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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台纪事 静静的海岛

“噢——我又回来了!”

小船儿刚靠近莲花岛,魏晓明便忍不住喊了起来。摇船接他的小战士先是一愣,马上又会心地一笑,继而也咧开大嘴跟着叫起来:“噢——站长来了!”

这时节,岛上测量站的两座小水泥房里,跑出七、八个水兵,跳着叫着来到岸边,一起对着他俩:“噢——”

魏晓明眼眶一热,这莲花岛的“噢噢”的叫声,对他来说,十分熟悉。

六年前,魏晓明同另一名新战士肖柯连刚上岛的时候,当年退役的老兵还没走,在欢送他们的晚宴上,两位明天就要离岛的老战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当他们脸上泛出红光,酒开始有点浪费的时候,谈起某件完全不值得笑的事,他们竟无来由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

“嘿嘿嘿!”

“嘎嘎嘎!”

笑得很放肆,声音很高,很难听。

新兵肖柯连矮矮的小个子,年纪不大,脸上总带着多少有点做作的讨好的微笑,这种微笑使人很容易联想到那种过去处境一直不怎么样,而现在又刚开始好起来的人。他眼里很有活儿。恰到好处地给老兵们倒茶递烟,这小殷勤很使老兵们对他产生好感:“哎,你也喝!叫什么来着?肖柯连?!唉,你可真是个小可怜儿,这么小的年纪就上岛……有前途啊,干个七年、八年的超不了提干年龄,好好干。”说完,眼睛特意瞥了站长陶海宽一眼。

“噢——”

“嘿——”

两位退役老兵突然喊了起来,所有的老兵竟一起咧着大嘴跟着怪叫,每人脸上的表情都哭笑难分。

这叫声将两位新兵吓了一跳。惊慌中,他们看见陶站长的嘴也张开着,只是口型略小一些。

这“噢噢”叫的内涵,魏晓明百思不得其解,他也始终没跟着叫过。待到这年的冰封时节,他第一次喊出声来的时候,方体会到其中的甘味。

那时节,海上结了冰,却又冻不严,船开不出,人进不来。

因为没有任务,便有的是机会山呼海吹。同住一室的吴班副在跟魏晓明和小可怜儿摆他当了三年兵的老资格的时候,曾谈到这样一件事:

他刚当兵上岛的时候,冬天比现在冷,“三九”、“四九”那些天,海上的冰都能封严了,大陆上的老百姓经常赶着马车来岛上玩儿。最近几年,海上从来就没封严过。“什么原因呢?是因为赤道北移了。”他这样解释。

“赤道怎么能北移呢?”魏晓明不服。

“参考消息上说的嘛!”吴班副理直气壮。

“是你家出的参考消息?”

“你他妈的太、太骄傲了!”

“你他妈的也太胡说八道了!”魏晓明破例地回骂了一句,骂过之后又马上有点后悔,却不想吴班副“哈哈”一阵大笑。“好哇,文皱皱的小白脸儿,你到底也变得粗一点儿了。好,不错!象海岛兵了!来,笑,跟我一起笑。哈哈哈……”

“嘿嘿嘿……”

“你怎么不笑?”吴班副指着小可怜儿喝道。

“我害怕!”

“你怕什么?吃你?笑!”

“哧哧哧……”小可怜儿在牙缝里挤出了几声笑。

这样笑过之后,魏晓明和小可怜儿都惊异地发现,心里一下痛快了不少,轻松了许多。

“来,再喊,噢——”

“哟——”

“好不好?真痛快!真带劲儿!大海让冰封哑巴了,这小岛太平静了!这世界是我们的,想怎么喊就怎么喊,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这是大海给我们的权利,大海给我们的自由。没有歌声有喊声,这是小岛的特点!啊,真他妈的痛快!”粗鲁的吴班副说出了诗的语言,他说得很豪迈。

打那,魏晓明习惯了这奇特的声音,喊起来自在,听起来亲切。

战士们簇拥着他们的新站长魏晓明来到了他熟悉的水泥房里,倒水的、拿烟的,让他应接不暇。这些战士都是他去军校学习后入伍的,他一个也不认识。他很理解这种过分的热情,这里面当然有对他的尊重,而更多的还是渴望见到大陆来的生人。

如同六年前他不一定非参军而最终参了军一样,军校毕业以后,他也是不一定非来海岛而还是来了。当然还有别的任务,上岛之前,首长找他谈了话,去莲花岛当站长是代职,原来的站长专业进修完之后还回去。目前部队正在改革,特种兵怎么改,测量站怎么革,要有意识地作些调查。他记着这任务,打算一边工作,一边结合自己原先在海岛生活的经历,思考一些问题。

是的,六年前魏晓明并不是非入伍不可的,他刚刚待业一年。他面前有两条道路好选择。一是继续考大学,但把握不大,问题在于他的兴趣太广泛,一会儿想搞文学,一会儿又要搞音乐,写了几首诗歌,又要弹上几天吉他。二是等待分配个好工作。如果他不挑三拣四,这工作是不难安排的,但他想使工作跟他的气质更加吻合一些,这就需要再等些时候。

这时候,参军入伍已经不怎么时髦了,但他还是报了名,当然这并不是为了使那个长得很美,而又很可能跟他发展成那种最亲密关系的女同学大吃一惊,主要的是特种兵的牌子很硬,而且又是海军中的特种兵。

但那个美丽的女同学还是大吃一惊:“看不出,象你这样文皱皱的小书生,还会……”

他不怎么自然地答道:“这是每一个青年应尽的神圣义务嘛!”

“好!”象老师给小学生作业本上的批语。

他很高兴。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英雄壮举一下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而特别使他感动和振奋的是他离开家乡的前夜,她主动跟他约会了一次。

他们去了他们各自的父母都禁止他们去的地方,不是那里有什么不安全,主要是因为他们还没到去那个地方的年龄。就象上海的不少父母不怎么愿意让自己的还不到适当年龄的孩子晚上去外滩一样。

分别的时候,他们约定以后“保持通信联系”。

这是个海军导弹试验基地,莲花岛是基地的一个测量站,人不多,却至关重要。

“你们可不要误解这测量二字,你以为是拿着个皮尺,架着个水平镜,象公路检查员那样测量吗?错了,同志!”退役老兵一走,陶站长向他和小可怜儿全面介绍情况时,卖关子似地说道。

陶站长接着说:“那么测量什么,怎么测量呢?嗯!那就是测量导弹外弹道,用电影经纬仪去拍照,然后跟别的测量站同时拍下的轨道相交,计算出坐标数据,画出导弹飞行的轨迹。当然还有专门拍导弹内弹道的、搞计算的、负责发射的,那不是我们的事。一次试验是许许多多环节和部位协同动作的过程,因此时间观念特别重要。要讲究同步。懂吗?”

他当然还不能一下子就全懂,但越不懂,就越神秘,越神秘,就越觉得这工作高级、带劲,有特种兵的味道。于是,他很高兴。

魏晓明刚上岛的时候,独自爬了一次罩着电影经纬仪的钢堡的所在——全岛制高点“301”山顶,这代号表明了山的海拔高度,爬上去要费好大一会儿劲,但上去之后,环顾大海,心潮却很澎湃。他顿时想来点“罗曼蒂克”,喊点“啊,大海”之类的傻话,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个相声里面的“啊,大海,你……你他妈的真没治了”的话,便没有喊出。喊不出也不能白来啊,他趁着心潮正澎湃的好兴致,开始给那位美丽的女同学打第一封信的腹稿。“抒情散文式的”,他决定。

腹稿打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便往山下走。他想边走边斟酌一下个别词句,但“上山容易下山难”,“一心不可二用”的俗话是不错的。他只顾斟酌词句去了,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却摔了个大跟头。好在下山往后仰,屁股先着地,只是坐滑梯似的滑了一段,要是滚将起来,那就麻烦了。

他爬起来,揉了一下屁股,心里骂道:“什么抒情散文式,去他妈的!说傻话是诗人的事,不做诗人了,老老实实学技术!”

当然,信还是写了的,但发不出,要等送退役老兵的船去大陆才能发。喝完送别老兵的酒,他心里很乱,心潮已经不怎么澎湃了,考虑到船去大陆机会难得,还是给她写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连同预先写好的一起捎走之后,他蓦地觉得我不是也“海吹六九”起来了吗?怪不得老兵们一个个都这样的。是特种兵的优越感,抑或是一种虚荣心?说不清楚。

魏晓明充分利用小船去大陆的一切机会,认真地从事“保持通信联系”的工作。当第三个年头,他考上军事学院回到他家所在的城市上大学的时候,那位女同学告诉他:“你的信我都保存着,不过从你第一封到最后一封信来看,信的文采是直线下降的。”

他有点惊奇:“是吗?可生活不光需要文采,多学点技术比有哪些酸文假醋的什么文采有用得多。科学现代化、武器现代化,是说那些‘啊,大海’之类的傻话就能化出来的吗?我过去吃亏就吃在兴趣太广上,是海岛的部队生活把我的目标确定了。”

“很好!”她调皮地说。

“一般化吧!”他也不无调皮地说。

“哎,你还弹吉他吗?”

“没有带去。不弹也好,弹起吉他就更想你了!”他故意把话说得粗鲁些。“……”对方没有回答。他瞥见她脸上浮起一片红晕。

代理站长魏晓明的床铺,照例放在他刚当兵时住过的水泥屋子里。这房子从里到外都是水泥的本色,如同包火柴的纸。天花板上稀奇古怪地镶着四只象挂猪肉的那种铁环,墙角处长着绿色的苔藓,背阴面的墙壁上,有着各种不同形状的白色的碱斑,就象尿床的公民铺的褥子。晚上,魏站长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铁环,他笑了,他想起了刚上岛时那两个退役老兵对铁环的解释。

那次当他向两个退役老兵中的其中一个打听这铁环的用场时,那老兵几乎恶狠狠地说:“上吊!”

他当然不相信,觉得这老兵说话怎么这样。

另一个老兵态度比较和善,解释说:“如果不发神经,单供上吊使用的机会可就太少了。这房子有年头了,是外国占领军修的,原是供他们到海上给航标灯换电池时,万一遇到意外,来岛暂住的。这铁环嘛,是他们挂吊床用的,这样离四面墙壁,两面天地都远一些。会享受着呢!这些洋鬼子!不象我们,这么间小屋放两张双人床。”然后又摆起了他那“老子当兵四年”的老资格,尽管有点山呼海吹,云遮雾覃,但他的这番解释却不无道理。

就在他山呼海吹的时候,那个说过“上吊”的老兵满头大汗地提了一只大白鸡进来:“妈的,连鸡都变野了。围着岛子转了三圈才逮住,连个蛋都不下,留它何用?”说着,将鸡扔到地上,用脚踩住,拿半自动步枪的枪刺往它的脖子上一扎,这鸡便以枪刺为圆心,身长为半径,扑打着翅膀转起圈儿来。当鸡的两条干细却又强健有力的小腿僵直的时候,他补充道:“当然也不能怨你!下蛋是母鸡的事,而你是公的。”

刚才还在山呼海吹的老兵一听,“格格”地笑着出去了。这时,魏晓明猛然发现杀鸡老兵的神情一下子深沉起来,他边在脸盆儿里退着鸡毛,边自言自语地说道:“也怪可怜的,你一上岛就自谋出路,吃小虫儿,吃草种儿,没人正经管过你。锻炼得一身力气没处使……行了,结束了,上我的肚子里跟我一起去吧!喂!还有你,小白脸儿,别站着,换盆水来。”他看见了魏晓明,命令道。

这老兵是为欢送自己而杀鸡的。陶站长看见了,在门口一露头,又走了。送走老兵的小木船回来时,摇船的吴班副抱回了两只鸡,说是那两个老兵买的一定让送回岛上。陶站长听说后,眼睛有点湿润:“好同志啊!”

如今站上有电视机了,虽然净白乎乎的“下雨点子”。可岛上没有电,为着看电视就得开柴油机发电,魏晓明觉得有点不值得。但不开柴油机又该怎样呢?难道还象过去一样吗?而过云……

魏晓明刚当兵上岛不久,就觉得这岛上除了有点“高级”的工作之外,实在没有多少可值得向那美丽的女同学得意的。工作着当然是美丽的,充实的,可人不能老工作。导弹并不天天试验,还有生活呢?导弹不试验的日子怎么打发呢?魏晓明很快就发现这岛上缺少点什么。

带铁环的水泥房和陶站长带领另一班人马住的不带铁环的水泥房里,唯一的装饰品是某革命委员会敬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幅井冈山油画和罩在玻璃匣里的两个塑料芒果模型。藏书也只是《连队政治思想工作条例》、《思想工作问答六十条》、《全国第二次农业学大寨会议文件汇编》、《油机维护技术》、《电影经纬仪说明书》、《金光大道》上、下集,《西沙儿女》正气篇、崭新的两年前的《解放军歌曲》。没有一个会识谱,“我是一个兵”的歌词改来改去,把战士改迷糊了,“啊巴拉古……”也就会这一句。但都会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的不准确的京剧歌,报纸比较全,但十天半月才拿一次,半导体收音机还可以听听,但干电池常常接不上。唯一的娱乐是永远也打不厌的老k,打得差不多的人都能记住每张扑克背面的特点。老兵们个个说过时话。陶站长倒很谦虚,承认自己“不会抓活思想”。

但“301”山顶的仪器设备是蛮现代化的,特别是那个“警报器”,跟基地试验指挥所没有线儿连着,却能响。一响起来,就得不要命地往上窜。“开机,十分钟准备”,操作程序、试验大典,所谓“新兵怕号,老兵怕哨,岛上的战士怕警报”。

小可怜儿永远是勤劳的,每当老兵们打扑克时,他照例殷勤地供应水,带着讨好的微笑侍候着。他拼命地干活,工作的时候忙着,“生活的时候”也不闲着。种种迹象表明,从陶站长到所有老兵都对他印象不错,入伍半年就有入团的趋势。

魏晓明仍然多少有点“罗曼蒂克”,傍晚喜欢到海滩散散步,温一遍女同学新近来信的内容,考虑一番下次去信“澎湃”点什么。这回,却发现小可怜儿蹲在一块礁石旁边哭。他很吃惊,赶忙跑过去。小可怜儿听见脚步声,慌忙将眼睛擦一下,站了起来:“是你呀!”

“你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为啥哭?”

“有……有点想家。”

魏晓明心里一热:“都参军这么长时间了,还想家?我已经……不怎么想了。”

他毕竟比他大几岁,他安慰说:“你工作得比我好,同志们对你反映不错。我也想多干点儿,可眼里总没有活儿,而你却整天不闲着。”

“快别这样说,不多干点活儿,又该干点什么?干活儿的时候,心里就不怎么空得慌了,尤其象俺这种人。”

“你怎么了?”魏晓明有点诧异。

“俺是从农村入伍的,俺的所有表格上‘出身’一栏里,都填的是‘社员’。”

“社员又怎么样?”

“你是城市入伍的,你不懂。俺家原先是富农。俺想家不是嫌这地方不好,工作不好。俺是全家祖祖辈辈第一个当兵的,入伍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俺全家都哭了,就跟大队党支部宣布俺家不再是富农的那次一样。临来的时候,俺爹翻来覆去地嘱咐,‘共产党对咱没说的,你当了兵,又当上了海军特种兵,过去做梦都不敢想,到了队伍上,无论如何要好好干。不好好干,对得起共产党,对得起现今的好政策吗?’所以俺就总想多干点活儿,再苦再累也不怕,可就是有时……这心里怪空得慌……”

魏晓明心里好不感慨,想不到小可怜儿会有这么多的心思。他同感地说:“我心里也这样。”

“俺想家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行吗?”

“我不会讲的,可你怕什么呢?”

“怪丢人!”

小可怜儿干得不错。当魏晓明从军校毕业回来的时候,他听说小可怜儿两年前就退役了。他心里有点凄然。可听说他是入了党之后退役的,心里又有点欣慰。

代理站长魏晓明上了“301”山顶,班长正领着几个新战士在训练。电影经纬仪的大镜头象高射炮筒似的在战士们的操作之下上下左右的晃动着。那一会儿,他忽地有所感触:这么精密的仪器,就这样当作训练器材吗?老兵退役,新兵入伍,一年一批,年年训练,年年就是这个水平。过去这样,现在这样,以后呢?他敏感地意识到这应该是在改革之列的,可怎么改呢?他总会琢磨出点名堂来的。

战士们训练得很认真,很兴奋,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业务,水平高低就看这个,如同高射炮射手一样,你盯不住目标就打不上。导弹飞行那么快,你盯不住它就拍不下来。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一发导弹就是一栋楼钱。你拍不下来,得不到数据,打了等于白打。因此平时再稀拉的战士,一上操作台,不由你不认真、不聚精会神。这是传统。他想到了吴班副。当时魏晓明对他一直没有多少好感,特别那次……

那是一次成功的导弹试验之后,任务完成得不错。吃午饭的时候,站长陶海宽神采飞扬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基地业余文艺宣传队明天就要来我站慰问演出了。这是基地首长对我们政治上的巨大关怀、巨大鼓舞、巨……因此下午利用半天的时间彻底清扫一下室内外卫生。吴班副、肖柯连,你们两个,找僻静的地方挖个小厕所,然后找两领席子围得好一点儿。另外,我们自己的厕所利用率一直不高,从今天谁也不准出门就尿。”他趁大家的高兴劲儿,把话说得很粗野,但大家照样咧着嘴傻笑。

陶站长并没布置要搞好个人的卫生,但全站人员列队步行到岸边迎接国宾般的贵客——基地文艺宣传队的时候,看得出,个人的卫生比环境卫生搞得好。

宣传队姗姗来迟,全站人员很焦急。

“快看,来了……哎,是渔船。”吴班副说。

当人们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送宣传队的快艇终于开来了,但快艇是靠不了岸的。陶站长庄严地命令吴班副和另一名老兵摇着小船迎上去,接他们下艇。

第一船是女演员。

从下船到上岸要涉过海滩。没有谁命令,战士们“忽拉”下了海,一人背起一个就上了岸。

“同志,行了,没有水了,我下来吧!”

是谁?背着女演员在沙滩上走了一大截,等人家要下来了,才不情愿地放下?见鬼,是吴班副!“吴班副,还不摇船再去接!”陶站长生气地命令道。

“是,再去接。”

“熊样!”魏晓明在心里骂道。

基地宣传队的演员们是各单位临时凑起来的。按魏晓明的眼光看,演出的水平实在非常一般化,但战士们都一股劲地鼓掌。魏晓明见此情景,不知怎的,眼眶里一下涌满了泪水。

“那个女的,敲的那玩艺儿是什么?怪好听的!”他正感慨着,吴班副问他。

“叫扬琴。”

“嘿,想不到她还会敲扬、扬琴!”

“你认识?”

“她跟咱站长认识。那次我跟站长去基地送任务胶片,见过她。她在暗室工作,是洗印员,叫颜平,跟站长是基地光学学习班上的同学。哎,你看她长得怎……怎么样?”

“一般。”

“你胡扯!”吴班副一下火了。

魏晓明很感奇怪,这也值得发火吗?而且他说的是实话。在他眼里,这些女演员中,没有一个能超得过他家乡的那位美丽的女同学。

这次的演出,使全站人员激动了好几天,文明了好一阵儿。

天高云淡时节,“301”山顶的警报响得频繁了,试验任务多起来了。老兵们告诉魏晓明,这是导弹试验的黄金季节,可见度好。

战士们一天往山上跑几趟,却经常跑空,这里按指挥所的命令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不知整个试验系统的几十个环节中的哪一个环节又出了毛病,扬声器里便又传来“试验延期”的命令。

同志们很累,但工作有条不紊。用站长的话说叫“任务越多、活思想越少”。

岛上的天气反常的时候多,执行任务的时候,天还好好的,任务一完,人刚走到半山腰就突然下起了雨。这岛上有雨就有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心,保护好胶片!”站长喊着。

“这个还用你说吗?”吴班副将上衣脱下,把胶片盒包好,两手抱着往下走,没走几步,就听“咣啷”一声,摔倒了,接着又滴溜轱辘地滚了下去。

吴班副摔伤了,但胶片盒还紧紧抱在怀里。

站上有卫生箱,人人都会抹紫药水。吴班副上好药,一瘸一拐地回到带铁环的水泥房躺下,不想半夜突然发起高烧来。站长给他吃上退烧药,坐在他的床头陪了一夜。

第二天,船出海送胶片,站长动员吴班副随船去基地医院看看病。他不去,说:“小意思,现在也已经轻快多了,还是你亲自送一趟吧,年纪不小了,勤往基地跑着点儿,你老跟我们泡在一块儿算咋回事呢?人家颜平能看得上咱岛上的人,就凭这一条,我看就不错!”

魏晓明在旁听了,恍然大悟,原先对他的坏印象一下子冰释了,眼眶里不由得一热。

魏晓明当兵的第二年,吴班副就退役了,那时他还在。魏晓明毕业回来,见到了陶海宽,他早就和颜平结婚了,他调到司令部当了参谋,如今小日子过得很美满。魏晓明很为他们高兴。

几天下来,魏晓明抚今追昔,触景生情,不禁感慨万端。初步印象还好。站里藏书多起来了,有了电视,墙上有了好看的挂历,战士们情绪饱满,不时地能听到几句不怎么准确的“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他同时也发现,精密而又贵重的电影经纬仪磨损得很厉害。而操作水平还是那么高……他想起上岛前,首长找他谈的话,觉得有必要改革。怎么革?一下子还拿不出完整的方案来,但有一个念头很强烈,那就是再不能用野战部队的体制和序列来套科研部队了。象一年一退役,老兵年年走,是不行的。能不能把操作手改成志愿兵,使操作人员专业化?这不难办到的。还有,从前这里很寂寞、很艰苦,我们的战士也很耐寂寞、耐艰苦。在这里产生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出过许多好战士、好党员,这个问题怎么认识?他在思索。他有着切身经验,且又信心十足。

他又站在山上看大海。心潮还是澎湃,海岛也还是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