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个月以前,就听说闵玉牺牲了,可当我从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英模报告团那里得到证实时,仍然忍不住大哭一场。
闵玉和我,表面说来是一般同学的关系,但在我内心的深处,却早已把他当成爱人了。只是由于我的任性和孤傲,才使我欠下他永远无法偿还的感情的宿债……
一
闵玉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在班上他是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人物。他面颊清瘦,神色抑郁,上课低着头,走路溜墙根,完全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但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提问对答如流,考试门门满分。奇怪的是老师从来没有表扬过他,倒是经常表扬那些分数还不如他的同学。每当这种时候,我们几个女生就有点不平。他自己似乎并不在乎,仍是默默地学习着。
没过多久,报纸上发表了北京一个小学生批“师道尊严”的日记。这下学校里又乱了套,别的班已经贴出了几张响应的大字报,我们班的同学决定联名写一张“为什么文化大革命中批过的东西现在又时兴了”的大字报,攻一攻孔老二孝子贤孙(当时都不叫老师了)的那一套又是提问又是考试的整人伎俩。大字报写好后,轮到闵玉签名的时候,就发生了一点麻烦。
他瞪着怯生生的双眼,嗫嚅着:“我,我……。”
“‘我’什么?快签!”膀大腰圆的“砸玻璃大王”,大声喝斥道。
“我,我不能签!”
“为什么?提问、考试,你成绩不错是不是?”
“不,我觉得老师是对的!”
“邦!”“砸玻璃大王”一拳就打在闵玉的鼻梁上,“你个胆小鬼,象你这样到战场上还不当叛徒?”
闵玉鼻子、嘴里流血,脸色煞白,眼泪汪汪地说:“叛徒……我和他划清界限了!”
许是让“砸玻璃大王”打懵了,他说出了这莫名其妙的话!使围着起哄的同学一下愣住了。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我心里升起一股同情感,就对“砸玻璃大王”说:“不签就不签吧,也不缺他这一个!”
“对,革命靠自觉嘛!”
“少他这块云彩照样下雨。胆小鬼!”
在一片吵嚷声中,闵玉抬起头,朝我投过一个痛苦的、然而却是感激的目光。
不久,一个女同学神秘地对我说:“严芬,你知道过去老师为什么从不表扬闵玉?那天他为什么又说出了那句倒三不着两的话?告诉你吧,他爸爸是叛徒!”
“真的?”我一下惊呆了。
“这还有假?哼,这种人表面老实,实际上包藏祸心!”
一席话说得我原来对他的那丁点儿同情心,也渐渐地烟消云散了。
打那以后,同学们就象躲避传染病人似地躲着他。他却照例地低着头上课,溜着墙跟走路,默默地来,独独地回,只是他的眼神更加抑郁了。
二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偏偏在我毕业的时候,我爸爸被打成了“正在走的走资派”。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上山下乡。
我自信我爸爸是清白的,就算是走资派,也比叛徒强得多。让我和闵玉下到一个大队,我心里十二分的不情愿,生怕人家说是“物以类聚”。可闵玉却露出一种少见的高兴样子,主动帮我往马车上搬行李。我冷冷地说:“不用!”
坐在去桃花坪的马车上,我远远地离他坐着。一路上,我不看他一眼,不跟他说一句话,可是,当马车渐渐抵近桃花坪时,闵玉却从车尾爬到车中间的栏杆上,悄声对我说:“严芬,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谅解我……”
“你说吧!”
“就是……我爸爸的事,你最好别跟这庄上的人说。”说罢,他惊恐地、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我的回答。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住了。他赶忙解释说:“我真的和他划清界限了!”说着,仿佛要哭的样子。
“既然划清界限了,你怕啥?”
“问题是人家不相信!”
我也有这种心理。何况我从来没跟爸爸划清过界限,便烦恼地说:“我自己管不过自己来哩,谁有工夫嚼这种舌根子!”
他松了口气,感激地说:“谢谢你!”
桃花坪的乡亲绝大部分都不错。我住在烈属张大娘家,她待我象待亲闺女一样。闵玉住在五保户宋大爷家,也挺受款待。他干活不惜力气,下了工就打水扫院子地闲不着。因为我不会从井里提水,闵玉就把我和张大娘的用水包下来。宋大爷更是到处夸他“有礼貌,怪能干!”
可村里也有个别小青年很差劲,流里流气,看起人来眼不转珠,象要穿透人家的衣服似的;说出话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那天锄地,几个青年故意拉我的趟子,然后就拄着锄把看我的热闹:“长的真俊,就跟李铁梅一样。”
接着是一阵奇腔怪调的哄笑声。
其中一个还装模做样地说:“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了!”
“听见,她才恣呢!”
“哈哈——”
我气得浑身打颤,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直往下掉。这时我忽然发现我前面的一大截已经锄过了,挨着我的那趟正是闵玉。我正要向他投以感激的目光,忽然发现闵玉正在前面受围攻。只听那几个小青年一起朝他吵:“什么里(礼)貌外貌的,你少来文诌诌、酸溜溜的这一套!”
“是你接受我们的再教育,还是我们接受你的再教育?”
“还是累得轻,让他挑上三天大粪试试!”
闵玉一句话不吭,低着头继续锄地。
在农村,得罪一个,往往就得罪一帮。第二天闵玉果然去挑大粪了。我知道后,心里负疚得很:是我连累他了。可他却并不在乎,晚上下工回来,照例帮我打满缸。吃完晚饭,我去看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宋大爷声音挺高:“你脱下来我看看!”
“大爷,没事,您别……”
“你给我脱下来……”我一听宋大爷动怒了,赶忙冲到屋里,见宋大爷正帮闵玉脱褂子。啊,压成这样!闵玉的肩膀破了,褂子跟肉粘到了一起。宋大爷指头戳着闵玉的额头:“明天别去了,好好在家给我躺着!”
闵玉含着感动的泪,脸上浮着羞怯的笑。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把前因后果跟宋大爷一说,宋大爷火冒三丈,说:“这帮畜生……”提着烟袋就出去了。
宋大爷刚走,闵玉一下站起来,说:“不好,他找大队干部去了!”
“找就找呗,他不找我还要找呢!”
“这多不好!”
我一下动了怒:“怕什么?你干嘛这么胆小?”
打那以后,我对他的看法似乎有了改变。我愿意跟他在一起,尽管他胆小,可总觉得在他身边很安全。
三
没过多久,闵玉又遭到了一次不幸:妈妈死了。
原来他妈妈是个临时工,自打他爸爸入狱之后,她也停了职。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整天挨斗受批、担惊受怕,病势日渐加重。她唯一的孩子就是下了乡的闵玉。吃药没钱,喝碗凉水也得求左邻右舍。临死之前,她要闵玉回去了一趟。她哭着对儿子说:“你爸爸在监狱里已经先去了,他捎回话来说,他对不起咱娘俩。他让你别记恨他,他不是叛徒,他的问题总有一天会落实。这些话我本想等他的问题清楚了再告诉你,可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孩子,以后你好生自己照顾自己,遇到事心里有点数……”
处理完妈妈的后事,闵玉把自己的身世跟宋大爷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宋大爷老泪纵横地说:“孩子,别难过,以后咱爷俩一块过就是!”
闵玉一下扑到宋大爷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打这以后,闵玉的话更少了,整天默默地干活。我心里很不是味儿,总想替他分担点什么。每天下工之后我去看他,他总是很客气地说:“谢谢你!”
不久,“***”倒台了,我爸爸很快就恢复了工作。不管算不算走后门,我还是从农村抽上来了。可一离开洒过汗水的桃花坪,特别是离开老实、正直的闵玉,我心里还是恋恋不舍。
临走的那天,我找闵玉谈了谈,他神色黯然地说:“你应该回去,你父母也需要照顾!”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迷惘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这里挺好,多亏你替我保了密!”
“你何必老这样自卑呢?实际上庄里有不少人早就知道了,人们并没有看成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何况你爸爸不是也说过他不是叛徒吗?”
“但愿是这样!”
“以后给我写信吧!”
他一下抬起头,脸上显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问道:“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胆小鬼!”虽说我大大咧咧地不在乎,可说完这话也觉得脸上直发烧。他似乎并没发觉我脸红耳热的窘态,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一年过去了,他始终没写信来。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后,仍没有见回信,便赌气没再写。
赌气归赌气,可心里总是放不下他。我一次又一次地催促爸爸去打探闵玉爸爸的落实政策的情况。无奈爸爸是个管生产的,问的次数多了,人家反倒不高兴。
一九七八年元旦,爸爸神色飞扬,一进门就喊:“小芬,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你最关心的那件事落实了!”
“真的?”
“嗯,已经通知闵玉了,让他明天回来参加县里召开的平反昭雪大会!”
“太好了,太好了!”我情不自禁地蹦起来。
爸爸三杯酒落肚,话也多了:“小芬,你对闵玉爸爸的问题这么关心,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人家受了这么多年的冤枉,难道不应该关心关心?”
“就为着这个?”
我并非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平反昭雪大会之后,我找到闵玉,本想埋怨他几句为何不给我写信,可一看到他那哭红了的眼睛,就没说出口来。过了一会儿,倒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你挺好吧?”
“挺好,”我说,“组织上决定把你抽上来,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多么希望他到我们厂里去啊!不料他却摇摇头说:“哪里我也不去!”
“为什么?”
他凄然地说:“我对不起爸爸。”
“那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痛苦地说:“爸爸以前对我那么好,我一懂事他就教我好好学本领,好好听***的话,长大为社会主义做贡献。我明知他不象叛徒,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却狠心和他划清了界限。现在他恢复名誉了,我怎么能……”
我心中不由得一震,觉得一下比他矮了许多,赶忙解释说:“这不是组织上照顾嘛!”
“桃花坪的乡亲们对我照顾得不错,现在宋大爷比我更需要照顾!”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坚定!
我知道拗不过他,便转了话题:“这一年怎么一封信也不给我写?是不是对我离开农村有看法?”
他结结巴巴地说:“说真的,一点看法也没有。我只是怕……连累你!”
我心里一阵热:“那么以后呢?”
“以后……我写。”
我拉他到我家玩玩,他说啥也不肯,我只好骂他一句“胆小鬼”便分手了。
在以后的通信中,我知道他被提升为桃花坪小电站的技术员。我想,他是个有志青年,有一股发奋的劲头,前途是无限的。
一九七九年元旦的那天,我在街上意外地碰到了闵玉。他穿着一套新军装,跑到我跟前,抱歉地说:“本想写信告诉你的,没来得及!”
不知是突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心里慌得不行,忙问:“什么时候走?”
“后天!”
“明天你有时间吗?”
“这两天就是会亲友的时间!”
“明天我陪你玩行吧?”
“有啥不行的!”
也许是穿上军装的缘故吧,他比一年前高了,壮了,也好看了。我陪他玩了一天,有话则谈,无话则默默相视。我几次想把藏在心底的话说给他,可他总不往那方面引。我多么希望他能说出一句有关的话来啊,哪怕暗示也好,可他到底没说。少女的骄傲和任性使我拿定了主意:你不开口我也不说。可后来我才醒悟到是我错了,他在爱情上也是个胆小的人!
四
我如饥似渴地盼望着闵玉来信。我已想好了,在给他回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就把我想说而没有说的话写给他。面对面地说不好意思,写在纸上,我敢!
他的信终于来了,我的心激动得发颤,可看到最后又失望了。他不要我回信,他们部队要往南开,说回信也收不到。
这是多么难熬的时日啊!想念、担扰使我坐卧不安。我痛恨越南匪帮侵我国土,杀我边民,我更担心着闵玉的安全。在学校时,读过鲁迅这样一句话:“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当时怎么也弄不懂,现在我亲身体验到这话的哲理。我怕他牺牲,他果然就真的牺牲了!
英模报告会上,闵玉的班长、战斗英雄泮海达同志说:“来到我的战友、烈士闵玉的家乡,我心里很不平静。当我接受党和人民给予的崇高荣誉时,我就非常怀念闵玉,今天我更加想念他……”
我坚持着听完报告,没等散会就跑了出来,瘫坐在礼堂外面的排椅上。我一合眼,就仿佛看见他在战场上躺在树下吃牙膏的情景……
闵玉入伍一个月就上了前线。他们连打穿插,当行进到高平附近的山地时,被周围三个山头上的敌火力点压住了。泮海达带领闵玉和其他两名战士从一个山坡的草丛里绕到敌人的背后去歼灭敌人。在敌人交叉火力互相掩护的情况下作战,不仅需要勇敢,更需要机智。他们边打边躲,战斗了两天两夜,打死敌人五十多名,竟无一人伤亡。可两天多没吃一点东西,饥渴难耐,泮海达拿出一瓶仅有的牙膏,每人咬了一口。闵玉感慨地说:“过去的战争年代咱没经历过,今天才有亲身体会。幸福生活确实来之不易啊!”
另外三名同志也感慨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闵玉抱歉地说:“班长,我原来以为打仗就象电影上演的那样,用冲锋枪一扫就是一大片。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这两天你们消灭敌人都比我多,我才打死了八个!”
泮海达安慰他说:“这两天咱们四个人配合得很好,你是新同志,能做到这样就不简单了!”
“班长你有对象了吧?”
“有了!”
“我家里什么人也没有了,就是一个比较要好的女同学,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身上有一封信,要是我牺牲了,哪个同志活着就给我带回去!”闵玉说完,四个人都掉了眼泪。泮海达抱住他说:“快别说这种话,咱们四个都要活着回去,现在咱们的大部队快要上来了……”班长话没说完,就见五十米处,二、三十个敌人围了上来。班长命令闵玉快去占领制高点,两人一前一后向一块大石头奔去。闵玉的手刚触到石头,立足未稳,就见从石头背后伸出一支枪来,枪口离闵玉的胸膛不到一米远,十几发罪恶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泮海达眼疾手快,射倒了石头后面的敌人,可闵玉却牺牲了……
闵玉,我谢谢你,在激烈的战斗中你还想着我。我要大声告诉你:你希望的,也正是我要对你说的。我愿意,愿意啊!你听到了吗?难道以前你就没有觉察出来吗?
这时,武装部的一位同志陪同泮海达班长来到我的面前,问道:“你就是严芬同志吧?”
我含泪点了点头,泮海达一下紧攥起我的双手,激动地说:“严芬同志,看到你我非常高兴……”他说着眼泪也滚落下来,“这是闵玉同志的一件遗物,你收下吧!”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泮班长递给我的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封被鲜血染红了的信!
“这就是闵玉同志牺牲前托我们带回的那封信……”
我急切地看着那熟悉的笔迹,仿佛闵玉就在我的眼前。信是这样写的:
严芬:
上封信想必你已经收到了,真遗憾,没法收到你的信。
我临走时,你问我“参军是不是赌气”,当时我没理解。这段时间我仔细想了想,好像咱们在学校时因为一张大字报的事,有个同学说过我“到战场上还不当叛徒?”你也经常拿“胆小鬼”和我开玩笑。你是不是指的这件事?说真的,我并非为证明自己在战场上不是叛徒和胆小鬼才来当兵的。十几年来咱们的国家让“***”糟蹋苦了,现在越南匪帮要破坏我们的“四化”,我这个饱尝其苦的人,能不勇敢冲锋吗?我想,就是我现在牺牲了,也是虽死无憾,唯有一件使我不安的事就是:每当想起死去的爸爸心里就隐隐作疼。你知道跟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我痛恨叛徒,却又不相信爸爸是叛徒。每当恨不起他来的时候,我就把他当作《红灯记》中的王连举……我怎样才能获得他在天之灵的谅解?只有为社会主义,为“四化”做出最大的贡献。这是爸爸所希望的,也是解脱我良心重负的唯一办法。
多年来,你同情我、关心我,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安慰,这些我是永远不能忘怀的。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在临别的时候,几次想问你,始终没敢说出口。这也许就是“胆小鬼”的表现吧。因为你太好了,我总觉得配不上你,我想等我立功回国的时候,在这方面学勇敢一点。你答应吗?
有件事,我拜托给你:抽空经常去看看桃花坪的宋大爷。虽说有大队的照顾,可有时候照顾他的工作也往往落实不了。
这信现在没法寄。在战斗间隙我也许还能给你写些话,等战斗结束后,一块儿寄给你吧……
读着闵玉的信,我才真正懂得了他的胸怀,认清了他的为人。可他却永远地离开了我……闵玉,你永远是我心中的爱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人民也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