她之功夫已然青出于蓝,此番遭遇突袭,她一时大意未反应过来险些酿成大错,不过,她自信近身功夫鲜有人及,一踏地,便纵身向箭射来的方向扑去,踏在地上的足印,直陷了半寸。“五石弓手一击不中必然已走,”高绍全微微摇头:“天下能开五石弓的人少之又少,一箭射出必然双臂麻软,根本不会留在原地的。”
灵儿此时也不敢大意了,她眼观八路,若是普通蟊贼,她自信即使几十个一起上,她依然能护得高绍全安全,然而,这杀手里有能五石弓的绝世强人,她又怎敢大意?
“小姑娘,我且来会会你。”一声轻笑,一袭道袍落在了灵儿两丈之外,灵儿不由暗暗叫苦,在这种距离她才能发现,此人功夫至少应该不弱于自己,而如今,身周已有五个高手了,她冷汗渐渐流了下来,暗骂桂儿怎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过她也知道桂儿其实是帮她吸引了更多敌手。
此时已是生死存亡,灵儿低叹一声:“解元公,此番已是搏命,奴无法护你周全,咱们各安天命吧。”高绍全双目一黯,他虽然目不能视物,然而听到惨叫声总会夹杂着一两个熟悉的声音,那些声音的主人不定一个多时辰之前还在和自己插科打诨,不定昨夜还与自己开怀畅饮,如今却已是化为一具具枯骨,“算了,”高绍全拦下灵儿柔软的小手:“为我死的人够多了,不能再增加人了。”他向前一步,一丝和煦的笑容绽放:“不就想取我的性命吗?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