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东西有两层,
一边黑来一边红,
一边永远是夜晚,
一边昼夜两分明。
——谜语
海军导弹试验基地技术部大楼,傍海依山,象个横放的半边中括号“︹”。楼前不远是海,楼后紧靠着的是山。
这楼盖得很大,山坳多大它多大。
这楼盖得很高级,大理石的柱子,硫璃瓦的大屋顶,有梁思成的风格。
这楼盖得很气人,把大楼后面的那排平房遮挡得暗无天日。若是地方上的两个单位,说不定会有许多官司好打。但军事禁区里边的地皮,官儿大的说了算,而且平房里面住的是技术部下属的小单位,一家人,官司打不起来。
平房里的单位叫洗印室,专管冲洗有关导弹试验的各种测量数据胶片的。
那排平房,便是整个的一座大暗室,红与黑的窗帘一挂,里面的事情鲜为人知。
洗印室是营的单位、班的人数,一色的女战士。先前也有男的来着,因为这是个容易让人犯错误的地方,而且也已经有了些犯过那方面错误的先例,加之那两年女战士过剩,不好安排,上边儿便将洗印室的成员统统换成了单一品种:女兵。
洗印室的主任是男的,叫张建贞。之所以还保留他一个男的,估计是考虑他已经到了不太容易犯错误的年龄了。他的女儿已经跟洗印室的女兵们差不多大了。
张建贞主任当得一般化,上边儿对他印象不怎么样。先前洗印室里经常出点事情,政治处一次次地去调查处理过后,便在简报上说他,平时工作不深入,思想工作不得力,“敲鼓打不到点儿上,吹笛儿按不到眼儿上”。
他很不服气,经常发点小牢骚:“成天让些十八九的男孩子、女孩子在黑屋子里搅合成堆儿,时间长了还能有好事?”
洗印室之所以统统换成了单一品种,八成与他这牢骚有关。
女兵们对他也不是很尊重,管他叫“班长大叔”。她们说他长得很象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面的那个“自行车班长”。
他没有官架子,为人很随和,女兵们嘻嘻哩哩地叫他“班长大叔”,他也就打着哈哈答应。
他业务很棒,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们对他很崇拜。洗印室里有一部资料片,叫“上游一号”,记录了上游一号导弹试验的全过程。影片开头的职员表中,在“摄影”那一栏里写着“中尉张建贞”。每当有新兵分来,他便拿出来给她们放。他对片头字幕中他的名字连同名字之前的军衔很感得意。放的过程中,他会小声地介绍中尉与少尉在肩章上的区别,大声地解释某个镜头当时是怎么拍的,拍的时候又遇到了什么危险,有时候还会突然来他一嗓子:“这个片子罗瑞卿同志看过!”
新兵们崇拜得不得了,一下子便嘁嚓起来:“罗瑞卿?”
“罗瑞卿?”
有个别开始没怎么注意片头字幕的也在互相证实:“是他拍的?”
“张建贞就是他?”
“文革”中,技术部搞“四大”的时候,有人贴他的大字报,说他为自己树碑立传,恬不知耻,小规模地批斗过他几次,他也就没敢再拿出来放。***粉碎了,他又开始放了起来。洗印室还有几部其他型号的导弹试验资料片,但那上头没有他的名字,他便仍然放“上游一号”。
洗印室里自打统统换成了女兵之后,错误是不见有犯的了,但他工作起来多有不便,很难“深入”。女兵们,特别是女兵中的老兵们很难领导,她们说话办事很放肆,经常搞点恶作剧。你跟她拉下脸来,她嘻嘻哩哩地叫你“班长大叔”。你说“严肃点儿!”,她满不在乎:“哟,大婶做菜把枪药当成了胡椒面咋的?”
你再想发火,也不好继续发下去了。再说除了她们的小摆设儿随意扔,穿的小玩艺儿到处晾之外,别也没什么大缺点,工作起来还是满认真的。
工作的时候,她们往往军容不整。可也不好规定得太死。暗室里四面围得严严实实,点光不漏,纹风不透,红灯的光线很弱,颜色很深,一步之外,看啥都只能看个轮廓。有一次,因为要冲洗的是一个新型号的导弹试验胶片,上边儿要求很严,他亲自到暗室去督战。他巡回到各台冲洗机前去检查,却发现有几个女兵不知什么时候把外衣脱了,就穿着胸罩和裤头儿,见他走近,也不觉得难为情,照样跟他打招呼:“挺热是吧?”
他赶忙离开了。有什么办法呢?暗室里确实热,跟蒸笼一样,那一会儿,他非但没想发火,心里还涌起了一种怜惜的感情出来:也难为这些姑娘们了。
往后天热的时候,他很少到暗室的工作间去。与洗印室同属一个处的还有个摄影室,摄影室在大楼里办公,这时候,他到洗印室安排完工作,就到摄影室里去呆着。
因为不是整天跟女兵们在一块儿,加之老兵们对他也不是很尊重,他自己呢,进步一直挺慢,主任当了快二十年了一直没动,也就不把这个职务认真地当作一回儿事,所以,他这个主任,在很大程度上就只是形式上的,这就难怪女兵们私下里叫他“荣誉主任”了。她们有她们自己的头儿。
洗印室的女兵,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皮肤格外白,二是老一点儿的女兵统统戴眼镜。皮肤白的原因是环境的关系,整天在大楼的阴影里,接受紫外线照射少;戴眼镜也不都是因为近视、远视,而是个顶个的眼睛散光,与工作有关。
女兵们都称洗印员,但有干部战士之分。有战士洗印员,也有干部洗印员,两种洗印员干一样的活儿,但待遇上不一样,干部洗印员可以烫头发,蹬高跟儿鞋,穿花衬衣,甚至可以把军服稍微改一改,改得更加合体,更加体现线条一些,当然也可以谈恋爱,战士洗印员则不行。
女兵们自己的头儿叫倪娜,是干部。她脸蛋儿很美,身子很棒,白脸蛋儿配上黑框眼镜,很有风度。
她刚当兵的时候,年龄不大,身子很小,背着个小手风琴。这么小的手风琴,市场上不多见,使人想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保尔·柯察金小时候玩的那一种。她手风琴拉得很一般化,只会按右手那边儿的琴键,左手那边儿打拍子用的小豆豆却不会按,她拉出来的音儿很单调,也没啥节奏感。
那时节,正时兴大唱革命样板戏,基地成立了《智取威虎山》剧组,各单位都要出些人去,技术部政治处的人,看见她有个手风琴,以为她很有文艺细胞,就把她推荐上去了。她居然在乐队里干了一年。以她那样的水平,能在乐队里干上一年,可见剧组演出水平之高。
因为调到“威虎山”伴奏去了,她业务上就没怎么学,等剧组一解散,她回洗印室的时候,跟她一起入伍的都能独立工作了,她还干啥啥不行,张建贞把她分到印相组,跟老兵学着印单张,放大个照片什么的。
那时候,洗印室里还有男兵,带她的老兵就是男的,叫高超,外号“瓦尔特”。他个头儿很高,鼻子很大,身上很有块儿,一号军装他穿着紧绷绷的。先前摄影跟洗印分工还不明确,他什么也干,拍单张也会,高速摄影机也拿,洗印也搞。他艺高胆大,立过三等功。他在直升飞机上能用绳子绑住腰,将身子探出机舱门外,拍摄舰艇发射导弹的镜头。有一次,因为需要拍摄弹体刚刚脱离发射架的瞬间镜头,他在离发射阵地很近的地方拍摄,结果把耳膜震破了。为着这个,当洗印跟摄影分开的时候,他调到了洗印室。
他脸上的表情不很和善,整天象生气似的,长得便不显年轻,后来,当倪娜跟他熟了的时候,谈起初次见到他的印象,说:“我以为你是干部哩,原来……”
“妈的,等我的儿子长大了再当干部吧!”
“你结婚了?”
他突然哈哈大笑:“我是打的比方!”
她便知道他长得老相一点儿,可年龄并不大。
早春二月,洗印室后面山坡上的雪都化了,房前的院子里却还结着冰。靠近大楼墙跟儿的地方,有一个瓷的水缸,缸壁很厚,颜色黑红,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先前洗印室里还没安自来水的时候,原是盛冲洗照片的备用清水的。后来有了自来水,那水缸便终年废弃在外边儿。水缸很大,可盛二百来斤水。下雨的时候,水缸满了没人倒,水的颜色变得深绿,数不清的可作金鱼鱼饵的小动物在里面遨游。这用途是张建贞最先发现的,不结冰的时候,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便在那里捞上它大半罐头瓶。眼下不行,还结冰,冰面高出缸沿儿一大截,疙疙瘩瘩的,象作战示意沙盘。
这天工间操时间,有几个人在院子里闲扯,不知怎么把话题转到了水缸上。张建贞突然就来了兴致:“谁把这个缸给我搬进走廊里,我请他吃饺子!”
老兵们领教过他家饺子的质量,都不以为然:“就那白菜馅儿呀?连点肉都不舍得放,哄小孩子去吧!”
“二斤蛋糕”!
“……”
“外加一条烟!”
“把我的手风琴也搭上!”倪娜也来凑热闹儿,她觉得挺好玩儿,并断定没人能搬得动。
“怎么样?”张建贞见还没引起反响,拍拍高超的胸膛:“傻小子,真棒!不试试?”
众人也都怂恿他:“瓦尔特,来一下!”
高超问道:“你这话当真?”
“当——真!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来!”高超把棉袄一扒,将裤腰带一勒,做一些举重运动员样的准备工作。
这功夫,先就有几个人用脚蹬了一下水缸,没蹬动,水缸与地面冻成了堆儿。便小声劝他:“瓦尔特,算了吧,你不行!”
高超没理睬,就见他围着水缸转了一圈儿,深呼几口气,蹲下去,用肩顶住缸壁,一条腿伸直,脚踏石阶儿,然后大吼一声“嘿——”水缸活动了,水缸下的大块冻土也随着动弹,众人齐声喝彩,张建贞也惊得楞住了。高超正待要搬,张建贞赶忙劝他:“哎,我说小高,算了吧,这已经证明你能搬动了,算我输还不行吗?”
“放屁!”
高超这便开始抱。水缸很粗,搂不过来,他将水缸放倒,把缸底的冻土砸掉,半蹲着,把水缸斜放到大腿上,然后便双手抱着,“嘿”一下,“嘿”一下地一点一点往里挪。
张建贞原本是开玩笑来着,这时的气氛却就一点没有了玩笑的味道,围观的人自动列成了两排,庄严,肃穆,向他行着注目礼。就见他额头上的血管儿成了酱紫色,脖子里的筋如同绷紧的弦,身上的肌肉都凝成了块儿,“嘿”一下,“嘿”一下。
张建贞赶忙打发人去服务部,如数买来了蛋糕和烟卷儿。
当高超终于将水缸挪到走廊里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感情和表情都很复杂,倪娜竟然热泪盈眶了。人们象对得了奥运会金牌的运动员一样,一下把他围了起来。
张建贞赶忙递上蛋糕和烟卷儿,他收下了,倪娜将小手风琴送给他,他也收下了,但她注意到他的表情很难堪。
倪娜这便有了这样的经验:任何赌儿都是不可以打的,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心里都不是味儿。
往后她对他很崇拜,而且含着一种隐隐的歉疚,尽管她把手风琴送给了他,却仍然觉得对他不起。
他呢,开始对她有点儿嘻皮笑脸。先前他在她面前摆着老兵和老师的架子,这时便觉得先前的念头儿很可笑,一样的战士一样的兵,有什么架子可摆?
他对她说:“想照像吗?”
她似乎跟他抱怨过印资料照片不如放大人像来情绪的话,当时他没吭声,因为有纪律;她也没敢要给自己照几张,时间长了,也就忘了。如今,见他要给自己照像,便爽快地答应了。
星期天,他俩偷偷上了山。洗印室的房后就是山,山上一片松树林,树林很大,草皮很厚,他们找到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倪娜在“威虎山”伴过奏,手风琴拉得不怎么样,却学会了拿表情,做姿势。她表情拿得很自然,姿势做得很优雅。他先前一直以为她年龄小,从观念上就没怎么用审视女人的眼光去注意她,这时候,他从镜头里却发现,她比刚当兵的时候个子长高了许多,各处也都成熟了起来,站着亭亭玉立,坐着落落大方,躺着便是睡美人。他对镜头的时间很长,观察得很仔细。
“你是大人了!”照完了相,他说。
“废话!”
“长得很好看!”
“是吗?”
“手风琴暂时放到我那里,将来还跟你自己的一样!”
她一时没琢磨出这话的含意,也不认为他是动什么坏心眼儿。
照完了相,去冲洗。
印相组有个单独的小暗室,设备也很高级,冲的时候不能开灯,放大的时候才可以开红灯。他要手把手地教她冲,虽然她自己已单独冲过多次,但那是资料底片,要求不高,这回照的是人相,莫非程序上要求更高一些?她想。
黑暗中,当她摸索着碰到他的时候,他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嘴也紧紧地贴到了她嘴上。她猝不及防,吓得“啊”地叫了起来。叫得声音很大,很尖。
正巧张建贞在走廊里的那口水缸旁边捞鱼虫。那“啊”的一声便让他听见了,他听这个已经听出经验来了,马上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
“瓦尔特”这便犯了个暗室里容易犯的错误。黑暗中的丑行总比阳光下的罪恶多一些,有许多错误都是在夜幕中犯的。洗印室统统换成了单一品种,不是一下子就换了的,先前一直采取的是自然消肿的办法,一到年限,复他的员就是了。高超作为男兵离开洗印室是最后一名。张建贞原想复他的员来着,念他立过三等功,便给上边儿说了说,把他调到一个岛上的测量站去了,也没给他处分。
高超临走的时候,向倪娜道了歉,把手风琴还给了她,还给了她一张纸,纸上写着许多化学方程式。
“瓦尔特”调走了,从新兵训练队分来了个康美丽。倪娜成了老兵,负一点小责。
与康美丽同时分到洗印室的还有个龙小妹,她俩不是老乡,是在新兵训练队认识的。康美丽顶了“瓦尔特”的位置,龙小妹分到了胶片库,专管往各测量站发放各种光测遥测或航空胶片。胶片库在平房的一头儿,与印相组的小暗室紧挨着。发胶片的工作量不大,她大部分时间便在印相组呆着。
康美丽当兵比倪娜晚两年,年龄比她大两岁,文化水平比她高两届。她这么大的年龄才当兵的原因,是她父亲最近才落实政策,她从知青点刚抽上来不久。
她长得很胖,身上无处不丰满;神情很傲慢,对洗印室的一切都不以为然;她很懒,早晨按时起床的时候不多;很馋,躺在被窝里就嚼饼干;她口才很棒,故事讲得很绝,吵架吵得很有水平。
那时节,全国无处不防震,女兵们从宿舍楼搬到了洗印室。试验任务停了,洗印室没多少事干,她一讲就是半晚上。她讲的故事,情节很复杂,内容很恐怖,紧要关头,她压低声音,讲到雷鸣电闪,鬼哭狼号,又时而伴以口技,维妙维肖,如临其境,吓得女兵们躺在被窝里出冷汗,睡着的时候做恶梦,早晨都跟着她睡懒觉。
基地军人服务部,有一个长得最漂亮、态度也最恶劣的售货员,每天都跟顾客吵个三回两回的架,康美丽听说了,约着倪娜和龙小妹去买东西,并嘱咐她俩要是她跟人吵起来别插嘴。买东西的过程中,康美丽故意说话撩拨她,三说两说便吵起来了。那售货员果然名不虚传,调高话狠,康美丽却不动声色,一句一句地跟她来:
售货员:“你瞎长了这么大!”
康美丽:“这么大是我自己长的,我断定你长不了我这么大,定了,我说了就算了!”
“你有什么了不起?”
“没啥了不起,我就会算命,我算得很准!”
“你能把我吃了?”
“我吃不了你,我是回族!”
“……”那售货员嘴张了半天,没想出词儿来,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
“想不出词儿来就把嘴闭上!”
售货员适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还张着,这便不情愿地把嘴闭上。
倪娜目睹吵架的全过程,对康美丽吵架的水平很佩服,听她吵架,你不觉得丑恶,而是一种艺术享受。可待要走的时候,康美丽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想吵架,以后跟老娘学着点儿!”
回去的路上,倪娜跟她谈起观后感的时候,说:“最后一句,完全多余,而且把整个水平拉下来不少!”
康美丽脸红了一下:“我以为你会批评我哩!没想到你这么评价!”
女兵宿舍在洗印室背阴那面的房间里,窗外便是山坡。山坡与平房衔接的地方,有一条水泥砌成的护坡墙。
那堵护坡墙与平房的窗台一样高,站在窗台上,一小步就可以迈到护坡墙。女兵宿舍搬进洗印室之后,倪娜和康美丽在山坡的松树上拉了几道铁丝,晒衣服被褥,就从窗子里爬出去到那里晒。房后有阳光,工间操的时候,她们也从这里爬出去到山上玩。女兵宿舍的窗子利用率高了。
龙小妹的床,在窗口旁边。这天晚上,她正睡着,朦胧中,听见窗子响了一下,她睁开眼,看见一只脚在窗台上,她吓了一跳,刚要惊呼,却又听见一阵奇特的洒水声,完了,“咕咚”一下,进来了。
她看准了,小声骂了一句:“妈的康美丽!你这事办的一点都不美丽!”
“全怨你:我讲故事的时候,你一杯杯的给我倒水喝,颠啊颠儿的献殷勤,现在又骂我!”
“你们两个不象话,深更半夜吵什么?”倪娜说了两句押韵的话,象快板儿书。
“嘿嘿……”
“嘻嘻……”
“哈哈……”
满屋的人都醒了,笑了。
第二天早晨,康美丽破例的没睡懒觉,早早地洗完脸,就拿水往窗外倒,却发现龙小妹正在那里用水冲……
往常都这样,龙小妹比康美丽勤快许多。龙小妹是从农村入伍的,她是全公社唯一的一个女兵,离家的时候,她庄上的人都涌到村头去送她,老支书嘱咐她:“到了队伍上好好干,别给兄弟爷们儿丢脸,咱庄户人家当女兵不容易,你又没有当官儿的爹,这个名额是兄弟爷们儿告状争来的。”
龙小妹记着这话,来到洗印室之后很能干。她个子瘦小,手脚勤快,谁都可以支使她:“小妹,我不到饭堂吃饭了,给我捎个馒头回来!”她便捎馒头。“小妹,你顺便把我的衬衣洗一洗!”她便洗衬衣。龙小妹到洗印室,走廊和院子她一个人包了,技术部每次卫生大检查,洗印室都得第一。
龙小妹文化水平不高,她对文化水平比她高的人很崇拜,她羡慕倪娜会“吱嘎吱嘎”地拉手风琴,连康美丽的吵架也崇拜。刚到洗印室的时候,她对别人不熟,便整天跟在康美丽的后边儿,勤务员似的。她向康美丽请教吵架的艺术,康美丽很生气:“你不是讽刺我吧?”
“不、不是!俺是心思俺嘴笨,有时候明明咱有理,可让人家一堵就没话说了!”
康美丽笑了:“噢,是这么回事啊!”
康美丽便很得意地给她介绍怎么样吵才有水平。她说:“主要的有三点,一是要有丰富的知识;二是要沉住气,别激动,慢慢地气他,气得他说错话,说过头话,然后抓住他的错话狠狠一击,将其置于失败之地;三是要以攻为守,不要为自己辩解。别的就都是次要的了,比方吐词清晰了,讲究逻辑了,要有点哲理、有点幽默了,等等。”
康美丽很耐心,讲完了理论讲实践:“比方说你很瘦,我如果说你‘看你这小样儿,就知道中国没的吃’,你说什么?”
“俺说‘俺生来就这样,吃不胖’啊!”
“傻瓜!你这就不是‘以攻为守’了,你说我呀……”
“说你什么?”
“我不是很胖吗?你应该说‘看你这样儿,就知道中国没的吃的原因了!’”
龙小妹很佩服、很开窍儿:“吵架还有这么多学问啊!”
康美丽说:“你能想到学学吵架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需要吵架的事太多了,要做生活的强者!”
“俺没想那么多,俺就觉得怪好玩儿!”
有许多迹象表明,张建贞对龙小妹印象不错,而且有很快就要入团的趋势,张建贞已经小规模地表扬过她几次了。康美丽一点儿也不嫉妒。人各有志,她有她的志向和志趣。
康美丽有好几次都发现,倪娜有空儿就看一张纸,她以为是情书来着,等倪娜再看的时候,便悄悄走到她身后了几眼。她挺奇怪,一把夺过那张纸:“这是什么东西?”
“化学方程式!”
“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
康美丽看了半天,不很有把握地说:“好像是提取银的一个化学反应过程,你看,最后出来的是ag嘛!”
倪娜眼睛一亮:“是吗?”
“一点儿不假!”
“太好了!还是你行!”
“到底有什么用啊!”
“咱们用过的显影液、定影液里就有银子!怪不得他临走的时候,不让把废水倒掉哩!”
“瓦尔特”一走,倪娜便把他先前抱进来的水缸派了新的用场——盛废水。这时候,已经快满了,她一直很着急来着。
康美丽没听明白,继续问道:“这些化学方程式是谁写的?”
“一个老兵!”
“她复员了?”
“调走了!”
“你不懂,干嘛不早去问问她?”
“那个老兵是男的!”
“男的有什么关系?你还这么古板啊!”
倪娜一下深沉起来:“也许是有点古板!”便把先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康美丽。
康美丽问她:“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他?”
“说不上喜欢!”
“你当时要是不咋呼就好了!”
“那才坏了哩!他劲儿挺大!”
“那你干嘛不问问张主任?”
“我怕他怀疑我跟高超还有关系,张主任在这方面很敏感,他也是好心,唯恐咱女孩子出问题!”
“倒也是!”
“提银的事,咱们自己能不能干起来?”
“干是可以,最好还是让张主任知道一下,有些原料咱们没有!”
“你去说,你就说是你想出来的!”
“那怎么可以?”
“就这么说,你文化水平高,他信!”
康美丽让龙小妹把那些化学方程式重抄了一遍,找到张建贞,对他说:“这是龙小妹想出来的!”
他很吃惊:“她有这么高的水平?”
“我和倪娜也帮了点忙!”
“咦!看不出!让龙小妹当胶片库保管员,还有点大材小用哩!把她调到你们组怎么样?”
“那可太好了!”
“你们三个,以后别的就甭管了,就搞这个,什么时候搞出来什么时候算!妈的瓦尔特!人家八一电影制片厂早就搞成功了,我还派他去学习过一段,回来之后,提银没学会,倒学会了抱人!”张建贞是胶东人,“银”、“人”不分。
康美丽装作没听懂的:“什么瓦尔特?又是提银抱银的?”
“噢,你不认识,不知道!”
三个姑娘组成了个提银小组,倪娜负责。康美丽借口有些比例关系不好掌握,又和倪娜到八一电影制片厂跑了一趟。一看,挺简单,顺便买了些原料,回来便把银提了出来。纯度还挺高,能达百分之九十八。
两人在北京的时候,玩了几天。这天逛完颐和园回来,康美丽要倪娜跟她一块儿到北京大学下车。倪娜问她:“干什么?”
“看看!看看大学什么样儿!捞不着上,饱饱眼福!”
“人家让进吗?”
“进门的时候,大大方方的,径直往前走,别往两边看!”
倪娜便傻哈哈地跟着康美丽在北大校园里这里那里地逛。她注意到康美丽的脸通红,表情很激动,象跟谁赌气似的。她问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
两人逛了半天,没啥收获,出来了。
康美丽走出门口,恨恨地说:“将来我一定要进来!”
倪娜以为她是想上大学,便没往心里去。
提银成了功,张建贞很高兴。技术部政治处的简报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扬他们的字眼儿,说洗印室的工作有起色,废物变了宝,卫生也不错。
往后,提银的工作纳入了印相组正常工作的序列,三个姑娘比先前忙了些,但康美丽还是觉得生活里少些什么。她拼命地看书,逮着什么看什么,而每看完一本儿,她就产生一种新的爱好。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想当丽达;看完《封神演义》,她又想嫁给土行孙。不看书的时候,她们也议论男人,给她们认识的男人起外号,张建贞“班长大叔”的外号,就是康美丽首先叫起来的。第一次提出银来的时候,张建贞请三个姑娘去他家吃了次饺子,他的爱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去她家吃饭,吃饺子的过程中,就显得不是很热情,回来之后,康美丽便对张建贞的老婆形容了一番,“班长大婶的脸,就象把地瓜煮熟了,往地上一扔,然后又踩了一脚的那种样子。”倪娜觉得她这话刻薄是刻薄一些,但挺象。
姑娘们在议论男性的时候,比起议论同性来,宽容一些,客气一些。
她们对吃的问题也非常感兴趣,而且也肯下功夫。洗印室的姑娘们十个有八个都很馋,她们对技术部士兵食堂的伙食怨声载道。龙小妹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到食堂去帮厨,每次打饭,姑娘们便推选龙小妹去出面。打回来的饭数量可以,但质量差劲,吃不了,浪费了不少。龙小妹很心疼,说:“咱们自己要喂头猪就好了!”
康美丽说:“行啊!怎么不行?”
倪娜也很赞同。
导弹试验基地的所在,山连山,这山与那山之间有山涧,山涧不深但很长。从洗印室平房的一头儿往里走不远,有一个被拆得残缺不全的部件箱,先前是装导弹用的。便被姑娘们当了猪圈。小猪儿是倪娜到附近村子里买的。喂,主要还是龙小妹的事。说是轮流喂来着,但别的组的女兵,态度本来不积极,忙起来的时候就忘了,倒是龙小妹还每天都想着。
转年老兵退役的时候,洗印室另外两个组的三个老兵要退役,除去技术部士兵食堂统一搞了会餐之外,洗印室自己还搞了一次。女兵们一晚上没睡觉,把那头猪杀了。杀猪的时候,姑娘们犯了些难为,但为着战友们的情谊,康美丽还是操起了杀猪刀。她们煮了一锅猪肉燉蘑菇,也把张建贞请去吃。张建贞很警惕:“你们哪来的猪?不是偷的吧?”他刚看了一个通报,说是发射团某连的退役老兵,一晚上把全连喂的十七头猪统统杀掉了,要各级干部加强对退役工作的领导,做好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云云。
“怎么是偷的?我们自己喂的!”龙小妹说。
他不信:“自己喂的?在哪里喂的?”
“你去看看好了!”
张建贞心里不踏实,还真到山涧的破烂部件箱那里看了一趟。证实之后,他心里很内疚:我的工作是不深入啊!
印相组的小暗室在那座平房的阳面,窗子与技术部大楼二楼的窗子差不多高。这天晚上,倪娜她们加了个班,干完了活,康美丽把红与黑的窗帘拉开一条缝,打开窗子,将身子探到窗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却就发现对面二楼的窗口里有一个“特写镜头”,她赶忙招手让倪娜和龙小妹过来,两人一看,脸刷地红了:对面窗口里一男一女正在接吻。
倪娜说:“不象话!”
龙小妹说:“真够呛!”
康美丽说:“真带劲儿!”
对面窗口里,两人接吻的时间很长,这边窗口的三人谁也没离开。
康美丽拉死灯,突然灵机一动:“照相机!”
倪娜说:“这样好吗?”
龙小妹说:“好!告他俩,当证据!”
康美丽说:“不,当艺术品!”
康美丽便拿来照相机,安上了长焦距镜头,“咔嚓”照下来了。这功夫,互相抱着啃着的那一对儿还没分开,而且那男的有了进一步的行动。康美丽把窗帘儿拉死:“不看了!不美了!”
印相组的这台照像机,是专作翻拍资料照片用的,可以取单张,即拍一张就能拿出来。三人又加了个小班儿,连夜将底片冲出来,烘干、放大、上光。照片上的人,她们都认识,但谁也不熟悉,叫不上名字来。第二天,康美丽去大楼里从侧面打听了一番,很失望地回来了,她对她俩说:“真不来劲!”
“怎么了?”
“人家是两口子,刚结婚不久,暂时还没分到房子!”说着,康美丽把照片撕了。
龙小妹说:“你不是当艺术品吗?”
“他两个要是正在谈恋爱还没结婚就好了!”
龙小妹没听懂。
这天,康美丽告诉倪娜:“瓦尔特提干了,你知道吧?”
“是吗?应该提,他业务不错!”
“后悔了吧?”
“去你的!”
康美丽无头无尾地说:“年龄很有关系,同一件事,不同的年龄,会有不同的看法!”
三个姑娘说着话,突然想到这些年,自己太老实,在印相组几年,连个照片也没照一张,连个底片也没放一张,你不照不放,人家也怀疑你是照了!放了!照!不照白不照!康美丽说:“咱们三个来张合影吧?”
“行!”
“将来分别的时候,也好作个纪念!”
倪娜说:“刚当两年兵,怎么就想着分别?”
“没有不散的宴席!”
倪娜和龙小妹听了,心里怪不是味儿。
转年,倪娜提了干,龙小妹入了党,康美丽考上了大学。
倪娜想起她们两个逛北大校园的情景,对康美丽说:“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其实兴趣也不大,我主要想争口气!”
“和谁争气?”
康美丽便讲起了她自己的一些事。但故事是那些年里司空见惯的。无非是她下乡的时候,与一个跟她一起下乡的知青恋爱了,后来他当了工农兵大学生又不要她了。最让她伤心和气愤的是他们已经有了那方面的关系……
“那次咱们去北大,我想能遇见他来着,结果没碰上!”
“既然这样,你干嘛还要去见他?”
“我要向他公开宣布,我将来比他强!”
“我相信!”
四年之后。
康美丽大学毕业又回到了技术部。正式分配之前,她在洗印室工作了一段。这时候,倪娜已经当室主任了。她告诉康美丽:两年前龙小妹退了役,一年前张建贞转了业,今年她本人结了婚,不过她爱人不是那个“瓦尔特”,而是基地司令部的一个参谋。
康美丽对龙小妹退役很伤感,问她:“龙小妹为什么就不能当干部?”
“不是有文件嘛!不经过院校培养的不能提?还是你有远见啊!往后咱这样的是不行了!”
康美丽对倪娜的爱人不是“瓦尔特”很遗憾,问她,“你怎么不跟‘瓦尔特’结婚?”
“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个人毛病太多!”
“以前你可不是这样认为的呀!”
“过去是太无知,整天呆在暗室里,不跟男同志接触,随便遇见一个就以为是不错,须知楼外有楼,天外有天啊!”
倪娜说得很淡,完全不带感情色彩,康美丽心里很不痛快。后来,当康美丽从中国青年报上,看到龙小妹复员回家乡办起了个体照像馆的消息之后,她心里才好受了些。
往后,部队开始时兴培养军地两用人才,康美丽向倪娜提出:洗印室的工作量不大,在保证试验任务的前提下,应该面向社会,为群众服务,这样既能训练战士,又可以为部队增加收入,倪娜以“洗印室的工作具有保密性质”为由,拒绝了。
地震是早就不防了,女兵们的宿舍也早就不在平房了,平房的所有窗子都关着,红与黑的窗帘儿都挂着,战士们除了冲洗试验任务胶片,很少在那里呆着,那里显得很冷清,很沉闷,还有一股东西发霉的味道。
现在,康美丽离开洗印室,到大楼里上班了。上班的第一天,她从大楼的窗子里,看见楼后面的那排平房,心里涌起许多感慨,那里有她美好的回忆,难忘的友谊,同时也有使她不解的谜一样的东西。
这红与黑的小世界!
这大楼后面的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