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一段插曲结束要跟开头呼应一样,鲁毅参军去部队的时候坐的闷罐车,当他退役离开部队时,仍然坐的是闷罐车。他很满足,入伍之前甭说坐,就连见也没见过,况且即使坐这样的车回到沂蒙山家乡,也大可让庄上的人们羡慕一阵子的。
“咣噹咣噹”的声音有点单调,闷罐车厢的气氛有点沉闷,摘掉领章、帽徽的老兵们横七竖八地斜靠在背包上一声不吱。不管各自在部队是怎样的情况,此时的心情都是共同的:仍然沉浸在依依的离情中。
但这车是载他们回家的,而退役老兵毕竟不怎么老,当他们一想到家乡和家人的翅首盼望,他们很快便从离情中解脱出来,而鲁毅却仍然心事重重。
一个身居异埠的士兵的最大喜悦,莫过于第一次探家了,那种亲人团聚的激动,背后总有几个孩子亲昵而好奇地尾随的情景,能叫人回到部队后几个月安不下心来。
他参军六年没探过家。每当战友自家乡来,大包小包的分送着家人托捎的特产美味,喜形于色地谈论着家乡见闻,他心里总生些谈谈的惆怅和悲凉出来。
探家当然不是探房子。他无亲可探。他是个孤儿,他锁上房门去当的兵,家在他脑子里的概念只是两间茅屋。
孤儿就不想家了吗?
想的。六年来,他做过许多关于家的梦。那爬满篱笆的牵牛花,那睡上去就“嘎吱嘎吱”响的木板床,那担水时一不小心就能摔坏的土泥罐——他曾企望有两只白铁水桶,都曾轮番回萦于他的梦中。这种沂河旁、蒙山下,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景色,茅屋、木床、泥罐的乡土气息,对他都有着不可泯灭的印象和潜移默化的吸引力。
而且,茅屋有茅屋的乐趣。这乐趣在夜幕降临,蝉鸣蛙叫,灯光从窗纸上透出,他在灯下奋笔疾书时,在庄上的小学生拿着登有他的诗的报纸向他欢跑时……
他是基建工程兵。他们连队在寂寞的荒原上修铁路,在新辟的市区盖大楼,当铁路通车、大楼平地而起的时候,他们就离开了。他习惯了这种向热闹和繁华告别。身居闹市也需要一种气质,他的气质似乎更适应于他的茅屋。
而退役则是一种永远的探家……
连长宣布的退役名单中有他的名字,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宣布这样的名单不如宣读立功受奖名单舒服,可以神采飞扬。连长宣布过多次,却仍然不习惯,每念一个都十分不情愿。这时候,退役老兵都会真动感情,即使不愿意走,也不忍心再闹的。
这不是一种艺术,连长是用真情带兵的人。
连长曾非正式的、不代表组织而只代表他个人征求过鲁毅的意见。提干必须经过院校学习的新规定实行以后,连里一度还不适应,而鲁毅有考上大学的基础,但这里来、那里去的环境和没天没夜地施工把他给耽误了。虽说战士不允许在当地找对象,但考虑到鲁毅是孤儿,如果愿意,他和他爱人都能帮忙的。
鲁毅没有答应。这样做怎么说都有点怜悯的味道,而怜悯是孤儿的自尊心所最不能接受的。
当退役老兵的专列就要开动的时候,连长提着两只白铁水桶跑来了,他喊着:“鲁毅,给你!”
鲁毅的眼睛湿润了。他从这两只白铁水桶里体会到了连长的深情厚意。
“回去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困难,常来信啊!”连长跟车跑了好一段……
不知什么时候,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山海关到了!”老兵们便蜂涌到门口看“天下第一关”城楼。其实根本看不见,鲁毅有着来时的经验,也就没起身。
车过秦皇岛。他猛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想起上学时,语文课堂上,他将一句很有权威的诗词背成了“秦皇岛外去打鱼”,引得哄堂大笑。那个班上最漂亮,也最骄傲的“小公主”的笑声格外刺耳……
她和他一个庄。但她一直瞧他不起,可他参军离村的时候,她竟然送他送到小村外。“当了兵,别忘了俺呀!”“小公主”说。
他很感动:“那怎么会!”
“你还回来吗?”
他有点奇怪:“这是我的家,为什么不回来?”
她一下嗔怪了:“没出息!”
他好长时间没忘了她,而她早把他忘了,可时隔六年之后的前不久,他竟然收到了她的一封信,问他“进步如何,提干没有”,当他悟出了她的意图时曾嗤之以鼻,现在却为彻底地失去这让她羡慕的先决条件,而有点可怜自己。
车过北戴河。
净是好地方!这一段是列车播音员最引以自豪也最能显示才华的时候,一张嘴便是一篇抒情散文,尽管有点广告味儿,但此时是连带广告味的播音也没有了,因为这闷罐是属于军车之列的。
车渐渐慢了。当站在门口的老兵们看得见月台上一筐筐的馒头,一盆盆的红烧肉时,车便停了下来。唐山到了,这里有一个军转站,退役老兵的饭菜由他们负责供应,鲁毅入伍去部队时也是在这里吃的饭。
唐山人民对当兵的有着特殊感情,即使有的地方群众对军人传统的好感不同于以前。因为他们有着在最困难的时候对人民子弟兵的切身感受。车还没停稳,老兵们便从喇叭的广播里、月台上的饭菜里,感到了唐山人民对这些“兵”的温暖。鲁毅参加过这里的抗震救灾,有着难以泯灭的印象,此时当他拿着用绿色塑料线缠了把儿的军用牙缸从车上走下的时候,便不免有一番感慨。
车停半小时。
老兵们吃饭开始不象在部队时那样有秩序,有点抢,有点挑,甚至有点浪费,鲁毅心里很不自在,便抓起一个馒头蹲到一边吃去了。
他端着茶缸,正闷闷不乐地埋头吃着,一双秀美好看的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顺脚朝上望去,修长的两腿,匀称的上身,红嫩的脸蛋儿,手提一把车站专用保温水壶,满脸含笑,美丽而又端庄,热情而又大方。他刚要起身,姑娘开了口:
“同志,怎么不吃菜?”
“不爱吃!”
“喝点茶吧!”
“谢谢!”
他仍是蹲着,并不正眼看那姑娘。他刚一伸出茶缸儿,立刻就发现倒下的水溜儿抖动起来,“嗨,浇到手上了!”他抬头一看,猛然发现她两眼含泪,嘴唇儿颤抖:“你可是鲁毅,鲁大哥?”
他站起身奇怪地:“你怎么知道?”
姑娘激动地:“你不认识我了?”
他摇了摇头。
“我是邢晓棠啊!”
鲁毅惊讶地:“是你?”
姑娘的眼泪滚落下来:“总算又见到你了!”
他尴尬地说:“你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我哪敢认?”
他印象中的邢晓棠还是六年前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姑娘。
细心的读者大概还记得,一九七六年八月四日,《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都在第一版“抗震救灾”专栏里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人民解放军某部一连的战士,已经战斗一天一夜了,还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炊事班送了饭来,要他们吃一点再干,这时,已经被战士们从倒塌房屋的废墟中扒得露出脑袋的小姑娘吃力地说:“解放军叔叔,快吃饭吧,吃了饭,有了力气,再来救我!”战士们听了,顿时热泪盈眶,身上增添了无穷的力量,继续用手扒着。十七岁的新战士鲁毅两个指甲都磨掉了,鲜血淋漓也顾不得包扎。他们不顾饥饿,不怕疲劳,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又继续奋战三个小时,终于救出了这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就是邢晓棠。她被夹在檩梁的缝隙中,并没受多大的伤,只是腿上、肩上划破了几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这在当时就算囫囵人。当鲁毅抱着她去医疗队缝伤口时,麻药没有了,医生把伤口的蛆洗出来就直接用针缝,她疼得满身大汗,却一声不吭。鲁毅劝她:“要疼,就哭一声吧!”
“不,不疼!你先包包你的手吧,你的手破了!”
鲁毅心里一热:“你真是个好孩子……好妹妹!”
地震使晓棠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成了孤儿,她十五岁多一点儿,身子却比年龄更加显得小,又黑又瘦的小脸儿,两根又黄又细的小辫儿,胸部象男孩子似的平板,明显的营养不良,发育不足。部队送她去育红小学,她说啥也不肯。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幸的孩子早成熟,晓棠特别懂事。她从来不哭(说来也怪,当时唐山的大人小孩似乎都不知道哭),只是傍晚的时候,常常偎在鲁毅的身旁发呆。他看了心里难受,说她:“你要想哭,就哭吧,啊?”
“我不哭……哭不出来,妈妈过去挨整,整得那么厉害,都从来不哭一声,我也不能哭,就是挺想……她,你在外边当兵,不想妈妈吗?”
“好妹妹,我跟你一样,我也是个孤儿啊!我是锁了家门出来当兵的,你说得对,咱们都不哭,啊?”
她不是红卫兵。地震前,她正受着歧视,她从鲁毅那里第一次得到了一个外人的温暖,因此格外亲近他。
他有点同命相怜,就格外关照她。他将自己的行军床腾出来让她睡,自己睡在旁边的草苫子上。
她的脸上很快出现了笑容,眼睛开始有神,男孩子似的小胸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军营一角的帐篷里,不时地响起她那压抑已久而又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
这之后的不久,国家又发生了一次大事情。抗震救灾部队接到一级战备的命令,有的部队要在夜间不惊动居民的情况下撤离。鲁毅所在的部队便是其中之一。
下午,他从炊事班找回晓棠,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针线包给她:“小妹,以后自己学着做针线行吗?”
她接过针线包,点了点头。
“我经常见一个老太太来看你,她是谁呀?”
“是王奶奶!”
“她好吗?”
“好!以前她常来看我妈妈!他们说她是坏蛋,走资派……”
“以后你跟她睡行吗?”
她撒娇地:“我不!”
“也不小了,上午我已经给你搭好了防震棚,以后让王奶奶去和你作伴儿,你是个女孩子,要学着自己照看自己,不欺负别人,也别让人家欺负!”
晓棠方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大对头,她惊恐地说:“你是不是要走?”
“终归要走的!”
她拽着他的手,哭着:“不!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他着急地:“别哭,这是军事秘密,你一哭,让人家知道,我就犯错误了!”
晓棠一下安静下来,立刻象成熟了许多,她沉思一会儿,从小辫儿上撸下两根绿色塑料发筋儿,拿过他的茶缸,在把儿上缠了起来。
“你干啥?”
她的脸上泛起一种从没见过的红晕:“留个纪念吧!我身上没有一点我自己的东西了,就只有这发筋儿是,我爸爸的茶缸儿就是他去干校时,妈妈用发筋儿缠过的,说干校人多,茶缸儿一样的也多,缠上这个,好认!”
虽然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但此时此地,他不忍心拒绝这诚挚的童心。他揽过小棠:“好生照管自己啊?”
“鲁大哥,以后还来看我吗?”
“来!”
那时节,晓棠一夜没睡,她躺在鲁毅为她搭好的防震棚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当部队的汽车发出开动的声响的时候,她跑出防震棚,月色朦胧中,望着“轰轰”开走的长长的车队,她心里泛起了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六年过去了,晓棠出落成大姑娘了。月台上,两人久别重逢,心情分外激动。
六年来,鲁毅也终究没有来看她,她有点恨:“你不是答应来看我的吗?”
“我……身不由己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晓棠温顺地:“挺好的!你还记得那个王奶奶吗?震后我和王奶奶组织了一个新家。我去年就工作了,现在在车站当服务员。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解放军也是两个指甲盖没了,就问人家,他也来唐山参加过救灾,可他没有绿色发筋儿缠了把儿的茶缸儿,就只你有!”她扑闪着两只好看的大眼,动情地看着他,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我……复员了,正要回家!”
“你家不是没别人了吗?”
“啊,穷家难舍!”
她羞涩而又明白地:“我说的是……你家还有别的什么人等你吗?”
他猜出了她问话中的那种小姑娘的聪明,脸不由地红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
她高兴而又急切地:“你不能来我这儿吗?震后这儿的户口问题是不难解决的!”
“这怎么行,有政策!”
“你就不用管了!你的行李在哪儿?”
“不,不行,你别……”
“没时间争论了,车很快就要开!”
他着急了:“晓棠,你听我说,这不好的!”
她眼里含着泪,恳切地:“鲁大哥,你知道我没什么亲人了,这些年也没有谁到我家串过门儿,即使你不……你只作为我的救命恩人和同志,我也请你到我家看看,你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应吗?”
鲁毅感动了,他不忍拒绝,但又无可奈何:“部队有纪律啊,不让中途下车!”
“我去找送兵的说!”说完,跑走了。
不知她是怎样跟送兵的军务参谋讲的,当晓棠替他背着行李,他提着水桶在一阵放肆的喧嚷和玩笑声中从闷罐车上走下的时候,军务参谋对他说:“临来的时候,你们连长还格外交待了要好好跟地方交涉一下,请求地方政府能对你有所照顾,没想到你小子在这里打了埋伏。好,好啊!我看这姑娘心眼儿挺好,长得也不错,咱们这样,档案还是要交到你们县武装部,我跟他们先打个招呼,如果这里顺利,请他们马上寄来,不要梗塞,好吧?作为一个军务参谋,我接过多次兵,也送过多次兵,谁不想把自己的战士安排得好一点儿?好!这样你们连长和部队的同志也都放心了!以后有什么事再给部队去信吧!”
鲁毅先是莫名其妙,随后便猜出了晓棠跟军务参谋讲的话,便解释说:“您不要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
参谋同志笑笑:“你小子用不着太虚荣,太小心了,没事儿,战士不准谈恋爱的纪律已经约束不着你了!放心吧!——她走远了!快追!”
这是一个刚峻工不久的新居民区,石子路还没铺上沥青,楼四周也还堆着沙砾,性急的居民便搬了进来。对住房的渴望,使人们顾不得挑剔。首要的是先住上,讲究和修饰是其后的事儿。
晓棠和王奶奶住在三楼一个四间一套的单元里。不管论王奶奶的职务、资历,还是考虑到震前晓棠家有私房,她们住这样的房子都是理所当然的。
四间房是一客厅、两卧室,另一间作家庭临时仓库。
当晓棠领他一间间的看过,介绍到这间临时仓库时,羞涩地告诉他:“奶奶说过,这间是给我准备的!”
摆设儿都挺现代化的,特别晓棠的卧室。但地板的某些地方还凝固着石灰斑迹,厨房水龙头下的池子漏水,阳台上的带着地震残迹的破烂家具放置得十分凌乱。让人明显地觉得这家什么都不缺,唯一缺少的是一个男主人。
王奶奶对鲁毅的到来十分高兴,这位前区委副书记离休之后,如今在街道居委会帮忙,诸如给小学生做校外辅导,找失足青年谈心之类。
鲁毅在到来之后的第一顿晚餐上,就看出她们的生活很和谐,完全没有一点客套和故意表示的亲近,比方王奶奶叫她“棠棠”,晓棠叫奶奶不带“王”字;王奶奶说起在街道居委会遇到的某件生气的事,晓棠会真动感情地埋怨她多管闲事,然后她又批评晓棠“这种想法不对头”……鲁毅从这种气氛里感受到了一种他不曾尝受过的家庭生活的温暖,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蓦地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忧虑。
她们象达成了某种默契,或许晓棠认为她和他的关系蛮有把握,她们谁都不提及此事。当晓棠将他安顿到她的卧室,她自己去王奶奶屋里去休息的时候,他失眠了。
他第一次睡在了一个姑娘的席梦思床上,那柔软舒适的被窝儿,洁净精致的枕头,床头柜上女人用的小摆设儿……
他想起抗震救灾时,她睡他的行军床,他睡在旁边草苫子上的情景,心里涌起青梅竹马般的情感。
军务参谋说什么来着?心眼挺好,长得不错?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很美,从外到里都比那个一直瞧他不起又问他“提干没有”的小公主美得多!
这时候,他翻了一下身,透过玻璃窗射进的斑驳的月光,他看见他的行李卷曲在门后墙角里,那对儿白铁水桶泛着清冷的光,怪可怜见的。一种乡土情思,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尊浸入他的脑际,已经拿定了的主意似又开始动摇起来。
早饭的时候,鲁毅看见晓棠的眼睛有点红,有点肿,想来她与他同样的夜未成寐。
吃过早饭,王奶奶对晓棠说了一句“请两天假,陪小鲁玩玩儿”,便要出门。晓棠随后跟了出去。鲁毅隔着门听见晓棠死乞白赖地说:“好奶奶,我就求你这一次还不行吗?”
“好吧,奶奶去给你跑,重要的是要先知道人家小鲁是什么态度!”
鲁毅完全清楚她们商量的是什么,他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当晓棠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拉他出去玩的时候,他拒绝了,他有点羞于见人。他让她找点水泥和借个瓦刀回来,将需要男人们干的事情干一下。她嗔怪地说:“急什么?还怕没的你干?”
“我在荒郊、野外呆惯了,一到热闹地方就怕乱,家里挺静的,咱们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不行吗?”
“好的,听你的!”
她很快就从对门儿借了水泥和瓦刀回来。
屋里暖气很足。她只穿着一件开身羊毛衫,身姿秀丽,显出一个少女纯净的美,完全没有六年前那“又黑又瘦”的痕迹。
他熟练地抹着水池漏缝儿,他和她一起磨着地板上凝固的石灰斑迹,她总在他跟前磨,有时为着磨同一块斑迹,手便碰到了一起。他们干得很快、很快活。
当一切都收拾停当,她紧挨着他坐到了客厅的双人沙发上。她幸福而满足地问道:“这家怎么样,还行吧?”
“行,当然行了!”
“那,你愿意……留下吗?”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神闪闪发亮。
他有点儿自尊,仍然放不下当大哥的架子:“晓棠,我,你知道我……”
“我过去也一直把你当哥哥看的,可现在,我是大人了,我知道……当初是你……”
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他凝视着她,他想起许多先前退役的老战友,原来跟对象谈得好好的,可一退役就黄了的事,他感动了!人家是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的,而且爱他爱得这样深!他的泪珠一下滚落了下来:“我怕……配不上你!”
晓棠也流泪了,她一下扑到他的怀里:“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好像很早就把心交给了你似的!”
当王奶奶回来的时候,看见两人的眼睛都有哭过的痕迹,似觉察到了什么,她利用晓棠做饭的时间,便同鲁毅谈了一次话。她说:“抗震救灾时,咱们虽然没正面打过招呼,但对你还是有所了解!顺便问一句,你是共产党员吗?”
鲁毅拘束地答道:“是!”
“很好!这些年棠棠经常念叨你,患难中结成的友谊是最值得珍惜和信赖的。这孩子有心计,虽然年龄不大,但我相信她的眼力。我对晓棠一家怀着深深的尊敬和歉疚。她的父母都是好同志,震前在一次次的斗争中,他们为了保我,受的磨难比我还大,没想到他们年纪轻轻……竟先我而去。震后我们娘俩儿组成了这个家庭,唐山市这样的家庭恐怕不在少数,看着她长大成人,我比什么都高兴,把她托付给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也就放心了。看得出你忠厚、老实,聪明、能干,你们有感情基础,也有差不多的生活经历,我期望着咱们能组成一个三姓之家!”
老人那恳切的话语,使鲁毅感动不已,他坚定地说:“您放心吧!我会很好地爱护晓棠,也会照顾好您老的!”
王奶奶高兴地说:“很好!关于你的安置问题,上午我给市安置办打了个电话,他们说要研究研究,因为现在正是安置复退老兵的高峰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人多了就什么情况都有,象咱们这种情况的,据说全市还不只咱一家,这事儿你先别急,再等一段时间。我老婆儿一辈子没走一回后门儿,这次破例地走一回,相信他们会照顾的!”
鲁毅一听临了的几句话,他热血沸腾的心上,似一下蒙上了一层阴影,心不由地颤栗了一下。
深夜,鲁毅久久未睡,他没拉灯,刚走到门口,“咣啷”一声,他的脚碰到了那对水桶,这声音在夜静里特别响亮,他的睡意一下被震没了,当他重新躺到床上的时候,就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这响声也使他的心灵受了一下震动似的。他有机会重新认真地思索一些事情。
夜,静悄悄,他望着夜幕上灿烂的星星,想了很久,很久……
他思前想后,终于作出了一个使自己满意的决断。他心里踏实了,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当他向王奶奶谈了自己决断的结果之后,王奶奶给予了肯定和支持。
他说:“晓棠不错,我很愿意……我的年龄,离大学招生规定的最高年龄还有两年,自己过去一直有这个愿望,退役回到家乡之后也有了一定的条件。我争取能实现这个愿望,那时来这儿或许就稍微有了点资格,估计也不会违背政策!”
王奶奶说:“考上大学也不要只想着爱情和进城,考不上也不要垂头丧气,看得出你是个有志气的青年,在哪里都可以做贡献,当你们到了晚婚年龄的时候,相信你沂蒙山的家乡会变得更好,到时我们娘俩儿会到你那里去的!晓棠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保票我打了,好好干,小伙子!”
王奶奶要他多玩几天再走,他说:“户口装在自己兜儿里的日子不好过啊!”
鲁毅又乘上了南去的列车。不过这次不是闷罐,他的心情比先前开朗了许多。
晓棠泪眼婆娑地嘱咐他:“不要再来一个六年不照面啊!”
王奶奶说:“他敢!”
列车开动了。当鲁毅看不见邢晓棠和王奶奶举起的四条胳膊的时候,列车开始加速,唐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