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成毓面前的苏晓雨,与成毓给丈夫看过的照片和他想象中的苏晓雨都有很大差异。
她的肤色较照片上白些,脸庞也稍瘦些。颗颗褪了,仍有几点淡紫的斑纹。她的眼睛较照片上更水灵,且富于表情。
与他的想象差别最大之处是她的性格,并不是那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类型。她的言词相当坦率,激动时说话很快,也不太斟词酌句,许多常人惯于隐讳的地方,她常会以一种自然而不经意的神态、口吻表露无遗,无论成毓的丈夫在不在一边听着。可是她说话的音量很低,听起来斯文而有种腼腆的错觉;可能是她目前的工作环境造成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得体,透着一种谨慎的内在修养。
她常常发笑,却极少张狂失态的大笑。通常是那种职业性笑容似的微笑,真正大笑时手总习惯性地掩着口,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不笑的时候,两只手就代替了她的表情,或是手心向上规规距距地平摊在双膝,或者就翻转来,不停地摩挲着双腿。更多的是合拢于胸前,十指无意识地绻起、交叉、攥紧成种种花样。
这样的女孩,如果不是事先有一个印象,一般人甚至会以为她是个内向而拘谨的人。
可是现在,至少从她与成毓的交往中,成毓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健谈而内心情感极其丰富且长于心计的人。
初次相识后成毓就曾鲜明地感到,苏晓雨属于那种因惯常获得某种社会性的良性暗示而较为自信的女孩,诸如注视、恭维甚至追逐之类,因而举手投足间都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一种相当良好的自我感觉。现在,显然维纳带给她的是一种很美却也很具破坏性的爱情。因而,他使她迷醉,使她失去一贯的自信,使她过去与男人周旋而来的所有经验统统变得无效。
陡然失去了信心的她,如同一个不幸患上可悲的疑病症的人,成天钻在自己臆想出来的疾病中顾影自怜。极度恐惧生病而当别人说他没病他又感到愤怒——他们的潜意识中实质上恐惧的是得不到自己需要的爱或关注。而苏晓雨对自己与日俱增的爱的缺乏保证感到的恐惧,是促使她寻求成毓这么个“情感牧师”的根本动因。
然而成毓从一开始就判断得很正确:
苏晓雨其实并太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说教或者是何道德的评价、规劝。她的目标明确而单纯,她需要的实际上只有一个:倾诉自己的幸福和忧虑,使自己得以稍稍放松一下焦虑的神经,得到足以定心的理解与肯定。而不是任何不符合她之期望的怜悯或忠告。
一句话,她不可自拔地陷于爱的泥潭,而且毫无自拔的意愿。
不过,成毓仍然怀疑她的这种痴迷的价值所在。
从成毓的角度和苏晓雨提供给她的印象来看,维纳并不是一个值得她这样一个女孩痴情的合适人选,年纪大倒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一个老于世故的47岁的美国男人,一个正如他自己声称的刚刚跳出婚姻牢笼的男人,一个来自一种与我们民族的道德价值观截然不同的地方的男人,会有多大可能为一个涉世还浅的中国女孩而真格儿动起那可想而知会有多么慷慨的感情来呢?
于是,成毓仍然决心在她的第一次“布道”中,首先打消她那危险的痴迷。
成毓暗想,应该先帮助她树立起一种准备承受失败的心理,然后在此基础上去进行一切可能的努力。
虽然成毓明白一个痴情的女孩的情感是极其顽固的。但是她觉得还是可能将苏晓雨从她相信是一个泥潭的维纳那儿拽出来。毕竟,他们从相识到现在拢共才只有几个月时间呀。
成毓反反复复地告诫她不可过早地把自己的情感凝固在维纳身上。尤其不可让维纳觉察出她那过于痴迷的心理。
成毓甚至引经据典,告诉她:
叔本华曾说过:所有的男人都倾向于占有更多的女人,而所有的女人都倾向于将自己吊死在一棵她以为值得吊死的树上。
明白了人的这种心理特征,成毓说:
你在并没有完全确证维纳对你并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占有欲的时候,怎么能任由一般女性固有的心理弱势的支配,而匆匆忙忙地将自己“吊”在维纳身上呢?
原本我也没打算吊呀。苏晓雨无声地笑起来:
实在是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我一点也没料到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痴傻。我一向对与异性交往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自我感觉。我这辈子结识过那么多的男人,老的少的,有钱的没钱的,老奸巨猾的浅薄无聊的;形形色色的男人我都打过交道,从来没感到被任何人左右过自己的意志。可是这回,不知怎么就一下子变得毫无自信,一点也驾驭不住维纳了。
越是意识到这点,我还越是醉心于他,你说怪不?一天,不,简直是一分钟见不到他就觉得孤苦难耐,凄惶不安。有时候自己也越想越害怕,就是一点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看来你比我估计的陷得还要深。成毓情不自禁地点着苏晓雨的额头说:
可是你总该相信,旁观者清呀。而我的感觉是,至少目前你绝对不值得如此。要知道,这对你实在是一种类似于赌博的危险游戏呵……
可是我就是在赌博呵……
一声叹息之后,苏晓雨黯然捂住双眼,肩膀抖颤着,无声地啜泣开来。
望着她指缝中不断流淌下来的泪水,成毓木然无言。
成毓恍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一个不称职的“牧师”呵!
苏晓雨知道,对于她和维纳的关糸,没一个局外人会相信是正常的。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维纳会真正爱上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对这一点,苏晓雨自己到现在也仍然捉摸不定。正是这种捉摸不定引起她的惶惑不安,也正是这点,反而更促进了她对维纳的依恋。
尽管一开始她实质上是在将维纳当作一块可能助她到彼岸的跳板,但与维纳进入那种地步不久后,苏晓雨就滋生出一种顽韧的信念:他是一个我所能爱上的最好的“男人”。我希望他爱我,而我更可以一无所求地爱他!
在这种心态下,功利因素退到了幕后,甚至淡化成若即若离的瞟渺背景。
的确,在今天这种时尚下,恐怕是极少再会有人象苏晓雨这样狂热而不计实利地爱上维纳这样一个外国人了。
按一般人的想象,苏晓雨与维纳相处会得到许多经济上的好处,至少不用她掏腰包。事实却恰恰相反。维纳与苏晓雨比当然是大富翁,可是她们相好以来,苏晓雨的工资月月亏空,还动用了许多过去的积攒。
钱都花到哪去了呢?
说了别人恐怕也难以置信:苏晓雨的钱主要都花在了她和维纳两人约会等开销上了。
这里也有个比较特殊的原因。
起先,他们总是外出吃饭。可是维纳吃不惯外面的伙食,也担心不卫生。他在房中备了餐具与微波炉等炊具,自己上街买些生熟食回来加工。
维纳喜欢自己烹调,他的烹饪手艺不错。可是苏晓雨很快发现他上街买菜十有八九会被人宰一顿,而且总是宰得很凶。
刚来不久时,他独自上街买过两只仔鸡,付的竟是50元一公斤的价。而且两只顶多一点五公斤的鸡竟被人说成是三公斤。一下子让人宰了至少100块!
苏晓雨得知此事后很气不过,就叫他以后不要自己去买菜,需要的话就由她来办这些事。中国人和外国人买东西,商贩们开的价格都是大不一样的。
可是这一来,苏晓雨的开支就急剧增加了。起先维纳总要付钱给她,可是她觉得自己出点钱没什么,有时就没要,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
可是苏晓雨并不因此觉得自己有什么吃亏,这也是很奇怪的现象。
苏晓雨也暗自思忖过这个问题,她心中承认自己不是个很大方的人。况且一般和男士们在一起消费时,她已经习惯了由别人开销一切,即便和她前一个男朋友艾尔相处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她从来想不到该为他买些什么,或哪怕是下馆子吃饭时她请回客。好像从不觉得有此必要和愿望。
在维纳这儿就不同了,钱大把大把地乱花一气。维纳在这方面又有些粗疏(当然他也时常送给苏晓雨一些衣饰等很值钱的礼物),并不能想到苏晓雨可能会承受不起。以至苏晓雨常常感到手头拮据,有时甚至不得不悄悄向父母或同事借点钱才能应付那些急需的开支。
但是苏晓雨却并未因此感到怎么不安。她的想法很简单:如果维纳爱我并最终娶我,那么他的钱就是我的钱。如果维纳最终不要我了,那么钱再多,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所以苏晓雨依然毫不在乎地挥洒她的工资。
幸好,她的月薪至少是普通中国职员的4倍,否则真会令她失去取悦维纳的一大满足呢。看到维纳喜欢吃自己买的东西在她真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情。
她喜欢默默地在一边暗暗地看着维纳狼舌虎咽地吃饭的样子,有时甚至有一种母亲讨好自己爱子似的欲望,硬要看着维纳把食物吃个精光她才会心满意足。
两人下馆子时,只要苏晓雨手头有钱,仍然也会抢着埋单。有一次还为此引出一场风波来。
那次用餐后,也是苏晓雨付的钱。可是当两人起身离开餐馆时,邻桌一伙小混混模样的小伙子竟乱哄哄地喧哗开来,苏晓雨和维纳不解地停住了脚步。
一个满脸不屑的高个儿冲苏晓雨打了个响指:
喂,傻妞,应该是引进外资呀?
苏晓雨一听这话,白了他们一眼,扯起维纳就走。身后传来更加放肆的哄笑,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维纳察觉了异样,拔出了悠然地插在裤袋里的双手,紧紧攥在苏晓雨的面前:
是否他们在向我们挑衅?
不关我们事。
不,我觉出来了。
维纳瞪起血红的眼睛,捋起袖子要上前和他们干架。
苏晓雨虽然也感到十分屈辱,却忍住了不快。她谎称他们中有自己一个旧时熟人,在与她开玩笑,硬把他哄走了。
类似的麻烦在他们的关系中经常发生。两人一中一外、一大一小,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正常”,奇异的目光、不怀好意的挑衅等就是难免的事了。
苏晓雨倒并不在意这些。无论是在餐馆里或马路上,只要没有单位的同事在的场合,她总是亲亲热热地依偎着维纳,或者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她的情感完全陷在一种特异的亢奋中了,根本无暇顾虑那些“次要”问题。
她心中有个朦胧而清晰的希望或曰目标在支撑着她。她和维纳的爱情本来就是非同寻常的产物,自然会有非同寻常的感受、形式或遭遇,别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最终是否可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美满夫妻!
这才是最值得忧虑的!
可是,接触一段时间以后,苏晓雨对这一点却越益感到迷惑而信心不足。她越益觉得维纳的性格深处有很多令人难以把握的成份。每念及此,她便感到六神无主,少有地不知所措起来。
维纳是这样一种人:
一般而言,他的真实情感和思想隐藏得极深,如果他恨一个人或一件事,他会鲜明地体现在脸上(除了对老板)和嘴上。如果他爱谁,那么,至少在他完全形成定见以前,他是决计不会轻易让人把握到的,哪怕对苏晓雨。
虽然,他也常常会对苏晓雨说他如何如何喜欢她,离不开她,但不出三个小时,他又会说,他决不会发自内心地深切地“爱”上任何女人及诸如此类的话,让苏晓雨沮丧而无奈。
但是,维纳在苏晓雨心目中的形象却决不因这些而稍稍暗淡分毫。相反,他的形象在她心灵的屏幕上简直象逐渐推近的特写镜头一样,一天比一天清晰、高大而美好逼真!
苏晓雨最欣赏维纳的是,她觉得他这个人很特殊,很好;感觉他干净,成熟,看上去根本不受生活或情感、性之类问题困扰。苏晓雨不仅爱他,更打心眼里尊重他,赞赏他的艺术气魄和敏锐头脑。
苏晓雨反复对成毓强调,维纳有很高的文化素养,非常热衷中国民乐。尽管他不懂中国话,对音乐和艺术的敏感性却使他丝毫不受语言的障碍。
有一回来了个外地剧团上演一出革命歌剧,他们偶然看见海报,维纳居然也想看,并且看得津津有味。而且大体能从苏晓雨的讲解和音乐的旋律中理解剧情。
中国,中国,这就是中国。
整个演出中维纳不断地感叹着,认为他从那极富民族特质的音乐中才真正感觉到了中国的精神。
维纳也不象一般欧洲老外那样对中国画或书法缺乏兴趣,他很着迷这些。来中国不久,维纳房中就挂满他搜罗来的字画、刺绣之类艺术品。他说文化总是相通的,他能从艺术中窥探到中国的实质性的精神。
但他极其反感一切粗劣的东西,比如那荒诞不经的武打影视。一见到电视中出现这种画面他就会跳台,有时连换几个台都是这类东西时,他几乎要破口大骂,激烈地张扬着双臂大叫:破坏!破坏!
那意思是说,中国的某些电视台是在破坏中国的国粹、传统和他所谓的精神。苏晓雨向他解释这不完全是电视台的责任,因为普通中国老百姓喜欢这些。电视台所做的不过是迎合他们的口味而已。维纳惊讶地高耸双肩,对此非常困惑。无论苏晓雨如何解释,他仍然表示难以理解,固执地认为那只能是电视太媚俗,过多播放这些东西破坏了人们审美力的缘故。
难道牛不犁地是牛的责任吗?或者,牛想犁哪块地就犁哪块地吗?呃?
那气势,那副过于认真的模样,总令苏晓雨又好气又深受感染。有时不禁也逗逗他:
听说国外也有不少人迷恋中国功夫的。
那都是些少不更事的孩子。何况他们没有来过中国,不知道真正的中国精神是什么!
与此相反的是,如果哪位在街头卖唱的,哪一天碰上了维纳,那真是他一大幸运。维纳对那种吱哩嗄啦的二胡和尖锐激越的唢呐演奏十分着迷。常常双手抱胸,托着腮帮子听上老半天,未了至少要热烈地鼓上回掌,再扔上个十块二十块钱。而由于他那么一个牛高马大的老外戳在那儿听演奏,自然又招来一大伙喜欢看热闹的中国老百姓,纷纷跟着拍巴掌,也有不少跟着掏腰包的。
与维纳相处使苏晓雨感到除了精神的愉悦,每每也能收获许多别的东西。也许他并不十分爱苏晓雨,但是他通常懂得体贴苏晓雨,也能够尊重她。
有一次他们原已约好下班后上“迪斯科”去。可是临下班前他被老板莫名其妙地训斥了一顿。他丧失了兴趣,就对苏晓雨说:
雨,恐怕我今天难以让你满意了。我不想让我的坏心情破坏你的心情,今天我们就算了吧。
虽然这令苏晓雨失望,却也使她感动。便也表示理解:
也许我不是个懂事的女孩,但我还是通情达理的。既然你觉得我在你身边也无助于改变你的心情,我当然可以理解。
而苏晓雨这么一说,又轮到维纳感动开来,他紧紧地抱了苏晓雨一下:
不,我想我们还是一切照常吧。我相信你宁肯陪着我一起生气也不愿失去一次相聚的机会,那就让什么鬼老板滚他妈的蛋去吧!我发誓今天决不再生气!
苏晓雨和维纳在一起真可说是无话不可谈。音乐、世界观、哲学,还有性的问题。他很敏感,也很严谨。他很少说不顾后果的话,也很少失策。他不用多接触便能领悟一个情境、一个女人的心理。比如对苏晓雨。苏晓雨感到她在许多方面就是这么不知不觉地被他一步一步快速而不可抗拒地牵引着的。
维纳在性的问题上懂得那么多,又非常坦率。这常常反而令苏晓雨感动,感动到至少是一时忘了某种不快。
本来,作为一个成熟的外国男人,苏晓雨也能想象维纳曾有过多少女人。而维纳更毫不掩饰地告诉她,是的。但他说他从来只把大部分女人看作是一般的“人”,他可以克制自己的感情的泛滥。
他后来坦承这也许是他的妻子造成的。他的妻子是一个极端女权主义者:
我在家里,在她面前根本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得由她发号施令。妇女,妇女,你知道什么是妇女吗?不,你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妇女的命运有多么悲惨,多么不公!这类话象她的圣经,每天如瀑布一般成套成套喷出她那永远也闭不上的嘴巴!
也许,正是对她的憎厌,使得我对一般女人都只有性的欲求,而没有情感的渴望了……
苏晓雨试探他:
那么我呢?
也许你是个例外,中国女人据说都是比较地奉行贤妻良母的古训,而我来此的体验是,至少目前看不出这种看法有什么问题。我的确感到,东方女性可能是值得相依的最佳伴侣。
根据呢?
一下子说不清楚。
然而,维纳又充满喜悦地抚摸着苏晓雨的头发,补充道:
她们似乎都给我温柔体贴、大方而有礼貌、有教养的感觉。
那么你对我是不是也这么看呢?
如果你是一个这种女人,自然我会感到由衷的幸福的。维纳微笑地看着苏晓雨,没有正面回答,但苏晓雨却感到能够领悟他的意思。
他的这种话给苏晓雨以安慰,同时也给她很大压力。这分明是在暗示她应该以怎样一种面目与维纳相处。好在苏晓雨自信自己性格的基调还是温顺而善解人意的。
但是每说到妻子、母亲什么的,苏晓雨就抑止不住地产生一阵阵由衷的冲动。这简直象一条悬在猫儿头顶上的鱼,令它垂涎而焦灼。
苏晓雨现在可说是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嫁给维纳,至少也希望能得到一种明确的承诺,否则便感到恐怖绝望。
成为维纳妻子这个念头在第一次发生关系时她就提出来了,但此时和彼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那时的苏晓雨怀着的几乎是一种纯功利的愿望。现在可大不同了,现在的苏晓雨几乎只是为了能用这种形式将自己和维纳永远联系起来。她害怕失去他,害怕到神经质的程度。
为了取悦维纳,苏晓雨的个性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呵。只要维纳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忍不住想笑。他的只言片语在她都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意味。只要他一离开办公室,苏晓雨就感到心头空虚,时间一长便会坐立不安,以至于不得不借着各种理由去打听他的踪迹。
虽然维纳不止一次叫她不必过于精心扮饰自己,可是一天不换两回衣服,她在他面前就会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维纳来后,苏晓雨每天上班至少提前半小时,为的是精心美化自己。如何使自己看起来既有魅力又不显得过于人为,可真让苏晓雨伤透了脑筋。谁能知道苏晓雨在衣着和化妆上下了多少功夫呵!可是结果却常常不能尽如人意。
有一回她在镜前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十分钟后,终于鼓足勇气出现在维纳面前。
她穿上了一条看起来更年轻而性感的白色超短裙。
可是这一努力的结果悲惨极了,尽管老板和同事都对苏晓雨说:你今天看起来真迷人。但她还是在十分钟后换下了那条裙子,因为她一眼就捕捉到了维纳第一眼看到她时额头掠过的那一丝皱纹。
女为悦己者容,苏晓雨如不为维纳容,真想象不出扮饰还有什么意趣了……
在强烈的不可捉摸的内在需要的促使下,苏晓雨的情感疯狂地要把她和维纳死死地系在一起。苏晓雨也常常想解开这个谜,但这个谜非但解不开,心中那个顽强的声音还总是固执地日甚一日地对催促着她:结婚吧,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终生定下来吧!无论如何,我只要和他终生厮守在一起!
而维纳呢?苏晓雨的感觉是他肯定已将自己视为他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很讨他喜欢的情人,甚至还是一个母亲,但他至少现在决没有与她结婚的明确愿望。这对苏晓雨真是一个万分沉痛的折磨!
独处的时候,苏晓雨的唯一乐趣似乎就是反反复复地、从头到尾地暗自回味她和维纳相处中的细枝末节,分析维纳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但她得不出令她满意和足以宽心的结论。
虽然时间不长,他们相处中也时时面临着很多艰难的调整。维纳虽然结过婚,但实质上等于长期独居。为了逃避妻子他乐于长年派驻国外。平时苏晓雨在家里也好,社会上也好,习惯于我行我素,她的个性实际上也有很多缺点,虽然在他面前苏晓雨完全可以收起自己的一切小性子,但维纳很敏感,有时也有些和她差不多的神经质。最突出一点是他常会很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某种看法。他们断断续续地有一些不愉快,幸好彼此都很克制,所以并不发生厉害的冲突。
苏晓雨发现他们在性方面都有一种极力取悦对方的愿望。维纳比他想象得还要在行,简直不知是否外国人都这么强悍。年纪不算小了吧,可几乎每天都有这种欲望,有时候甚至接二连三地进行。
说起来,苏晓雨对性的知识并不少,也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但是以前从来没认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幸福。然而在维纳那里,苏晓雨觉得她完全成了一个被启蒙者。一方面她乐于听任维纳的需要,竭力满足他。另一方面她竟变得如此渴欲,这实在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料的。
苏晓雨曾想起弗洛伊德所举的一种例子,并以此来宽慰自己的羞耻感:弗洛伊德说过,有一种女性,她的婚姻在世俗的眼光下一无是处,她的丈夫酗酒、粗暴、在社会上无能,甚至挣不来养活妻子的钱。他靠妻子活着却仍然象个暴君一样,动不动就对老婆饱以老拳。但他的妻子仍然死心塌地跟着他,拼死拼活地挣钱来养活他和孩子们。
原因在弗氐看来,只有一个,她的丈夫能在性方面满足她。
有时候苏晓雨暗暗想,是不是我也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日益失去一贯的自我而沦为维纳的心甘情愿的奴隶的呢?
苏晓雨把不准,但她相信这或许是原因之一。
这种想法有时会令苏晓雨莫名地冲动,却又使她的心情因此而自卑。苏晓雨总是希望自己像个非常现代的女孩,完全不顾任何禁忌或道德束缚,这样一定可能生活得轻松些。可事实上她并不能完全如此。她仍然避免不了时时偷偷袭上心来的羞耻、不安。
所以,她日益生长出一种迫切地将这一切合理、合法化的意愿。
成毓对苏晓雨的这种心态表示完全理解。她说:
我也是女人,当然体会得出你这种心情。虽然在我看来你远比一般的中国女孩更“西化”,毕竟你仍是一个中国女孩呀。这不是坏事,相反是有益的。至少它会令你不至于过于盲目地沉沦在情网中。就象你对我叙述的这一切,我相信如果你的心态不正处于目前这种非常特异的情境之下,许多话你是不会向人启齿的。
问题是:你的这种强烈的婚姻愿望,后来有没有再向维纳明确表白过?他目前的态度如何?
没有。好多次我想趁着他心情好的时候和他好好谈谈这个问题。可是一到某种关头就踌躇了。我害怕时机不成熟过于强求这个,会引起维纳的厌烦。他会认为我在纠缠他。而这是最容易导致一个原本没有多少爱情的男人的畏惧和厌烦的,尤其是维纳这样一种人,你说是吗?
你很聪明。其实你真不需要向谁请教什么了。象维纳这种人,只身来到中国,肯定十分需要一个理想的异性伙伴,而你正是他所需要的。至于婚姻,在我看来至少现在决不是他的当务之急。这需要一种前提,即日益强烈起来的感情,如果他还是一个需要感情的人的话。
而像他这样一个人,我们客观分析一下就可以肯定,他的一般心理逻辑肯定是会追求占有更多女人,而不是让女人占有。即使他可能对一个中国女孩产生出婚姻愿望,也只有在万不得已或者是万分迷恋的前提下才会下某种决心。
所以,爱上他这样一种人,简直是一种不幸呀!你必须有充分的耐性。必须极其技巧地去俘虏他的心。既不可任性恣意也不可过于驯顺。否则,他反而可能会轻视甚至厌倦你。距离产生美,切记,务必要努力克制以保持合宜的距离……
苏晓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真正实践起来实在难透了。许多事若任着我的性子,根本不赞成,就因为怕激怒了维纳而只好忍气吞声。却又不知这是不是在姑息养患?
忍气吞声是什么意思?他欺侮你?成毓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门。
不,他几乎从来没对我发过火。可是有些事实在让我进退维谷,忍无可忍终究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