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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台纪事 临时工

宿舍是紧挨着锅炉房的,但李喜田却冻得睡不着。放假了,锅炉早已不烧了,而取暖铁炉的烟筒不知让谁将伸出墙外的那一截抽走了,除了做饭生火非挨它的烟熏不可之外,平时便不生火,尽量不吸或少吸一氧化碳。

而且,也不仅仅是因为冷。远处村庄里和对面山坡上的职工家属区传来的年前特有的那种三三两两的爆竹声,很使他想起许多什么,唤起一些复杂的感情来。

他感到了孤独。

他起了床,拿起没有子弹的汽枪,与其睡不着,不如去履行一番自己的职责——护厂。

护厂,对他具有考验的性质,他是烧锅炉的临时工。冬烧锅炉夏做饭,杂七杂八啥都干,但现在无须乎再烧锅炉了,职工都放假回了家,而工厂春节之后就要搬迁。

这半导体厂的所在叫簸箕山,因形似簸箕而得名,是沂蒙山区之一山。沂蒙山不是一座山,就象喜玛拉雅山里面还有珠穆朗玛峰一样。

前些年沂蒙山里建了不少工厂。工厂多了,耕地少了,作为一种赔偿或交换,各厂都招了不少当地的临时工。如今体制一改革,许多厂要搬迁到城里跟地方国营厂合并。所有临时工都下放回家了,厂领导考虑到他父母双亡,家里再没有别的人,又一贯表现挺好,文化考试成绩也不错,打算看他搬迁这段时间护厂的表现,而决定是否留用。

簸箕山的地皮是山下沂河头的,半导体厂跟沂河头的关系一向不怎么好。沂河头的人经常到厂里面砍柴,拿走一点堆在车间外面、却还能用的七零八碎儿,你一制止,他便理直气壮:“山是我们的山,地是我们的地,俺们的地方俺为何不能来?”而且最近也有些苗头不大对头,上级刚决定搬迁,围墙外面水泵房的窗子就让人卸走了。

李喜田是沂河头人,派他这任务就多少有点以夷制夷的味道。

半导体厂的布局很科学。这面山坡是单身职工宿舍,对面山坡是职工家属区,后面山坡的围墙里面是厂区。这时候,厂区里黑黝黝的,死一般寂静。李喜田沿着围墙转了一圈儿,心里不由得有点发怵。

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种气氛的,如同大观园曾经昌盛繁华过一样,这里一向很热闹。

簸箕山建厂,城里人进山,沂河头的生活气氛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且不说沂河头的鸡蛋一个提了三分,运不出去的苹果一下有了销路,村头安上了自来水,单是傍晚时分,那山泉旁、溪水边、垂柳下,那一对一对相依相偎、拉手搭肩的青年男女,就很让古老纯朴的沂河头人大开眼界。

沂河头,顾名思义,是沂河起头的地方。这里山泉遍布,溪水潺潺,杨青柳翠。站在喜田宿舍门口,可以看得见沂河头翠绿茂密的树梢和艾艾姑娘家的屋脊烟囱上冒出的缕缕炊烟。

沂河头风景极美,却很穷。这是不足为怪的。泰山很美,但若安上十个八个的大队,在那里吃上两年的大锅饭,试试?因此美丽的姑娘姚曼后来跟临时工李喜田熟悉的时候,就谈起了她从中悟出的道道。她是唱着“沂蒙山区好地方”的歌进厂的,她认为凡是唱哪里好,哪里就最穷。唱新疆是个好地方,叫你去你干嘛不去?没唱上海是个好地方,你干嘛拼命往里挤?由此可见,这类好地方歌的真实含意多半是说比别的地方更艰苦一些。

因为穷,沂河头的青年对半导体厂的工人便格外地羡慕。半导体厂的工作不错,不穿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不出淋漓满身的臭大汗,他们的工人尽管跟多少厂的工人渗和在一起,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半导体厂的所在,就是沂蒙山的小上海。而且厂里的女工比男工多,经常可以看见长得不美的青年找的对象怪漂亮。这很有些诱惑力的。因此种田人,特别上过几天学的年轻人不爱田了,爱上了能开工资的厂,尤其是这半导体厂。

这机遇不是很多的,但李喜田得到了。他有文化,加之有人替他说话,艾艾她爹放牛老汉将了大队党支部一军,逼着他们在喜田身上“体现一下社会主义优越性”,因此尽管人人都想去,可他去人们没意见。

当李喜田护厂巡岗回到锅炉房旁边的宿舍门口时,他想起了第一次认识姚曼的情景,脸就有点发烧。

锅炉房的后面有一间小屋,原是做更衣室或是堆点杂七杂八什么的,李喜田的前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改造成了个小澡堂,以供锅炉工下班洗澡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小屋改造之后的用场的,但姚曼知道,或许她过去常来常往。李喜田上班不久,她来了。临时工的身份连同这工作的本身,很使他有点自卑感。她的到来,使他格外激动,印象也就特别深,重要的是她很美。

“新来的?”她很大方。

“是!”他嗫嚅着。

“里面干净吗?”她指一下小屋。

“干、干净!”

“给我放点水!”

当他悟出她的意图时,他很是吃惊,他惶恐地:“不是有大、大澡堂吗?”

“你不知道吗?一个礼拜才开一次门,又亏损了!”她嘲讽而又调皮地,“节约,节约用煤,节约用电,还有节约用水。”

“这方……方便吗?”

“给我看着人点儿!”这是命令,也是信任。现在对于喜田说来,这漂亮女人的话是最有权威的,而信任更确立了这权威的绝对性。

当小屋里传出“哗喇、哗喇”的水声时,锅炉房里的这个刚上班不久的小临时工有点神魂不定,无着无落了。十八岁的哥哥是个什么概念?这时,他感到好奇而又富于想象。他的脸有点红,不敢朝小屋门口的方向看,却又忍不住斜着眼珠睨它一眼。

当她披着湿漉漉的秀发离去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香皂的气味。

他很快便觉得这锅炉工的活计有点枯燥了,从这次加煤到下次的加煤期间,没有事,完全可以再干点什么。这念头把他引到了工厂图书馆。图书馆的桌子后面便坐着他在锅炉房认识的那位姑娘,她大方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我借本书看行吗?”

她笑了一下:“借就是了,为什么要问行吗?”

“我是临时工。”

“嘿嘿,我们这里不管什么工,只管读者。”

“小说方面的有吗?”他被她笑得有点脸红。

“我们这儿是技术图书馆。不过你想看,我可以给你想办法。”

于是他从她借给他的《红楼梦》扉页上,知道她叫姚曼。

这么的,他们认识了,熟悉了。

往后呢?她们说山那边的鸡蛋比沂河头的鸡蛋每个便宜两分钱。她问他去山那边吗?他实在没有别的事需要去山那边,但他还是翻山过河地去给她买,而且每次都说他“顺便”。他很愿意为她效劳。有时跑烦了,他也觉得她除了美之外,还有点馋,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缺点的。谁不想吃好一点儿?这“抠儿”是会过日子也说不定呢!特别又是个城市姑娘。

可她有点馋是确实的。为着她的馋,那次他们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是哪一年来着?反正是玉米快熟的时候。他们破例地一同从山那边的集市上买了鸡蛋回来(通常她只动嘴、不动腿)。路过一片玉米地,她说道:“玉米棒子长到这么大,要是烤着吃,该还挺嫩的吧?”

“那当然。”

“我们偷两穗好吗?”

他没加思索地:“好!”实在的,尽管她叫偷,但其实算不得偷的。他就是这玉米地的主人,很愿意让她偷。

他们很快地便闪进了玉米地,摘了几穗装到了她那已经盛着一些鸡蛋的人造革手提包里。正当他们一同出来的时候,却遇见了放牛老汉和他的女儿艾艾,他的脸一下变成了酱紫色。

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在沂蒙山区,这般年龄的大姑娘,和小伙子一起钻玉米地,那就是不成文的订婚规定,如果钻了玉米地又没定婚,那是不能容忍的。

当他俩从放牛老汉和艾艾的眼前侧着身子挤过去的时候,就听见老头儿几乎从鼻孔里哼了一句“不学好”,羞愧中他用眼的余光看见了艾艾的脸,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啊!诧异?愠怒?失望?都有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后果不知要比偷玉米的本身严重多少倍呢!

他不自在了好长时间。而姚曼却只认为放牛老汉的谴责是由于他们偷了几穗玉米。

几年前的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他感慨地想。

为着过春节,李喜田理了发。这是他身上唯一焕然一新的地方。“欢欢喜喜过个年”,或者“干干净净过个年”,是那些有家有业的人的事。他们盼过节、盼团聚。一放假,那些家在城里的单职工们包括死了亲妈、娶了继母的姚曼跑得比兔子还快,尽管回到家说不定要打吊铺,也未必有好脸子给她看,可还是要去。

他不盼,也没得盼,他天天都在自己跟自己团聚。护厂是任务,有过节费,一天顶平时两天的工资。没有过节费他也愿意留在这里,但这天是太冷了,而屋里四面透风。隔壁锅炉烧着的时候,整天让它烤得嘴唇起皮,舌头发干,巴不得挪地方透点风。而锅炉一停,这透风的滋味便格外地难受,他的新理过的脑袋格外冻得慌,焕然一新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将脑袋用棉帽捂严,囫囵着身子钻进了被窝,可怎么躺怎么不舒服。“不知哪个王八蛋将那截烟筒偷走了,一生火就满屋子的烟。”他很怀疑是已经被辞退的跟他一起来的临时工们干的,别人不敢。

夜越深,天越冷,而被套差不多有七、八年没换了,全都滚成了蛋。“烤火,点引火柴。”这便二番又起了床。

他点着了火。

烧火也有学问。他刚烧锅炉的时候,煤总烧不透,使得沂河头的孩子们都不上山拾柴了,全涌到锅炉房门口捡煤渣。山里的孩子捡煤渣,也算工厂带来的新变化。

而捡煤渣的孩子中就有艾艾。她那时还小,又没上几天学,还不知道不好意思,也许因为穷,顾不得不好意思。他巴不得让她多捡点儿。他对艾艾一家怀着很深的尊敬和感激。困难时期,他娘死的时候,他还没断奶,他听爹说小时没少吃放牛大娘的奶水,当然也吃过别人家的奶。生他的时候,庄里的人都忙着大炼钢铁去了,他降生落了地,爹还在五十里以外的沂河滩捞铁沙。爹吃了种田人不爱田的苦头,给他起名叫“喜田”。六二年沂河头搞“三自一包”,爹带了头,文化大革命挨了整,反击右倾翻案风还挨斗,爹一气之下喝了“滴滴畏”。艾艾一家对他没少照料,他能当临时工,放牛老汉更是积极的赞助者。

但山里的孩子毕竟是没经验的,也许因为太着急,煤渣刚从炉膛起出来,外面固然发白,里面却仍然在着火,一推到门外,孩子们忽地一下便往上扑,艾艾的手烧伤了。他歉疚了好几天。他越歉疚,便越对艾艾有所照顾。时间久了,半导体厂的后勤科长发现有点不大对头,这姑娘煤渣捡得数量不少,质量不低,于是便将他训了一顿,但训得挺有水平:“你在给这小姑娘炼焦炭呢!”

喜田挨了训,艾艾不来了。

钻玉米地遇见她的那次是晚几年的事。那时候艾艾已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长得脸很红,小辫儿很黑,手很粗,腿很长,身子发育得很丰满,有着野花般的纯朴天然的自然美。她发现那件事后,好长时间不理他。

喜田跟放牛大爷解释那件事,放牛大爷很相信:“厂里姑娘想吃什么,咱家有的来家拿。这么点东西也值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大娘在一旁敲边鼓儿:“摘几个棒子怕啥的,尝个鲜就是了。要等老了,送给人家还不要呢,别放在心上。给,艾艾给你纳的鞋垫儿,早就纳完了,还没送去。这个艾艾!”

想到这里,他笑了。炭火很旺,屋里很暖和。他趁热钻进被窝儿,睡着了。

因为是在沂蒙山过最后一个春节,半导体厂的春节供应很丰盛,按人头供应的鸡鸭鱼肉,土产海味,差不多人人都买了双份或双份以上。单身职工走了,他们的都让给双职工了。姚曼临走还没忘记她的那份让李喜田代买,要吃不了,春节回来帮他吃。半导体厂有未婚夫妇在一起开小灶做饭吃的风气,这就很使他产生许多联想。

上午,李喜田去对面山坡那边逛了一圈儿,家家都让他晚上过来吃饺子。他人缘儿不错,差不多的户买煤打蜂窝儿他都出过力。人们对他怀着那种正式工对临时工的同情和懒汉对大忙人的尊重。而且春节是个使人和气、不容易摆架子的日子,连后勤科长都握住了他的手,向他表示“节日的祝贺”。他很感动。

沂蒙山有句俗话,叫“年夜吃饺子——没有外人”。他记着这话,谁家也没去吃。吃完晚饭,他去一家看了会儿电视,见人家有说有笑,亲亲热热的,心里很没有着落就出来了。他照例沿着厂区围墙转了一圈儿,然后又回到了他的小屋。

春节的欢乐在于年夜。山下沂河头传来的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说明现在应该是欢乐的高峰,然而他却怎么也欢乐不起来。

如今庄里又时兴上坟了,傍晚的时候,他看见有几家上坟的。而他父母的坟,深入学大寨的时候都给“深入”掉了。他想到自己的身世,可怜了一会儿自己,眼里的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

他是不幸的,可对付不幸他也有自己的经验,那就是当自己难受的时候,想想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他想到了姚曼。

在“钻玉米地”之前,他一直对姚曼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尽管很愿意为她效劳,在她面前格外勤快一些。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就好比去买紧缺货,又遇见个男售货员。一样的东西,老头儿买不出来,漂亮姑娘会买出来。你能说这售货员对漂亮姑娘有份外之想吗?不好这样武断的。

李喜田时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是连想也不去想的。

如同“钻玉米地”之后艾艾好长时间不理他一样,他也好长时间尽量不跟姚曼接触。但她太大方,她来找他:“你干嘛老躲着我?”

“你上你的班,我烧我的火。不在一起工作,怎么谈得上躲?”

“话是这么说,可你怎么不去借书了呢?”

“我……不想看了。”

“摘了几穗玉米,是不是有人说闲话?”

“没听说,厂里也没人知道。”

“那么,你还去山那边吗?”

“你有什么事儿吧?买鸡蛋?”

“嘿嘿,你就知道买鸡蛋,就不兴一起散散步?”

也许正因为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即使有想法,因为不可能,也没有人会相信,他同意了。

论风景还是沂河头,但她象猜出了他的心思,他们没去那儿,还是山那边。

山那边,一片松树林,松林里草皮很厚,不时地看得见几棵蘑菇在草丛中顶着小伞。姚曼很高兴,穿着裙子,腿在松林里跳来跳去:

“有毒吗?”

“没有!”

“好吃喽。”

他想说:“真是个馋姑娘,三句话不离吃。”可他没说,只说:“好吃。特别是做汤,再放上鸡蛋!”

姚曼听出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你还挺会讽刺人呢!”

当看不见蘑菇的时候,姚曼折了一根枝条用它来拍打自己光着的雪白的腿,以驱赶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会飞会跳的小昆虫。

“替我拿着。”姚曼将包着蘑菇的小手绢递给他,他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蘑菇和香皂的气味。

眼下,他们周围是清脆的鸟啼、嗡嗡的蜂鸣以及密密层层的树叶发出的悦耳的响声,晒热的松树和花草散发着香味。姚曼坐了下来,他坐得离她有一小段距离。

她说起了“沂蒙山区好地方”的歌与人们现实生活之间的差距,并以此类推,谈到了所有好地方歌的实际意义。

他觉得她说得挺深刻,并且因为沂蒙山还很穷,而激起了一种主人般的羞愧感和责任感。

她谈到通过接触,她认为他的文化水平不低,当锅炉工有点屈才,为什么不去考大学?

他说,自己实际上文化水平并不高,初中刚上完,文艺书籍看得多一点,数理化就差了,考大学是没门儿的事。

“看到你,使我想到当小火伕的小保尔!”

“但我不希望你是冬妮亚。”

她的脸一阵绯红。好大一会儿,她羞涩地笑着说:“你脑子反应真快,但实际上我比冬妮亚还不如呢。”

他一下意识到,象她这样漂亮的城市姑娘,跟我这土包子胡扯些这个,是不是拿我这临时工穷开心?

但她的情绪很快低落了下来。她很知心地谈到自己也很不幸。母亲早就去世了,而父亲又结了婚,自己虽愿意远离家庭,而来到这山沟里又不甘心。厂子长期亏损,有下马的传说,有门路、有靠山的都调回去了或正在往回调。她找到一个老子当大官的老同学,开始他满口答应,“可他……”

“他怎么样?”

她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开始,他要跟我建立恋爱关系,说这样跟他爸爸好讲。他长得挺帅,家庭挺好,工作不错,而我对正常家庭生活的温暖太羡慕,太渴求。我同意了,可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他欺骗我,又搭上一个女演员,还骗我说他爸爸把他狠狠批评了一顿,不能开后门儿!”

李喜田心里咯噔一下,热血忽地涌到了脸上,他很同情她的不幸,但更感激她对自己的信任。

他看得出,尽管她能说些很深刻的话出来,但轮到自己头上却太单纯,太善良,太坦率,也太容易轻信别人。他一下觉得她跟自己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如果我是个正式工人,她也有那种意思,我会同意的。可惜我不是!在他的心目中,她还是要高一些。

他安慰她说:“你不要难过,这样的伪君子根本不值得你爱。我相信你会找到理想的爱人的。”

她哭了:“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我理解你。”

“那你愿意跟我好吗?”

“咱们仍象以前一样好下去,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不是为别的,而是由于我自己的身份。我这是心里话!”

“你不是也太自卑了吗?”

“我是面对现实。”

“她真是个好姑娘!”他斜躺在被盖上,自己说出了声。他感到她的内心象一泓清泉似的清澈、透明。

打山那边散步回来以后,他发现她老成了许多。也不那么馋,不那么“抠”了。他的思想一直很矛盾。

当厂里停工,临时工被纷纷辞退的时候,姚曼听说只留了他一个,马上跑来向他祝贺:“这下你有转为正式工的可能了!我始终不在乎你是什么工,问题是你自己在乎。如果你自己在乎的这一点解决了?那也好!”

他也高兴了好一会儿:“那你说呢?”

她笑着,飞快地跑了。

可春节放假前,后勤科长找他布置护厂任务时的神情却让人受不了:还“要看搬迁这段时间的表现”!

好在春节是个小拿小摸们收敛的日子。若是利用春节偷点什么,岂不与这节日气氛太不协调了吗?争气啊,乡亲们哪!

“冬冬!”突然传来踢门声。

“谁?”

“我。”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是艾艾!他赶忙起来,打开门。

只见她肩上背着棉被,胳肢窝里夹着烟筒,手里提着网兜儿,风尘仆仆,满脸热汗地站在了门前。

“这是怎么回事?”

“快接一把呀!”

当艾艾把肩背、胳夹、手提的东西放下,简略地说明来意的时候,他一下子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艾艾!”

他是太寂寞了,太孤单了!寂寞中一下遇见个熟人,哪怕这人一向跟他的关系不好,也是非常亲热的,更何况是她。

此时,他握着她的一双粗壮而又红润的小手,抬起来,放到了唇边,哈着气。艾艾颤抖地向他靠过来。他一下子冲动起来,伸出双手去拉她,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吻着她的前额。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开:“这屋真冷,快把烟筒安上,升起火来。”

她说什么来着?他这样激动。你听啊!

她小嘴儿甜甜地:“这烟筒是四狗送到俺家去的,他说是他偷的,他对你没下放挺妒忌,要报复你一下。他让我向你道歉了!网兜儿的小盆里是生饺子,没煮,怕送上来凉了。原打算等你回去吃的,四狗说你在这里值班。棉被是俺妈给准备的,原打算给咱……哎,等会儿再说,冻死了。”

炉子生着了,屋里暖和了。

“几点了?”艾艾问。

“十点!”

“等会儿再煮饺子,我也在这里吃。”

他们坐到了炉火边。

“说啊,接着说。”

“说什么?”

“说棉被!”

“哎,说真的,工厂搬迁,你也跟着去吗?”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要我说,现在当农民,比当临时工还强哩。过去吃大锅饭,吃得种田人不爱田,如今搞专业承包,发展专业户,重点户。队上批了,明年俺家要当养牛的专业户,爹说还要当万元户呢!现在你知道什么最宝贝?”

“什么?”

“地!农民从来没象现在这样热爱土地,喜欢土地,你不是也叫喜田?不喜欢田,不就名不符实了?”

“嘿!你还怪有水平哩!”

“俺哪有水平,有水平的早钻玉米地了。”

喜田脸上一阵热:“这是哪年的事了!你要愿意,赶明儿,我跟你钻就是了。”

“该死!”她举起拳头打他,他握住了。她让手放在他的手里,接着说:“娘让我问问你,要是你跟厂去呢,这棉被就送给你做纪念,要是你不去嘛……”

“怎么样?”

“娘说,你爹死的时候,跟俺爹留下过话儿,可一直没告诉你,如今也不兴包办,还是你说了算。娘还说……”

“说什么?”

“咱俩都不小了……”

他抚摩着她的手,很感动。这时候,他似乎才注意到她的又黑又粗的小辫梢儿有点卷曲,搭在肩上的拉绒围巾的外面包着细纱,衣着的某些地方很有点阳春白雪的味道;冬日里不怎么在野外劳动使得红润的脸蛋儿比先前细嫩了,充满着让人心动的活力和冒尖户的魄力。那时节,他全然没想到别的,根本没有身份之差的遗憾,什么临时工与正式工,城市与农村,去它的吧!定了,爱了,不走了!他一下将她搂在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不走了,回去,结婚。”

她忽然挣脱开他,立起身:“下饺子!”

春节过后,姚曼准时回来了。她给喜田买了一套现在城里很流行的那种肩上有扣儿,腰里有带儿,到处净袋子的什么青年服。他穿着虽然合身,可总有点不伦不类。他笑着说:“这些年我让你改造得有点坏了。”

“怎么坏了?”她感到莫名其妙。

“开始有点不喜欢田了。”

“你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的!这很不好,我决定不跟工厂走了。”

“为什么?”

“就象那首歌里唱的,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不管怎么说,我的家乡沂蒙山还是很可爱的。”

“你可是越来越让人不明白了。”

“不一定每一件事情都要明白的。”

如同两人相处,尽管平时关系不怎么好,可当永远分离的时候,都会良心发现地原谅对方,引起与平时相反的感情一样,当半导体厂的工人最后一批离开簸箕山的时候,沂河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涌上来了。不少人还挎着篮子,将先前拿去的厂里的那些七零八碎全都送了回来。人们想到这些年,沾了半导体厂不少光,不说别的,就是厂里的粪,也全都无偿地施到了沂河头的田里。乡亲们握住了工人们的手,热泪盈眶,感慨万端:“过去穷,没给工人老大哥什么支援,如今富一点了,你们又走了……”工农之间的真挚情感在这里凝聚了。

后勤科长听说全厂唯一的临时工李喜田不随厂去了,很感意外:“怎么?你搬迁这段时间的表现不错嘛!”

李喜田有点牛气:“不是因为要继续当临时工,而是凭着沂蒙山人的良心和觉悟。”

后勤科长的脸上红了一下,他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小临时工还挺有点小水平,而过去有点小瞧了他。

当汽车开动的时候,姚曼哭了,泪眼矇眬中,她看见李喜田的身旁站着一个仿佛认识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丰满的姑娘,四只胳膊一起向她挥动着。她仿佛明白了点什么。是的,沂蒙山是可爱的,特别是人。

一九八三年初稿于沂蒙山

五月修改于苏州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