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黄道吉日,高绍全奉命北上招抚三边流民,除了五千左千牛卫精锐,尚有二百大内侍卫和百余曾经征战三边的老兵,当然,留在洛阳的五百党项军也随同大军北上,加起来有近六千人,而至于一万陈州军,皇帝已然下旨让陈州军直接转道北上,至夏州会合。
毕竟高绍全真正的战阵经验几乎为零,皇帝对于他的临阵经验很不相信,所以指挥全军之权还是在左千牛卫中郎将长孙云相手中,而调动左骁卫之权虽在高绍全之手,然而用兵之权却在大将军程济时之手,实际上高绍全能真正调动的军队也不过是一万陈州军还有叔父赠送给自己的三千沙陀部曲而已。
高绍全倒是对这个安排毫无异议,他知道自己并无指挥作战的经验,虽然说自古名将都是从白丁开始成长起来的,不过谁敢放心把近四万大军交给一个战场新丁指挥呢?因此高绍全倒是没有一点不满。
冉冉时将暮,坐为周南客。前登阙塞门,永眺伊城陌。长川黯已空,千里寒气白。正是初春,北方的寒气未消,已在京师生活了一个月的高绍全还是有些不习惯,他紧了紧貂皮袍子,微不可查的抖了抖身子,动作虽然并不大,不过就在他身侧落后半个马头的长孙云相依然看了出来,他低低叹息一声,微微蹙眉。
“这可是伊阙关?”行了不过百里,印入眼帘的是一处凭山而建的雄关,两山相对而立,如天然的门户,中有宽阔的河水奔腾,这雄关就建在两山之间的河谷之间,长孙云相颔首道:“这就是京师的南大门伊阙关了。”
“果然是天下形胜所在。”高绍全赞叹了一句,长孙云相也深以为然,两岸香山与龙门山相对而立,高数百丈,高山陡峭,而伊水中流,本已是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再加上这城墙高近十丈的伊阙关,说是天下第一雄关也不为过了,长孙云相有些模糊的看着眼前的伊阙关,低低一叹:“生当为武安君,纵死亦是真豪杰。”
这伊阙之地是千余年前武安君白起成名之处,以逆势之秦军斩首韩魏周三国联军二十余万,高绍全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典故,他也深知长孙云相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
长孙云相出身府兵百户,以一下级军官三十年间升至左千牛卫中郎将,大半生来经历的战阵何止上百,只可惜他并非生在世家,虽然百战功成,却根本无法封侯拜将,这也是他的最大遗憾。
“长孙将军,”高绍全放慢马速,渐渐与长孙云相并驾齐驱,低语道:“此番三边之行未尝不是将军建功立业之时?”长孙云相怀疑的看了一眼身边的高绍全,对于这个乳臭未干的世家公子,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的,他血场征战三十年,才不过是个四品的中郎将,这个毛头小子却靠着祖宗荫庇成了安抚三边的钦差大臣。
高绍全也自然知道这些沙场老将对于自己并不很是看在眼中,不过这也是自然,别人战阵上见真招,自己却只是个未有寸功的书生,而今自己这个书生还成了中郎将的上司,试问又有几个能够心里服气呢?笑了笑,高绍全拱了拱手,一夹马腹,向一路疾驰而来的斥候行去。
斥候翻身下马,躬身行了个军礼道:“钦差大人,太子在前方香山白亭设宴送别,邀钦差入席。”高绍全点点头,他知道太子必会相送,只是未料到太子竟然百里相送,心中还是有一丝感动,虽然这位太子的做法让自己心怀芥蒂,不过能这般相待臣子,也已很是难得。他打马一鞭,与几个侍卫先行上山了。
香山与龙门山相对而立,盛产香葛而得名,前朝白乐天曾题《修香山寺记》曰: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位于龙门山东侧的这风景秀丽的香山自是白乐天最爱的去处,晚年他定居于此,自号香山居士,这白亭自也是白乐天晚年所居的白园中的一处盛景。
到了山脚,弃马徒步上山,不过行了两三里路,便是一片开阔的山顶,视线极好,只是尚是初春,春色并无几分,不过梅花倒是开了,几树梅花或白或粉,姹紫嫣红,淡淡的梅花幽香若有若无,让人心旷神怡。
白亭就在这开阔之处,太子见得高绍全来了,出了亭子迎了上来,满带笑容的仔细打量高绍全,笑呵呵的道:“显宗这身战袍更添英气啊!”高绍全如今是带兵招抚三边,自然要穿上一身战甲,亮银色的铠甲一尘不染,天子钦赐的明光铠自然不凡,头盔也是银灰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寒气,就连那身貂皮披风也是精心挑选的银灰色皮毛,高绍全本来就是英气不凡,这番装扮正如评话里说的白衣白马的薛仁贵。
高绍全脸色微红,他半蹲身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道:“臣高绍全见过太子殿下。”“不必拘礼。”太子很是和气的扶起高绍全,轻拍他的肩道:“孤此番送高安抚使远赴三边,既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显宗。”他拍了拍手道:“显宗且看看我身后之人是谁。”
高绍全一怔,太子缓缓移开身子,沐浴在阳光与雾气之下的是一个老者,看起来约莫五十上下,两鬓略略有些花白,只是身子站的甚直,英挺的剑眉之下,一双鹰眼威严必显。
“二叔!”高绍全只看了一眼,就不由激动的迎上前来,他的嗓子有些哽咽,这些日子来,他未尝不担心高元?只是一入诏狱,就凭高绍全又如何能相见?今日见得二叔身子康健,他又怎能不高兴万分,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高绍全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跪在高元的面前道:“侄儿不孝,二叔受苦了。”
高元笑了笑,扶起高绍全道:“叔只不过是在诏狱思过而已,这些时日来难得偷得几分闲情,你有什么不孝的?”他仔细打量着一身明光铠的高绍全,欣慰的笑道:“还是穿上这身战袍才更像个男儿,我高家的男儿就应该马上取功名。”
白亭中早就布置了一席酒菜,太子在上首落座,高绍全相对太子而坐,至于高元,则与靖国公韦震相对入座,侍女们给四人分别斟满酒,又缓缓退下,白亭中只剩下四人对视。
“七郎,你的决断很正确,”身边没有了外人,高元自然也少了几分顾忌,直接唤着侄儿的排行道:“三边如今看似纷繁复杂,却又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高绍全默默听着,有韦震与高元两个长辈在这里,不管是高绍全还是太子都不能乱了辈分,默默听着两个长辈的训诫。
“韦叔也没有好交待你的,”韦震一抚长须,饮下一杯酒道:“绍全你只需谨记,虚心谨慎,多向那些老将求教,不过,若有所决断则必须果决。”高绍全默默点头,他知道这是这位老者的肺腑之言,这两位长辈最担心的莫过于自己会被高位所惑,失了分寸,那些百战老将却是久经战阵,经验丰富,有这些老将在,他们也才能放心。
两个老人唠叨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巳时末,送别宴席才算告终,太子自斟了一杯酒,亲自敬给高绍全道:“孤也不多说了,只在这祝显宗凯旋而归,待得秋日再与显宗香山痛饮。”香山最闻名的就是红枫秋菊了,这一去三边差不多也需要半年功夫,待得回来之时正是金秋送爽,正是赏菊之际,高绍全熏熏然的饮下一杯酒,道:“太子殿下只管放心,绍全定不负陛下所托。”
高元望着这个渐渐成长起来的侄儿,满意的颔首,韦震也笑了笑,凑到高元耳边嘀咕了几句,高元眉头先是一皱,思索了片刻,又缓缓的舒展了双眉,笑着说道:“七郎,你的眼光不要只局限在招抚流民与征召新兵之上。”
高绍全愣了愣,他碍于地位所限,对于三边之事并不是很是了解,他的叔父则不同,对于三边局势很是了解,连忙拱手道:“二叔何以教我?”
高元眼中精光一闪,幽幽的道:“三边近河西而控大漠,连契丹而御关内,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三边是太宗与高宗设立的三个重要军镇,前套近契丹,后套近河西,西套近陇右,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高绍全心里明白,高元又道:“当年我经营三边之时,就有过连三边为一体之想法,只是碍于时局所限,未能成行。”其实未能成行最大的原因是皇帝的阻扰,皇帝不希望一个长期控制三边的重将出现危及帝位,所以在高元想法初初成型之时,便把他给撤换了,只是碍于太子在此,他也无法明说。
“其实三边极为丰饶,若开垦得当,则亦可成我朝沃野千里,”高元斟酌道:“有了三边之丰饶,则我朝亦可图河西之地,有了河西,我朝何惧契丹?”河西,是本朝一大痛处,前朝末年,藩镇林立,李唐无力控制河西之地,本是汉家天下的河西沦落胡人之手已有两三百年,没想到高元的眼光如此长远,他大有气吞河西的壮志,河西若得,西域重归汉土又未尝不可能?李唐之强,幅员东西两万余里,若是本朝吞并河西,则重复李唐版图又未尝不可能。
“不过,不能操之过急,”高元看到太子与高绍全两个年轻人眼中升起的光泽与野心,又道:“收复河西非一日之功,七郎,你当务之急是垦殖三边,把三边变成我朝的王道乐土,待得中原平复,百姓修养之后,再思进取。”
“侄儿明白。”高绍全努力冷静下波涛汹涌的心里道,他何尝不激动呢?开疆拓土是每一个男儿的最大梦想,如今自己有机会建功立业,相较于此,招抚流民,编练新军实在是有点不值一提了,一丝傲气从心中升起,这等功业,也只有自己能够开创,将来凌烟阁上提名,青史留名必然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