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兵孟庆柱要是平心静气,他会觉得这大海还可以,环境还优美。你瞧,这一湾海水多么蓝!这一片沙滩多么白!空气多清新!环境多安静!涨潮的时候,潮头泛着白沫会溅到他的屋门口,不时地涨出些养海带用的大玻璃球,小塑料浮漂儿,一小块网片儿或罐头盒;退潮的时候,特别退大潮,海水会退出三、五里路去,留下一滩海兔子、八脚鱼、螃蟹,或其他能吃的小动物。他若稍微不懒惰,他便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从从容容地拣,也不用耽心谁来抢他的。
这里是禁区。这整个的一片海滩是他自己的。
这是海军导弹试验基地的靶场兼浴场。他住着浴场的更衣室。除去可以游泳的季节,一年四季中,有三季可以住在这里。
可惜他并不平心静气。他做梦也没想到,海军、又是搞导弹的,还养马!偌大一个测量中队就一匹半死不活的老马,可侍候马的活儿还就让他摊上了。
从新兵训练队刚分到测量中队的时候,他曾经牛皮烘烘过一阵子来着。站长介绍情况的时候怎么说来着?要他们对测量二字不要误解,不是修公路、建水渠的那种测量,那叫大地测量!咱们是测量导弹飞行轨迹的,又是光测、遥测、内弹道、外弹道的。没听懂,反正挺高级。他便心潮澎湃的给他家乡的小未婚妻写了一封散文式的信,说了些“啊,大海”之类的傻话。还让她对他的具有保密性质的工作闭着眼睛猜,“你随便猜好了!你想象的翅膀尽量飞好了!我的工作要多高级有多高级,甚至比你猜的想的还要高级!”却不想就高级到喂马了,他的心潮便再也没澎湃。
可文书刘玉霄却对他喂马从鼻子眼儿里的羡慕:“真不错,一来就喂马!”说了好几回。
他心里便觉得他是讽刺他。
傍海的山坡上,有一个马棚,旁边也有一间饲养员住的房子,但很简陋,而且没有水。夏天住住可以,春秋两季也还凑和,冬天是绝对的不能住。因此,在不能游泳的季节,浴场的更衣室便派了新的用场——做饲养室。如果让上边知道,那当然是不允许的了,但这房子独处海滩,上边儿不容易发现,个别发现了的、但不够使用这更衣室资格的领导,觉得区区小事,也就懒得去管。
更衣室很大,十间。这边两间是首长用的,一间做更衣室,一间做冲澡间。那边八间是女同志的更衣室和冲澡间。两侧各还有一个露天冲澡室,团以下干部和战士游完了泳,便在那里冲澡和换衣服。
这时候,孟庆柱和那匹老马就住在了首长使用的那两间屋里。他住更衣室,它住冲澡间,中间有门口通着。
条件很不错,重要的是有水。冲澡间的水你甭看冲澡的时候没了,你不冲了,它却就很充足。
马很老了,毛是暗淡的枣红色,它一点也不高大,而且瞎了一只眼,也不健美。那只瞎了的眼角上,始终沾着一股浑浊、粘稠的泪,甩也甩不掉,你给它擦掉了,一会儿又还冒出来。
孟庆柱的前任告诉他,这马是从边防部队退役下来的,曾经立过战功,文书刘玉霄那里还有它的档案哩,“要好好侍弄它呀!”
他便好好地侍弄它。他刚开始喂它的时候,它用那只好眼稍微看了看他,心里话:咦,怎么又换了一个?完了,便无动于衷地不紧不慢地嚼它的草料去了。
晚上还要起来喂一次,初春的海滩,乍暖还寒,让小闹钟一闹,起来喂马再一冻,把人冻得精神了,再躺下的时候,就不容易再睡着。他听着门外的浪涛声,心里涌起一种举目无亲断梗飘萍似的孤独感。
早晨就不容易起得来,早饭常常给食堂省下了。等他起来的时候,他便将铁炉子生着,把做精饲料用的黄豆放到炉盖上炒,一次炒它大半兜儿,闲着的时候就吃炒豆儿,一咬“咯嘣”一声,一咬“咯嘣”一声。
前任饲养员入党了。孟庆柱听过他的一次讲用。他讲得很生动,很有文采,有时挺有山东快书味儿。例如:“我本革命一战士,饲养棚里把马喂,站在海边望北京,立足本职最可贵”,也有具体些的:“窗外呼呼刮大风,一阵一阵波涛声,大衣披在马背上,不怕自己身上冷!”
已经当了几年兵,听过好几回这类讲用会的刘玉霄对他说:“我最愿意听饲养员讲用了!”
“怎么?”
“生动啊!实在啊!你听,‘窗外呼呼刮大风’,多具体,咹?”
“是不错!”
“知道喂马不错了吧?”
他仍然不甚了了:“怎么不错?”
“进步快呀!你这人!”
他很快便知道,中队里面凡是先前喂过马的都很快就入了党,中队的干部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喂马的出身,象副站长、副指导员、司务长,还有几个分队长都是。
“讲用很重要!”文书说。
生活仿佛有了新的意义,他喂马喂得挺带劲儿。喂完了夜马,等他再躺下而又暂时睡不着的时候,他听着外边的风声、雨声、波涛声,心里觉得那人的讲用还真是怪实在,还真是“窗外呼呼刮大风”哩。
早晨起来开门的时候,就往往有一小沙堆儿堆在门台上。
马让他喂得很肥。
这里实际是个海湾。海岸线呈半圆形,这边海滩的对面,是基地的疗养院。落日黄昏的逆光里,那边海滩上有许多黑点儿在蠕动,他经常遥望着那些黑点儿出神。这时候,他便觉得世界上再好的风景都没有各种各样的人好看,他希望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人。
“该去县城拉粮了吧,司务长?”他很愿意赶着马车“得儿驾”地去县城走一遭。
“拉粮?拉粮用不着你!”
“咱们不是有马车吗?”
“拉粮用汽车,汽车多的是!”
他很失望。
对面的海滩上,有两个黑点儿沿着半月形的海边儿开始往这边蠕动,蠕动得很慢。他一直盯着。黑点儿大了,长了,看得清他们的身形了,分得清他们的性别了,他们的手牵起来了,可是又停住了,往后转了。
“妈的!”
文书刘玉霄怎么说来着?住基地疗养院很时髦?那些穿四个兜儿的到了一定的年龄,经常生点需要住疗养院的慢性病?中队长的老婆就是他住疗养院的“具体收获”?
他便想起了他的小未婚妻,这事儿是临来当兵的时候才定下的。他家乡兴这个,出来当兵不管年龄大小,先定下一个。虽然临时决定的,可先前他们就熟悉,他上初中的时候,她比他矮一年级。她长得很漂亮。他的一个要好的同学为了强调她漂亮的程度这么说:“她漂亮得真让人想在她身上犯犯错误!”
“那才坏了哩!”
“你别多心,我是形容!”
“这种形容不好!”
他开始给她写信。他说他跟一个立过战功的姓马的结成了“一帮一、一对红”,他俩经常到海边儿谈心。他也不说姓马的性别,信上写得又挺亲昵,让人看了挺嫉妒。他希望能得到这种效果。
他便开始跟那“姓马的”谈心。
“首长、同志们……”他一边拌着草料一边说。
“姓马的”吓了一跳,脑袋猛一下抬了起来。它很吃惊,很奇怪,那只独眼莫名其妙地望了他小半天。
“讲用很重要!”他笑了笑,摸了一下马的脑袋。那马接受了他的爱抚,仿佛也就明白了他的解释,低下头吃草了。
“首长、同志们……”
那马又将脑袋晃了一下,可并没停止它的咀嚼。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不行,跟那人的有点雷同。应该实在一点儿。
“俺是从沂蒙山入伍的,首长让俺喂马,俺开始有点儿活思想,后来知道这马立过战功,俺就安心了,***教导我们,‘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不行,扭了,不能想这条,应该想那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他说着说着,唱起来了,串花了。昨晚又看了一遍《智取威虎山》,词儿记得太熟。中队里看过好几回电影了,他没捞着看,发票的时候,文书常常把他给忘了。那回中午回去吃饭,听说要批判军国主义,看《山本五十六》和《啊海军》,他激动了一下午,激动得接连撒了好几泡尿。海滩上没有厕所,尿随便撒,屙大便就有点麻烦,你还须用沙盖一盖。经常屙大便的地方,他竖上了一个小木牌儿,上边写着“地雷有”。
那天下午,他早早地就跑回去吃晚饭,好侍候着去批判军国主义。可一打听,没他的事,那是排以上干部看的。
妈的,刘玉霄;看新电影的时候他把我忘了,《海岸风雷》和《多瑙河之波》就没捞着看,看那些看过好几回的样板戏的时候,他记性倒挺好。
“首长,同志们……”
马又把脑袋抬了起来,而且停止了咀嚼。
“吃饱了?”
它的耳朵动了一下。
“遛遛弯儿?”
它主动地往槽外走。
沿着细腻的波纹痕迹的沙滩上,三行脚印,一行是他的,两行是它的。
晚霞很好看,海水很平静,远处水天一线的地方成了红色,有几叶白帆在那上头点缀着,象贴上去似的。
他牵着马在海边儿走,突然想起有一首在河边还是湖边饮马的诗,可具体的句子记不起来了,而且马也根本不饮海水。
那两个黑点儿又开始往这边蠕动了。黑点儿大了,长了,他牵着马迎了上去。分得清他们的性别了,他们牵着的手分开了。
那女兵(或者是干部)真美。而他家乡的小未婚妻只能算是漂亮。漂亮跟美是不同的层次,你必须比漂亮还要多一点东西才能算是美,比方多一点傲慢什么的。这女兵就是这种含意的美。相比较而言,那男的就稍微一般化了点。从他军服的领口里露着的带蓝条条的白绒衬衣上判断,他是一个疗养员,而且得的是无关紧要的病,他要是得了不容易治好的病,她就不会牵着他的手。
他牵着马与他俩交错而过。他猛然发现认识她。她是基地业余文艺宣传队的演员。他在新兵训练队的时候,她给他们演出来着。“北京有个金太阳”她唱得很好听:“我为亲人洗军装”她跳得很好看。他筹划着等再次相遇的时候跟她打招呼,身后却就传来她的声音:“哟,这地方怎么还养马呀!”
那男的声音很低沉:“陆军有的,海军都有,除了坦克!”
“当兵干这个,真不带劲!”
“这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他对那男的印象便不错。坏了!他们千万别看见“地雷有”!他一回头儿,还好,他们没看见。
当他们各自往回走并再次交错而过的时候,他因为担着“地雷有”的心,另外也缺乏勇气和技巧,他没跟她打招呼。身后却又传来她娇滴滴的声音:“走这么远,感觉怎么样?”
“还好!”
“那就是快好了!”
“但愿如此!”
更衣室和冲澡间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是一片沼泽地,一条小河从那里流向海里。沼泽地里有田埂,他往中队去或到山坡马棚里,都要经过那条田埂。走过了田埂往右一拐是山坡,往左一拐是菜地。菜地里有许多战士在一镢一锹地刨。他对司务长说:“让马拉拉犁吧!”
司务长很惊奇:“拉犁?拉什么犁?”
他一指菜地:“耕地!就不用刨了!”
“开高级玩笑,那马能耕地吗?”
他终于憋不住了:“养得膘肥体壮的,一点活儿也不让它干呀?”
“它有战功嘛!”
“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嘛!”
“司令部住大一点的房子不要有意见嘛!”
“这是哪跟哪呀!”
“差不离儿那个意思吧!小孟,这匹马是咱中队的荣誉啊!全中队谁打过仗?谁负过伤?唯有它!别的单位想抢还抢不到呢,咱能不好生侍候它吗?”
“它是牲畜啊!”
“是牲畜也不一定不比人值钱!”
他脑袋“嗡”地一下,嘴唇哆嗦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一扭头走了。
他找刘玉霄发牢骚:“喂这个有什么用?”
“培养党员啊!”
这人说话总这样,阴阳怪气,你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的。
给马拌草料的时候,他破例地没跟它谈心,它反倒惊奇了一小会儿。
退大潮了,海水退得很远。
他从从容容地拣了大半桶螃蟹和八脚鱼,装了半桶海水,回来就放到炉子上煮。煮这玩艺儿必须用海水煮才鲜,也不腥,而且水开就熟,很省事。桶是饮马用的,半圆型的那种。
螃蟹红了,八脚鱼白了,他开始吃。
他突然觉得有点没滋没味儿。再好的东西,一个人吃也吃不出情绪来。这时候,先前的那两个“黑点儿”却蠕动到他门口来了。
“有火柴吗?同志!”那女兵问道,态度很热情。傲慢的人在有求于别人的时候,格外热情。
“有,有!”他一边咀嚼着,一边嘟囔着。
他两个就进来了,女兵提着一手帕不大的螃蟹,蛤蜊之类,那男的拿着一个饭盒。
“您住这儿呀?”
“啊、啊!”
“我们想搞顿野餐的,没带火儿!”
“在这里煮吧!”
“哟!你拣的都这么大呀,我就说嘛,这里拣的人少,肯定多!”
“你们吃吧!”
他们就吃。
女兵吃着螃蟹,用眼挲摸着四面墙壁的衣服钩上提溜八卦地挂着挎包、毛巾、牙缸儿、胶鞋以及其他的零七八碎儿,笑了笑:“这里挺潮是吧?”
“挺潮!”
她又往里间门口瞅了瞅:“马在里边啊?”
“在里边!”
“你们喂马干嘛?”
“喂马能进步!”
“你这人怪有意思!”
那男的对吃螃蟹并不在行,女的便给他讲解螃蟹的身体结构,哪些部位能吃,哪些部位不能吃。
“住在这里真不错!”
“一般化吧!”
在吃螃蟹的过程中,那男的始终一句话也没说。他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神情很抑郁,是长期住院的那种肤色和表情。
他两个吃得不想再吃了的时候,那女的说声“谢谢你呀!”便带着她带来的那些未煮的小螃蟹和蛤蜊同那男的走了。
他觉得这女兵很馋、很抠儿。
虽然馋,但很美,美能抵消好多缺点。而且这里毕竟是来过别的人了。在这之前,谁也没来过,他的前任也没来,那些先前喂过马并因此入了党、提了干的也没来。可这个女兵和那个男的就来了,尽管是来吃螃蟹。
他俩走出一小段距离了。他追到了门外:“你们……还来吗?”
他俩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一起说:“来!”
他便很高兴。
天热了,快到游泳的季节了,再过些天就该搬到山坡上的那间马棚里了。
却就来了台风,下起了大雨,掀起了海啸。这种情况在渤海的北岸很少有,让他遇上了。
那天晚上,他喂完了夜马刚躺下,听着“窗外呼呼刮大风”,一开始还没怎么太注意,待到听见海浪撞击门的声音,他才觉得不对头。他赶忙爬了起来,将所有能挂的东西都挂到衣钩上——这原是更衣室,挂钩有的是。刚一打开门,海水“哗”地涌进来,把他冲倒了。他若沉着一些,也不打开门,而且相信这水泥结构的房屋的质量,就在屋里呆着,未必就会有危险。可他没经验,慌了。他利用一个浪潮退下去,而另一个浪潮还没到的间隙,牵起马就往外冲,刚拐过墙角,一个浪头过来,又把他打倒了。他借助着马缰绳爬起来,闪电中,他看见前边沼泽地里的草已经看不见尖儿了,海水灌进来,河水在倒流,要想找着那条田埂,根本不可能,好在有更衣室挡着,浪头小一些。
沼泽地的水倒不深,刚没到大腿,问题是有泥,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而那马就更费力。
“咔嚓!”一棵白杨树拦腰刮断了,斜刺刺地露着白茬儿。
他在奋力地拔着腿,也在想着点什么来镇静自己。他在想,只要这样往前挪,就不会卷到海里去,那就不会有危险。
他“嘿”一下拔一条腿,“哎”一下又拔一条腿。“首长”拔一条腿,“同志们”又拔一条腿。
“有天、晚上,来了、海啸,那风,真大!那雨,真猛!那浪,真凶!啊噗……”灌了一口水,“奶奶!这句、不要……”
他俩字俩字地说,一步一步地挪。却就忘了这大雨并不光在一个地方下,沼泽地的水开始往海里淌,上面的山洪下来了,一个浪头打来,把他俩冲出十几步远,半天的努力白费了。好在缰绳还在手里攥着,那棵刮断了的白杨树拦住了缰绳。这边是他,那边是它,他的手勒得生疼,它的脖子让他拽得老长。
他俩就这样地呆着,任何努力都不会比这样呆着更安全些。
天亮了。风消了。雨停了。大海又平静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俩精疲力尽地又回到了更衣室。从墙上留下的水沫看,水面刚没到窗台。
司务长来看他了。见他手上,胳膊上划了好几道血口子,问他:“怎么了?”
他便将昨晚的事情说一遍。
司务长看一眼墙上提溜八卦的他的全部家当,很不高兴:“你糊涂,你干嘛要出去?水不是刚淹到窗口吗?”
“我怎么知道水不会淹过屋顶呢?”
司务长笑了笑:“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是有危险,我们早就采取措施了!也好!算你经受了一次锻炼,快回去让卫生员包包手。马没事吧?”
晚霞又红了,海水又平了,远处水天一线的地方,有几叶白帆点缀着,象贴上去的似的。
对面的海滩上有许多黑点儿在蠕动,有一个黑点儿开始沿着半月形的海边儿往这动了,黑点儿大了,长了,分得清性别了,是那个女兵。
她的神情很抑郁。
他主动跟她打招呼:“那个呢?”
“……死了!”
“死了?什么病?”
“骨髓癌!”
“你跟他早就认识?”
“他住院以后认识的:”
“你早就知道?”
“嗯!”
“那……你?”
“我想让他……高兴一点儿!他是个飞行员,人挺好!”
她的眼眶湿润了。
他的眼圈也红了。
“你来是……”
“他在病重的时候曾提到过你,说他好了的时候,再和我一块儿来这儿吃螃蟹!”
“再退大潮的时候,你来吧!这里……螃蟹多!”
她苦笑了一下。
那匹马病了,它得了一种叫外国名字的病,名字很长,军兽医说了好几遍,他也没记住,只记住了那病的严重性:必须立即杀掉深埋,否则,传染起来不得了。
他吓了一跳,而且一听传染,他立即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将这事汇报给了司务长。司务长眼睛一亮,忽地一下站起来:“是吗?好!好!我们研究一下!”
研究的结果是用枪打。
“谁打?”
“我来!”司务长自告奋勇,神情飞扬。
那马虽然得了必须杀掉的病,可看上去跟没病一样,吃也不耽误吃,喝也不妨碍喝。他喂了它一顿精饲料,一点草也没放。这种情况很少有,它挺奇怪,那只好眼望了他小半天。他看着它的样子,鼻子直发酸。
他把马牵出来了。马在海滩上象往常一样地漫步着,平静的海水里,映着他和它的影子,潮湿的沙滩上,印着三行脚印,一行是他的,两行是它的。
“小孟!快离开!”司务长在山坡上喊着。他回头一看,那里聚满了人,那些先前喂过它并因此入了党、提了干的都在了。
山坡上很沸腾。人们熙熙攘攘,兴高采烈,象看一场精彩的篮球赛。
他刚离开,它就向相反的方向跑起来了。
“追啊!”
“冲啊!”
山坡上的人喊着、追着。那个高兴啊!那个劲头啊!
“哒哒哒!”一梭子。
马撂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跑。
又一梭子。
又倒了。它爬了爬,没起来。
再一梭子。
马不动弹了。
人们围上去了。马身上的枪眼儿里还冒血,嘴里还吐气……
司务长狠狠地:“妈的!它早就该死了!”
孟庆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