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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台纪事 那年冬天在岛上

莲花岛离大陆四十浬,坐快艇一个小时就到,岛上没有住家,只有一个光测站。光测站是连的单位、班的人数,一个干部,三个党员,十来个人。因为没有指导员的编制,这个站的思想工作非常一般化。接连几年的年终总结和老兵退役都要出点事情。有一年有两个退役老兵,晚上把正在梦中的站长用麻袋装起来,抬到山上揍了一顿,揍完了放在那里冻了一夜,冻得他感冒了好几天。

所以每年年终总结或老兵退役,政治部都要派人去帮助工作。

那年冬天,政治部就派我和金干事去了。

当时我是新闻干事,但兴趣已经开始往文学方面转移。我因为春节要回家结婚,上岛的态度不积极。可政治部主任找我谈话的时候,让我负点小责,两个人的工作组以我为主,这就调动了我的积极性。另外,我暗自计算了一下,从岛上回来过阳历年,阳历年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做结婚的准备还来得及,这便痛快地答应了。

金干事是群众干事,专管拥政爱民和处理军民纠纷事宜的,“三支两军”刚回来。他认识地方上的人很多,支左两年,把他不够随军条件的老婆随了军,转了非,还安排了工作。他年龄比我大,入伍比我早,级别比我高,资格比我老,这次上岛以我为主,而不是以他为主,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他倒不在乎:“你是新闻干事,会写材料,以你为主正合适!”

我俩关系不错。他要把给他看孩子的小姨子介绍给我。他小姨子我见过,长得还可以,可那时我正跟一个女军人偷偷谈恋爱,而且已经谈到了相当的程度,对他小姨子就不予考虑。他反倒很抱歉:“她是配不上你,没工作,农村户口……”

去莲花岛,我们是坐小木船去的。我坐这玩艺儿晕。小船在波峰浪谷中,上下几次,我的脸就开始发白,喉头儿开始发胀,“哇——”吐了。金干事赶忙扶着我,“你躺下,你躺下,闭着眼!”他让我枕到他的腿上,开始天南海北地瞎扯,他说,他不晕船,他脑子笨,脑子笨的人坐啥也不晕,坐汽车闻着汽油味儿还挺香,坐飞机也不晕,可惜没坐过……

听着他没边没沿儿地瞎扯,我很感动,他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可我越是知道了他的意图,就越是忘不掉这件事,“哇——”又是一口,吐了他一裤腿儿。他掏出手帕擦着,“不要紧,不要紧,给你讲个真事儿,我支左的时候遇见的。石油五厂有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咱们基地还慰问演出来着!你见过不是?那个独唱的,女的?唱得怪好听是吧?长得也不错?其实她文化水平不高,谱也不会识,她交了个男朋友,那男的要送给她一点东西,问她喜欢什么,她说‘我什么也不喜欢,你一定要送,就等我晚上演出完了,送给我一束花好了!我特别好色!’”

我笑了。想不到他还能讲这种故事。

我想起他刚调来政治部的时候,他见我给报社寄稿子,在信封上写上“稿件”二字,再剪去一个角,并不贴邮票,挺惊讶:“能寄到吗?”“能寄到!”他给他老婆写信的时候,便如法炮制。可惜他老婆家不办报纸,结果给退回来了。

“好点儿了吧?不晕了吧?你这海军当的!”

“不晕了!”

莲花岛也到了。

莲花岛光测站的人,对大陆去的任何人都特别热情。一上岛,战士们就远远地跑下来迎。不用谁安排,见人就迎,反正来人就是到他们那儿去的,争着扛行李,拉着非让住到他们屋里。

光测站分两个班,我和金干事一人住到一个班里。

站长毕国栋,我很熟。我们是同时入伍,同时提干的。他先前也在机关来着,在洗印室当摄影员。因为挨过退役老兵揍的前任莲花岛站站长官兵关系紧张,就把毕国栋调来接替了他的位置。毕国栋业务不错,又是连续几年的学习***著作积极分子,很有继续进步的趋势,他来莲花岛当站长,说不定就是他继续进步的前奏。到基层锻炼锻炼,再往上提一下,这种“退一步进两步”的先例很多。他是福建人,闽南味儿的普通话说得很快,让人不容易听得懂,他怕别人听不懂,喜欢重复。他外号叫“皮冻儿”,是机关里的人给起的。机关干部食堂,吃一次饭要排两次队,打饭一次,打菜一次,早饭还要再加一次:打稀饭。那天早晨,他打了稀饭去买馒头,买了馒头去买小菜儿。小菜儿是皮冻儿。待他开吃的时候,发现同桌中有吃臭豆腐的,这又把皮冻儿倒到稀饭里去买臭豆腐。他来回跑了八趟,终于安下心吃了。他开始用筷子在稀饭里捞,捞了半天,不见有固体的东西出现,就很奇怪!闽南味儿的普通话来了:“咦!我的皮冻儿哪去了?皮冻儿哪去了?”

饭堂的一角,爆起一阵哄笑声。

他便得了个“皮冻儿”的外号。

毕国栋羽毛球打得很棒,动作很优雅,照相的水平也很高,我们曾合作过几次。他拍了新闻照片,我给他写说明词儿,还非让署上我的名字。我跟那个女军人谈恋爱的时候,曾请他为我俩拍过合影来着。他拍得很认真,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几张。

他跟金干事不熟,但认识。老金这人有点架子,在机关看不出来,下来之后我才突然发现这一点。时时露点“指导工作”的话音儿出来,并不管我们两个是以我为主的关系。

毕国栋也马上换了下级对上级的那种神情,正经八百地开始向我们汇报工作。我因为刚刚晕船呕吐过,还没缓过劲儿来,让他云山雾罩地一汇报,弄得我直想打瞌睡,比吃安眠药还灵。

我截住他的话头儿,给他一份政治部关于年终总结的教育计划,他简单地一浏览,说他讲课白搭,让我和老金一人讲几课,我俩答应了。

莲花岛光测站是定点拍摄导弹外弹道的,工作原理跟拍电影差不多,只是他们的仪器叫电影经纬仪,镜头特别大,在能见度允许的范围内,几十公里之外的目标能拍得清清楚楚,机械与电气部分也都比一般的摄影机复杂得多。仪器房在山顶上,他们住在山下的一个山坳里,山坳不大,除了住房,中间只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口八角井,全站人员吃水用水就靠它。井的周围,有一小块菜地,毕国栋说,今年他们收了八十棵白菜,二百来斤萝卜,“长得不错,个头儿满大,满大!”

光测站的两个班,叫是叫班,其实叫组更合适,一个搞电影经纬仪,五个人;一个开柴油机发电供电,三个人,剩下的就是勤杂人员,两个炊事员,一个文书兼通讯员。

我住在光测班,班长去基地参加训练班去了,我就睡在他的床上。副班长叫吴广贵,已经超期服役一年了,整天穿着工作服,政治学习也穿着。站上对军风纪要求不严,就是严,你对老兵也没办法。吴班副主持讨论很一般化,发言倒挺积极,可发着发着就下了道儿。他从评“四好”,“五好”,引伸到批判血统论上去。

吴班副抽烟,喇叭筒卷得又粗又长;烟的质量很差,划好几根火柴才能点着。他喜欢摆老资格,动不动就吹他“刚当兵的时候”,海与现在的海也不同,气候与现在的气候也不一样,那时候,海上了冻还能封严,大陆上经常有人赶着马车来岛上,这几年就从来没封严过。好像他当兵四年间,海和气候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最大的嗜好是摆弄他的帆布提包,那里面有他穿工作服而省下的几套新军装,尼龙底袜子,胶鞋之类,有几包虾仁儿、海蛰皮儿,两瓶“二锅头”,还有一个用贝壳粘的工艺水平不高的台灯座儿,估计是他的大作,有空儿,他便将它们拿出来,一一摆到床上,挨个端详半天,有时就露出动脑子的神情,象思索这些东西将来怎么分配、派什么用场。

完了,再把它们一一装进那个帆布提包里。

他对他的一件晴纶衬衣最感得意,他问我:“刘干事,你夜里脱衬衣的时候冒火星儿吗?”

“不冒!”

“我这个就冒!真带劲儿,我家乡叫‘火龙单’,过去只有财主才能捞着穿!”

他便给我讲一个关于“火龙单”的情节曲折、有头有尾的故事。他讲完了,我觉得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而且主题也不是他说的这个意思,那个的主题具有讽刺意义。

“唉!今年评五好是没咱的份儿了!”他突然深沉起来。

“怎么?”

“狗日的毕国栋!”

“哎,你怎么骂站长?”

“我还想揍他哩!”

我听出他跟毕站长有矛盾,估计是老兵们因进步问题跟领导通常发生的那种带有普遍性的矛盾,也就没再问。

一会儿,他拿一个萝卜回来,在萝卜的中间挖个洞,将几瓣蒜放进去,浇上水,再用绳子将萝卜吊起来,挂在他的双层床的床头上。这玩艺儿,我家乡的人也会搞,时间长了,萝卜和蒜都长,看也好看,吃也好吃。

看不出吴班副兴趣还挺广泛,怪有意思。

站上有电话。基地专门铺设了海底通讯电缆,那头与基地电话总机相连。

金干事喜欢打电话。上岛五天,他一天一个。都是他往外打,而不是外边打给他。有时候,他要的电话要转好几转,那边转烦了,跟他发火,他也不在乎,仍然锲而不舍。

电话在毕国栋的宿舍里,时间长了,我有这么个感觉:我若是跟站长在外边散步或说点什么事情,他肯定马上就到站长屋里打电话。

可能是因为熟悉的原故,毕国栋对我格外热情,热情得让人有点招架不了。他揽着你的脖子,摸着你的扣子,脸上带着“为你干点什么”的表情,问你最近的身体,吃高粱米习惯吗,昨晚上睡得怎么样。同时也谈到他目前的压力,唯恐战士们思想出问题的忧虑,以及建设海岛的打算。

这时候,我便不满意我自己:你看人家!这思想!这为人!咹?

年终总结的教育阶段结束了,下一步进入评比阶段,评四好集体,五好战士。

评比的前一天晚上,毕站长召集党员开了个摸底会,强调一下比例,分析一下谁能评上谁评不上。

在他们分析的时候,果然就没打算评吴班副。

我问毕站长:“吴班副有什么问题?”

毕站长说:“他问题多了,私心重,骄傲自满,班长比他晚入伍一年,他对班长参加基地训练班就不服气,重要的是他生活作风上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利用电话耍流氓!”

我很奇怪:“用电话怎么耍流氓?”

“找女战士胡诌八扯呗!跟人家不认识,是个女的接电话就跟人家啦,基地疗养院各科室的电话都让他打遍了!影响很坏,很坏!基地总机让我们查一查,那个经常往疗养院打电话的是谁?一查,就是他。打那我才把电话挪到我屋里的,让他写检查,他还不服气,到现在也没写、没写!”

这事儿,我觉得挺新鲜,而且从心里不怎么以为然,就想替他说说情:“站里是不是打算下一批让他退役?”

“有这个考虑!”

“老兵了,快离开部队了,打发得他们高兴一点儿,咹?”

“文件上可是讲,要严格掌握标准啊,不要迁就老兵的情绪啊!还有一定的比例啦!”

他倒挺认真,挺坚持原则,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不想第二天早晨我还没起床,金干事就大惊失色地跑来:“坏了,坏了!”

“什么坏了?”

“你看哪!”

我赶忙穿好衣服出去一看,刺骨的寒风呜呜地刮着,海里白花花一片片的,结冰了,怪不得昨天晚上冻得够呛呢!

老金连说:“完了,完了!”

“怎么完了?”

“咱们出不去了!”

“船不能开?”

“你看哪,还船,军舰也白搭!”

“年前冰就不化了?”

“这才是寒流的第一天,一个礼拜之内,不会转暖,就是寒流过去也不会解冻,只能越冻越严!”

“那要等什么时候?”

“明年三月份吧!在那之前,船进不来人出不去,你慢慢地捱吧!”

“啊?”我也一下着急起来,我心心念念地要春节回家结婚的,这下完了。

我俩赶忙去找毕国栋,不想他比我们还着急,急得在屋里直转圈儿:“这怎么办?怎么办?”

我以为他是为我们着急:“什么怎么办?”

“菜!过冬的蔬菜还一点儿没运来!”

“粮食呢?”

“要是没运粮食就好了!”

“没运粮食好什么?”

“那样基地就会借直升飞机空投,他可不能让咱饿死,饿死!”

“过冬蔬菜就不能空投?”

“你算了吧!为了十来个人的吃菜,就去借飞机?想得倒美!除非咱这里有生命垂危的急救病人!妈的,怕什么,它来什么,封海封得这么早、这么早!”

我始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种断梗飘萍般的恐慌感一下攫住了我的心,那是一种比结不成婚还要难受许多的感觉。

吃早饭的时候,我发现战士们的情绪也都非常坏,一个个的比昨天之前象是换了一个人,我这才知道他们还有一首自己创作的“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小伙儿上岛吃军粮,

刚上岛时还怪恣,

住上仨月闷得慌。

夏季到来荷花香,

下海脱得溜溜光,

八项注意第七条,

那种错误咱犯不上。

秋季到来稻花香,

打鱼摸虾赶海忙,

摇船出去走一趟,

一觉睡到大天亮。

冬季到来白茫茫,

好似一下没了娘,

水泥房里来冬眠,

一天更比两天长。

那种对冬天的恐惧和厌恶,溢于言表了。

饭前,毕国栋简单动员了一下,要大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同时安排炊事员对剩下的那六十来棵白菜,一百来斤萝卜,一般情况下不要再动了,他要大家“多吃饭,少吃菜,重点吃淀粉,辅之以动物蛋白,节省叶绿素”,站里还有两头猪、十只鸡,眼珠不转的时候,就杀只鸡,元旦、春节再各杀一头猪,“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看到希望,咹?希望!”

他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好像日子并不怎么难过似的,可战士们的“岛龄”个个比他长,特别入伍两年以上的老兵们,对他的动员毫不为之所动。

吃完了饭,我问他评比的事还搞吗?

他毫不动摇地:“搞,怎么不搞?按原计划进行、进行!”

评比的结果,就是头天晚上摸底会分析的结果。

吴班副不出所料的没评上。

他在院子里直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调儿比哭还难听。

那部电话的利用率高了。

金干事给他老婆打了电话,让她找谁买煤,找谁买菜,同时一定要做好谁的思想工作,不要把势态扩大云云,他说了一大串人名,并让人觉得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我们政治部主任的。我汇报了一下这次年终总结的情况,同时也谈到眼下被困在岛上的心情。主任先表扬了我们一通儿,然后就要我们做好样子,一个党员,一个政工干部,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做好思想工作,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我向他表示,“那——我们就做好同志吧!”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我的一个在司令部当参谋的同学加老乡的。我口授了一封信,让他模仿我的笔迹,写给我的未婚妻,告诉她“我外出执行紧急战备任务,婚期推迟,何时完婚,一俟归队时,再另行通知。”他在电话中笑了笑,说:“你放心吧!”

不想他没按我的意思办,竟然以我的名义一封接一封地跟她卿卿我我地通起信来。他跟我是一个语文老师教出来的,笔体差不多,我未婚妻不识庐山真面目,在信中说一些姑娘们热恋中常说的话,还表达许多婚期临近的那种幸福而又慌乱的心情,每一封信的末尾都要“吻你”,这封信吻眼睛,下一封信吻耳朵。

写着写着,我那老乡害怕了。他认识到自己是在拿一个姑娘的纯真的爱情取乐,不道德,临近春节的时候,他才将我口授的那封信写给她。几个月之后,当我回到机关的时候,他给我说起这件事,因为他做的是促进爱情的工作,我也没埋怨他。后来,我回去结婚,我也一直没将这事告诉给我爱人,她也就一直蒙在鼓里。我那老乡挺感动,总结出一句格言式的话:“战友情意比对老婆还亲密。”

但这是后话。

女人是男人们永远的话题,越是没有女人的地方,这话题便越永远。

金干事住的油机班热闹起来了,一到晚上一围就是一圈儿。老金支了两年左,有好多关于女人的“真事”。他讲的都是真事,新闻的五个“w”都有。他口才一般,但表情生动,加之他是结了婚的人,说某些事情很自然。油机班的那三个战士听得整天迷迷登登的。有时候,熄了灯,躺在被窝里他还讲。毕国栋晚上查铺的时候听见了,就在外边敲敲窗子。

毕国栋让我说说老金,“老同志了,要注意影响,咹?”

这时候我便觉得毕国栋很不容易,他又不抽烟,不喝酒,连茶也不喝,也不谈女人,还要注意影响,比一般人要格外清苦。

我跟老金转告这事儿,不想他很不以为然:“我说什么了?影响怎么了?”

其实,老金跟我也经常谈女人,我也没受他的影响,去犯错误。

他说:“结婚之前比结婚之后好!”

“结婚之前,你跟你老婆就睡了吧?”

他笑笑:“还能不睡吗!”

“你小姨子比你老婆漂亮!”

“那是!”

“你还不把她给米西了哇?”

他很激动:“谁说的?你听谁说的?”

“我是瞎猜!”

“你可不能这么猜!”他一下严肃起来。

毕国栋列了个冬训计划,要上技术课,他说:“这是军训的大好时机,大好时机,你们两个在这里太好了,思想工作我不管了,你们管,别客气!”

当战士们上技术课的时候,我觉得无聊,想看点东西,但站里可看的东西是太少了,有几本书都是技术方面的,我不感兴趣,还有几本革命样板戏剧本,尽管连戏加电影的,我看过多遍,但别的没啥可看,我就看那个。《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和《海港》里面的所有对白和唱词我能倒背如流,多少年过去了,到现在我还能背个差不多,便是那时候打下的底子。

墙上贴的报纸我也看完了,便小偷儿似地翻毕国栋的抽屉,看他能藏什么书没有。一翻翻出了个影集,他是搞摄影的出身,照相、洗相是近水楼台,有这玩艺儿不奇怪。可当我打开的时候,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浑身的血往头上钻,舌头底下发热,耳朵眼儿里发胀:那里面全是跟我谈过恋爱的那个女军人的各种姿势的照片,有几张竟然是我跟她合影中的她自己的那半张!

原来如此!

我找到了她吞吞吐吐跟我断绝关系的原因!

她跟我谈恋爱的两年中,机关的人说我俩是“托洛茨基返故居,谈谈停停意何如?”成了断,断了成,“三起三落杜鹃山”!原来症结在这里!

好一个女军人!

狗日的毕国栋!

若干年后,当我看了栗原小卷主演的那个“生死恋”的时候,我不知是他们抄袭了我的恋爱故事,还是到处都有这种事!而且一点都不美!那个大岛和夏子都混蛋!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我要揍这个小舅子一顿。我开始分析我俩的实力,我跟他体力差不多,他比我高,但没我壮,我揍他,他若还手,可能会两败俱伤,最好是让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如果有人拉拉偏仗,就可奏效!我想到了吴班副。他跟他有矛盾,而且扬过要揍他的言,我若请他帮忙,他肯定会前赴后继,我要把毕国栋在摸底会上说他的话给他传传,甚至不用我动手,但一个干部撮弄战士干这事太下作,缺乏男子汉气,而且容易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最好是请老金帮忙,但他会不会干,没有把握。我赶忙爬起来,跑到油机班把老金叫醒,他睡眼惺忪:“什么事?”

“急事!”

他得得索索地穿好衣服,神情紧张地走出来:“是不是搞一级战备?”

我将我白天的发现和刚才的打算告诉给他,不想他还很爽快:“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点事儿,小意思!只是最好别让战士们知道!”

“那当然!”

第二天晚饭后,我和老金约毕国栋到海边儿“散散步,谈谈心”,毕国栋很痛快地答应了。

海边儿的一大块礁石下,很平坦,潮湿的沙滩上了冻,很结实。我一下严肃起来:“毕国栋!你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没有?”

老金也虎视眈眈地提醒他:“就是,在机关的时候?”

毕国栋装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没有哇!”然后便开始胡诌八扯地说什么“一起拍新闻照片的时候,咱们合作得很愉快呀!”云云。

“你当然是愉快了!”说完,我一拳打到他的肚子上,打得他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我希望能打他个胃穿孔,——他有胃溃疡。

就在他往后趔趄的时候,老金及时地把腿一伸,把他绊倒了,摔了他个仰八叉。

我以为他会爬起来,跟我较量一番的,不知他是问心有愧,还是眼前二比一的形势对他不利,他竟然躺在地上不动弹:“你打吧!打了,你出出气,我也好受一些!”

“这回你想起来了吧?不说合作得愉快了吧?你个无耻之徒!”

他翻过身来,趴在地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我跟老金一扭头走了。走了几步,我回过身来:“她,让我干了!”

他趴在地上哀号:“这不可能,不可能!”

“真的!”我说。

“就是!”老金说。

我俩走出了一小段距离,还听见身后他那闽南味的嘟囔:“这不可能,不可能!”

回站的路上,老金直问:“你真把她干了?”

“没有!我是想给他点儿不愉快,让他以后结了婚也觉得窝囊!”

老金还挺遗憾:“你怎么不干呢?不干白不干!”

“当时没想到!”

“作为一个指挥员,‘没想到’可不行啊!”他背《南征北战》的词儿也很熟。

揍了毕国栋,晚上睡得挺香,头晚上没睡的觉,一下子补上了。

可一觉醒来,觉得不对头,昨天下午海边的一幕就跟梦一样。真是太庸俗,太无聊!我怎么变得这么不高尚呢!自己已经有未婚妻了,为什么还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这不说明你对那个女军人还怀着感情?特别不应该动手!固然我谅毕国栋也不敢声张,可人家现在心里踏实了,不会再怀着歉疚了!说不定现在他正给那个女军人打电话呢!也说不定他这是设下的圈套儿故意不锁抽屉,让我看呢!让我看了好发火,揍他一顿,他好安心呢!还显得咱没水平,更甭说犯纪律了,又是党员和政工干部了。

我找着老金直埋怨:“你当时怎么不劝阻我呢?”

“你当时那个急劲儿,劝你也不会听!我宁愿得罪他,也不能得罪你呀!再说姓毕的办的这事也确实太气人!”

“这怎么能全怨他呢?那个女的就不会主动找他?”

“那个女的更不是东西!”

“既然这样,你更应该劝阻我!”

老金笑了笑:“我也挺纳闷儿,上岛这段时间我觉得特别烦躁,老想出点什么事情热闹热闹!”

“我也是!整天憋得要命,老想发顿火,或喊几声!”

“哎,你的眼珠怎么黄了?”他突然喊起来,吓了我一跳。

“是吗?你的眼珠也黄了!”

“你有什么感觉没有?”

“感觉也没啥感觉,就是怪馋,真想吃顿菠菜、韭菜、或其他带绿叶的菜啊!”

“我也是!让姓毕的给咱改善改善!”

“咱刚揍了人家,怎么好提?再说他往哪里弄青菜去?”

“倒也是!”

有一个欲念,老在我脑海里隐隐约约地出现,有几天的时间,我都不甚明了这究竟是种什么东西。后来,当我看到吴班副那棵吊着的萝卜终于长出了黄芽儿,里面的蒜瓣儿终于抽出了绿苗的时候,我才蓦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想看的是它们!是它们那种样子,那种颜色!

这白中透黄的萝卜芽儿啊!这黄中透绿的小蒜苗儿啊!你们好?你们这绿色的生灵!生灵的绿色!生活不能没有你们啊!这冰海中的孤岛上,唯有你们才富有生机!唯有你们才赏心悦目!甭怕人家说你们是温室里长大的!经不起风吹雨打啦什么的。你经得起风吹,你干么还穿风衣?你经得起雨打,你干么还撑伞?如果世界变成个大温室呢?而且你们身上有辣味儿哩!有力度哩!并不温良恭俭让哩!

你们真美!你们真香!让我尝尝吧?

我竟然忍不住掰了一根萝卜芽儿吃了,掐了一棵蒜苗儿吃了!啊!真好!真鲜!萝卜芽儿里有蒜味儿,蒜苗里有萝卜味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想吴班副还挺仔细,晚上睡觉前,他浇水的时候发现了:“哎,谁干的?哪个……”

我若不赶快承认,他会骂出一句非常难听的话来,这个非五好战士!怪不得毕国栋说他“私心重”呢!

“你别骂了!是我!”

吴班副一下不好意思起来:“是……是你啊!我以为是谁哩!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嗯!不错!”

“我不是抠儿!我是想做中药的!”

“这个也能治病?”

“能!”

“治什么病?”

“你很快就知道了!”

毕国栋老想找我解释那件事,我不听。我跟他只谈工作不谈心。另外,揍他一顿,出出气,也就不想那件事了。

他的胃溃疡犯了。不过不是我揍的,在我揍他之前,他就一直吃维生素c来着。看着他面容一天比一天消瘦,还捂着肚子去讲课,让人还怪同情。我让老金告诉他:“不能上就休息几天!”

他说:“也行,让大家自己复习吧!”

其实他讲得无精打采,战士们学得也马马虎虎,这一点他知道,他只是觉得总得让战士们有点事干,否则就是他的失职。

我告诉他:“眼下重要的是让大家安安全全地生存,尽量地让大家活得好一些,别的都是次要的!”

他笑了笑:“你别说得这么吓人!人活着就得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嘛,眼下如果只是活着,还有啥问题?没问题,没问题!想想红军两万五……”

他见我不以为然,没说下去。

我在想,这个毕国栋!上边儿让他当站长,可真是选对了。

不出吴班副之所料,没过几天,站上的人几乎全得了一种病,连已经犯了胃溃疡的毕国栋也没放过,唯有吴班副和两个炊事员还安然无恙。

最先得这种病的是老金。我见他走路有些异样,两腿呈“八”字形,便问他:“怎么了?”

他指了指裤腰带下边的某一小撮器官:“日他妈!那地方起了一片小疙瘩,痒得要命,越挠越痒,挠破了就淌水,又开始疼,已经好几天了,也不好意思说,哎哟……”

他这一说,坏了!我那地方也痒起来了!

我也得了那种病,却不知道叫啥名字。

吴班副笑咪嘻嘻地走来:“怎么样?得阴囊炎了吧?这是咱们岛上的专利!”

我始才知道那叫阴囊炎。吴班副是老海岛了,想必他得过多次,便问他是怎么回事儿。

他说:“这是长期不吃新鲜蔬菜的缘故!”

这不是耸人听闻!后来当我回到基地,请教军医的时候,军医证实了他说得完全正确。军医说,如果一个月以上不吃含叶绿素的蔬菜,不管你身体多棒,都会得那个!得了那个可以吃维生素b11,也可以多吃新鲜蔬菜,需要注意的是要保持那个部位的清洁干燥,一定不要用肥皂水洗。我便有了这个刻骨铭心的经验。诸君有谁不信,不妨一个月不吃新鲜蔬菜试试,得了就吃维生素b11,绝不骗你!维生素b11各中医药店均有出售,疗效达百分之百。

当时吴班副也这么说,可岛上没有卫生员,药箱里早已没了这种药,而新鲜蔬菜就更象药一样缺。

“那怎么办?”

“我再想想办法!”

为了“保持清洁干燥”,吴班副建议大家到向阳面的山坡上坐着,把裤子退下来,在太阳底下晒。

大家采纳了他的建议,便都到山坡上去晒,十来个人坐成一排,仰到山坡上,背朝黄土面朝天,那情景真让人终生难忘。

晒着晒着,我“嘿嘿”地笑了。我不知怎么想到了革命交响音乐《沙家浜》,新四军们在给胡传葵伴奏。眼下也是一个乐队,齐奏睾丸奏鸣曲……

“你笑什么?”躺在旁边的老金问我。

“挺有意思!”

“我都想哭!”

“你干嘛要哭?”

“我在想岛上的这些战士,他们……真不容易!”

他这一说,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

吴班副来了,他提着那棵萝卜蒜,象乐队指挥似的站到大家面前,他说:“这东西上的新芽儿,只能治好一个人的!大家看看,让谁吃?”

战士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让两个干事吃!”

我和老金的眼泪一下滚落下来。

吴班副将那棵萝卜蒜递给我,我递给老金,老金赶忙提好裤子站起来,泪眼朦胧地:“同志们,谢谢……谢谢!可我俩不能吃啊!毕站长,你吃吧!”

“给两个干事吃!”战士们又是一声喊,我蓦地觉得这不单是对我俩的照顾了;而是毕国栋那么严以律己人缘儿却一般,实在让人可怜。

老金还是将萝卜蒜递给了毕国栋,毕国栋的眼圈儿红了:“我怎么能吃呢!我不能……”

毕国栋又递给身旁的战士,战士们传看了一遍,最后又回到吴班副的手里。吴班副急了,他把萝卜芽儿和蒜苗全都掐下来,一一分到大家手里:“中国……咱们就兴这个!宁愿谁也治不好,也要搞……平均主义,这样才公允,这样才心安理得!这样才……”

他这样嘟囔着的时候,大家都吃完了。

毕国栋问道:“吴班副,还有别的办法没有?”

“杀两只鸡呗!别留着过春节了!再用白菜心做几个凉拌,不过,也不一定管用!哎!我听老站长说过,八角井的井壁上有种叶子很宽的草,熬了水喝挺管用!我认是认识,就不知道叫啥!”

毕国栋一下站起来:“走!咱们去搞!”

“你先提上裤子!”

井台上结了冰,很滑,井口很宽,井壁上长着苔藓,再往下就黑咕隆咚,吴班副要下,毕国栋不干,非要他自己下不可。他腰上拴好绳子,嘴里咬着打开了的手电,两手撑着井壁,一步一步往下挪。刚下到半腰,脚下一滑,“扑通”掉下去了。我的心陡地一缩:他有胃溃疡,最怕冰……我们赶紧拽紧绳子,把他提起来,刚提了一小截儿,就听他在井里喊:“停!停!”绳子晃了几下,又听他喊:“提!提!”这样提提停停了几次,他终于上来了。他的胳肢窝里夹着、手里攥着各种各样的草,浑身湿漉漉的,得索着嘴唇:“吴班、班副,你看……看,这里面有……有那种……种草吧?”

吴班副的眼圈儿也红了:“有、有!”

喝了那种谁都叫不出名字的草熬成的水,再加上喝鸡汤,又是吃白菜心儿凉拌的,很快,那种病好了。

我便想,说不定那鸡汤也在起作用呢!它什么都能治。

经过了这次的变故,我对毕国栋的恶感冰释了,跟吴班副也格外亲近起来。

我觉得吴班副没评上“五好”很不公平,却不想他看得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重要:“反正是快走的人了!我档案里也有几张五好证书了,那玩艺儿多一张、少一张的起不了多大作用!”

“你写过入党申请书吧?”

他苦笑一下:“还能不写吗?没入团的时候想入团,入了团想入党,入了党想提干,当了排长想连长,当了连长想……这样一步一步地想,一步一步地挺,很累、很紧张是吧?你也是从当兵的时候过来的,体会可能就更深,要是不想了呢,自然就很轻松,轻松了呢,也不好,心里怪矛盾!”

“你给女战士打电话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红了一下:“你也知道了?是毕站长告诉你的吧?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他让我写检查,老子不写!”

“到底怎么回事?”

他胆怯地嗫嚅着:“我也没在电话里说下流话,我也没调、调戏她们,我就是想……听听她们的声音!”

我的眼里陡地一热:“就是想听听?”

“嗯!岛上怪枯燥是吧?缺好多东西是吧?还有件事,我对谁也没讲,我给战友文工团的马玉涛同志偷偷写过八封信,我最喜欢听她唱《老房东查铺》了!我要求电台解放她的《马儿啊,你慢些走》,许多人都说那首歌是反对‘千里马’运动的,朝鲜提出了抗议!这是哪跟哪呀?”

“她没给你回信?”

他脑袋一低:“人家能给咱回信吗?她那么忙!”

我不知怎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他不解地问我:“刘干事,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我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推心直腹的谈话了!”

“我说的这个你信吧?”

“信!”

“我不是耍流氓吧?”

“不是!要是我是那些女战士,我接了你的电话就不生气!”

“你真好!可惜我认识你太晚了!”

我很奇怪:“我好什么?我不就听了听你说的话吗?”

“能听就不错了!听了能信、能理解就更好了!”

“你没跟毕站长谈过?”

“他听吗?听了他信吗?他理解吗?”

我心里话:毕国栋啊毕国栋,揍你一顿不多啊!你把电话挪到你屋里,你不仅可以给那个女军人打电话,而且你有那个狗日的影集,还可以看她各种各样的姿态,如果吴班副是利用电话耍流氓,你就是利用摄影耍流氓了!你比他还恶劣呀!你这个狗日的!

“别说认识我太晚,将来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是你的朋友!”

这回,他眼睛湿润了。

春节到了。战士们的情绪亢奋起来。

春节是个让人勤快、让人大方的日子。战士们宰猪的宰猪、杀鸡的杀鸡、洗萝卜的洗萝卜。一个个象春节之后不再过了似的,一顿好忙活。吴班副把他的海蛰皮儿拿出来,用开水一烫,做了个凉拌儿,又把他那两瓶二锅头贡献了出来。毕国栋竟然也拿出了一水壶酒,一尝便知是基地走“五·七”道路自酿的,估计是那个女军人送给他的。

春节是个不记前嫌、握手言欢的日子。我和毕国栋、吴班副和毕国栋也都碰了杯。老金喝酒不行,吃肉是好手,说声“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便把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象是两个小蛤蟆趴在他的鼻子下面。这家伙能吃能睡,少动好多脑筋,能多活好多年!

在饭堂会完了餐,待到回宿舍的时候,吴班副突然提议要到山顶上去看看,大家说声“行!”又熙熙攘攘地上了山。

山顶上,看得见四十浬之外的大陆那边儿星星点点的灯火,听得见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战士们看着听着,指手划脚了一会儿,又突然沉静下来,只听见一个个的“咳”了一声,就又不声不响地下了山。

一回到宿舍,坏了。光测班连我五个人,个个眼泪汪汪的,谁也不想睡,都坐在床沿儿上想心事。春节又是个家人团聚,让人动情的日子,想了一会儿家人,便又都抬起头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地在对视,象是预谋着或等待着一件什么事情。

吴班副终于站了起来:“这是我在岛上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以往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地方,多担待吧!刘干事今晚在这里,他也不是外人,来,咱们哭吧!我说声‘一、二’大家就一起哭,听我指挥,谁不哭出声来谁是狗娘养的!”

听话音儿,往年这时候他们都是要统一哭的,虽然很新奇,可也真想哭,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一、二!”吴班副喊了一声,带头哭起来,而且打着拍子,我也张开大嘴哭出了声,竟然也能随着他的拍子抑扬顿挫地哭得很有节奏。

油机班的三个战士听见哭声也跑过来哭。

老金跑过来在门口愣怔着,大惑不解。

那情景使人想到哪个少数民族“哭嫁”的风俗。

哭完了,又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吴班副笑得趴在床上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连哭加笑的神经过一阵儿之后,我蓦地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真是神了!

吴班副感动地对我说:“刘干事,你真好!”

“我好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哭哩!你还能跟我们一起哭!”

“部队嘛,讲究个统一性嘛!”

十一

春节过后,政治部主任给我打了电话,说明天有直升飞机来岛上运送粮食和副食,同时把这两个月的报纸和信件捎上去,“你和金干事也一起随飞机回来吧!”

我半天没吭声,委屈得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春节前你们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让飞机来一趟多好呢!

“你怎么不说话?”主任在电话里问我。

“我……现在不想回去,等开冻的时候吧!”

主任说:“也好,也好!你代表部党委向全站同志表示慰问吧!你们辛苦了!”

毕国栋连夜写了封对部党委的“最大关怀,最大爱护”表示“衷心之感谢”的信,直升飞机来的时候,捎回去了。

飞机送来了主副食,也送来了报纸信件,有吃的有看的,日子不怎么难过了。

就象一个诗人还是什么人说的,“寒冬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海上很快就要开冻了,不知怎的,我回去的心情又不怎样的急切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忘了准备结婚这件事。

大海越是要开冻,战士们对我越热情,一个个心事重重的。

政治部主任又打来了电话:“开冻了,船通了,你们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有情绪?有情绪回来提,明天必须回来!”

与战士们的离别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我离岛的前一天,毕国栋找吴班副谈了话,正式通知他“退出现役”,问他有什么要求没有?

吴班副笑了笑:“没什么要求,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说我‘利用电话耍流氓’的话,记到我档案里去了吗?”

“没有!”

“你写上!”

毕国栋大为不解:“这是何必呢,这是何必呢!”

“你写上!”

毕国栋软下来:“天长日久地呆成块儿,难免说些错话,你多原谅吧!”

“我谅你也不敢!”

我和老金在旁边也劝了几句,吴班副不坚持了。

吴班副跟我俩一块儿乘船离了岛,离岛的时候,大家都哭了。毕国栋也扭头擦了擦眼睛。

回机关的当天,金干事被隔离反省了,具体原因不详。我们在岛上的几个月里,家里已经把他的问题查得水落石出了。主任真有办法!怪不得上岛的时候要以我为主!怪不得老金在岛上经常打电话,想来他是有预感的。

我约吴班副在机关住了几天。他听说我要结婚,把他自己做的那个贝壳台灯座儿送给了我,我回赠了两瓶汾酒。

老金隔离反省了,没有我的事,我就请假回家结婚了。在我买了车票,准备动身的时候还发生了个小插曲:那个跟我谈过恋爱的女军人找我谈话,要求跟我恢复关系。她说毕国栋不是东西,赶时髦,要当什么“海岛扎根派”。

我问她:“他不是东西,你是东西?”

她也没恼,仍然嗲声嗲气:“人家跟你说真格的,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我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是真格的,还是以前说的是真格的,你这次的爱情能坚持三天以上吗?”

“你还生我的气呀?我道歉还不行吗?”

“你要是个东西,你就跟毕国栋好好地谈。他很爱你,他天天看你的各种各样的形象!”

“多承关照!”临了,她还来了点小幽默。

我跟我家乡的未婚妻结婚了。我们决心和睦相处,白头偕老。

在那以后的若干年中,我经常在做同一个内容的梦,梦见一个很大很大的萝卜,萝卜的肚子里长着许许多多的蒜苗儿。一我在做梦的时候,还记着那萝卜芽儿和蒜苗儿的颜色,可惜看不见,梦不是彩色的,是黑白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