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雨没想到艾尔心目中称心如意的妻子就是自己。
苏晓雨在大学毕业前最后一个学期停止了打工,一心应考并落实工作单位。这时候艾尔又到了中国,通过原公司到处打听,七摸八绕,费了好大的劲,就是找不到苏晓雨的家庭地址。正在他准备放弃离开时,无意中路过苏晓雨所在的大学,他随便问了问,竟正巧碰上认识苏晓雨的同学,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
苏晓雨对艾尔的执着、诚恳很感动,但那一回他们也只在一起呆了两天。艾尔他们那家合资企业的所在地距本市3百公里,他要回那儿去上班。他这次来是为企业搞市场调查与开发,签了一年的合同。
苏晓雨没想到拘谨内向的艾尔还能干这个工作,而且干得挺不赖。接触一阵以后她又觉得这并不奇怪,艾尔少有的敬业,肯吃苦,有钻劲,人也比以前成熟多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必须到处奔波,而他似乎正中下怀,几乎跑遍了中国的天南海北。
艾尔就是在那时迷上了中国佛教的。因此他跑到哪儿都忘不了各地的名山大川,顺带着拜谒了不少佛寺。艾尔骨子里还有西方文化的精神在,所以他礼佛拜庙从不烧香,因为基督教信仰是反对崇拜偶象的。他说信仰是一种精神,一种信守、浸润,而不能有任何功利心。
他对中国人热衷于烧香叩头求菩萨保佑这个保佑那个,自然便感到迷惑不解。
这不是行贿吗?如果菩萨会因此保佑某人而不保佑没烧香的人,那不等于受贿,偏袒,那还值得谁去信仰她?
他认为持这种信念的人等于渎神。
虽然头一次重逢只有两天,但苏晓雨已看出艾尔此番找她决不仅仅为了叙旧和感谢她曾给他的某种帮助。
艾尔带来一只在香港买的白金戎指,在离开本市那天的车站上,才怯怯地塞给了苏晓雨。
苏晓雨推托不过(也不想伤了他的心)收下来时,艾尔的笑容是苏晓雨第一次看到过的,那完全是一种心曲的由衷流露,正所谓心花怒放。孩子气的欢畅与羞涩写满了他的眉宇。
苏晓雨的心因此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更使苏晓雨感动的是,由于他们两地间不通飞机,艾尔这次来看她,包括今后将再来看她,来来去去都只能坐火车。而她知道他是有火车恐惧症的。不过,也正是这个原因,艾尔慢慢地就不怎么惧怕火车和人多的场所了。
从此艾尔只要出差,能路过就从这儿来去,好看看苏晓雨。后来则不出差时,也会利用休假日专程前来会她。但两人真正建立起可称之为爱情的关糸却是很久以后的事情。那时苏晓雨已毕业,先在报社,后又跳槽到一家香港公司,而艾尔的一年合同期也已过半。
进展迟缓的原因是双方的,首先在于艾尔,可能与他曾遭受的那次打击有关。他在爱情上似乎比以前慎重多了,也由于他知道苏晓雨了解他曾有过的丑闻而心虚,他迟迟不敢主动向苏晓雨表露他的爱意。
实际上苏晓雨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也深信自己如果取主动的姿态,他一定会乐意娶她为妻的。但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障碍着她,使她多次打消了“引诱”艾尔之心。
她观望,权衡,内心也毫不着急。那时她对自己婚姻是十分自信的,对艾尔又十分地了解了,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自由驾驭他俩的关糸进程。正如苏晓雨后来曾经对成毓说过的,她对艾尔始终有一种好感,但始终没有上升为那种由衷的爱之热情。她总觉得艾尔与自己相比较要幼稚些,内心似乎总嫌他年轻了些也迂了些,缺乏一种深切打动自己使自己产生臣服之渴望的特质。于是,她长期抱着走着瞧的心态与艾尔泡着。
直到有一天,他们很偶然地突破了那道禁区。
说不清那应该算是谁主动。似乎仅仅是两人长期接触的一种必然,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如同一切生命总是要在春天开花一样自然。
艾尔信奉佛教,平时言谈中自然免不了会有些佛学、哲理,而苏晓雨什么也不信。对他的宏论起先总是抱着姑妄听之、有时是佩服、欣赏的态度。可是听多了,便又有些烦,觉得他总是摆不脱一个迂字,这也是妨碍她感情投入的一个因素。
那天却不同,不知因为什么话题,艾尔似乎是有意地谈及了因果、缘份这类话题。
万物皆有其因,一切应缘而起……艾尔说:
我从大洋彼岸来到中国,而来到中国第一个认识的可以说就是你,甚至可以说,第一个爱上的就是你;可是苏,结果我却绕开了你,演出了那么一幕丑剧,无疑这都是有其固有之因的呵!而现在,当我二次来中国并几乎找不到你的时候,我曾经相信这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幸运的是我终于还是找到了你。你不觉得这里有些神秘的因子在吗?如果其中无缘,我不抱怨;如果有缘,我想……哦,我多想预知我的命运呵……
等等,苏晓雨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充赛了胸臆:
你说第一个爱上的就是我,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艾尔一扫往常的拘束,平静地说: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常常是自己也难以一下子把握住的。但我可以肯定,我初去公司报到走到门边看见你的那一刹那,我是非常明了自己情感的——
屋里只有你,你背着门在打字,柔和的光线从侧面的窗子里斜洒你在身上,你长发披散、被温柔的光彩勾勒出的亮烁烁的轮廓,对我产生一种何等神奇的诱惑力呵!
我怯怯地吹了一下口哨,心里在揣摸着你转回身的是怎样一副面容;你没有听见,我继续吹,固然也因为出于礼貌,更深的原因却是……那时我心里盼望并不是你能听见声音而立刻回过头来,而是一种朦胧的渴望,渴望就这么久久地欣赏你的剪影,这剪影似乎是我在梦中寻觅已久的,我急欲印证它却又害怕你一转身,它就会因距我的想象太远而永远消失……
结果呢?
结果……艾尔羞怯地耸耸肩:
当然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美,而这结果是……我失却了信心。而且,我好久都在默默揣测着你,但我失望了。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在你心目中,我不比任何人或者一块石头会引起你更多的关注……
后来,就接到了那个女人打给我的电话。
天哪!苏晓雨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那时候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呢?如果你后来不再来中国……我岂不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了吗?
所以我总在期待命运向我微笑的那一天,我焦急却不担忧,信仰告诉我,如果你我真正有缘,终究……
艾尔,你不知道你有多傻哟!苏晓雨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摸抚了一下艾尔那蓬松的金发:
如果这期间我已经有了男朋友的话……
苏!艾尔突然单膝跪地,双手紧紧地揽住了苏晓雨的腰:
爱我吧!
苏晓雨哆嗦了一下,头脑一阵晕眩。似乎有千言万语一下子涌动在喉头,但她一句话也没说有说出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尽管这样,当后来艾尔正式向苏晓雨求婚时,仍被她推诿过去,没有明确同意。
何必想得这么远呢?苏晓雨坦率地说:
我才开始工作。中国人的婚姻现在都比较迟。而且我想再多相处相处,彼此都需要进一步的了解。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也符合你的宗教思想。
好吧。艾尔不无失望。却平静地表示了理解:
毕竟我们属于两个不同国度与民族。我等着你,像从前那样等着你。我只想再强调一点,我的性格你已是很清楚的了,虽然我生于西方,但我的个性、文化喜好乃至宗教信仰都已是十分的东方化了。等到你决定与我结婚的那一天,你就告诉我。我听你的。
苏晓雨一点也不怀疑艾尔的心迹是完全真实的,但她也不想让他对自己抱太大期望,何况那样自己等于已没有退路了。她说:
艾尔,我也感到你和一般西方人的确有很大不同。你的感情执着而诚挚,这点我从不会怀疑。但是,我希望你在婚姻观上也不必太执着了,如果此后你遇上比我更合适的姑娘,你也可以告诉我,因为人的感情是最容不得勉强的。
苏晓雨这么说,也是发自深心的。她仍然怀疑自己是否会产生出那种由衷地想要嫁给艾尔的激情。
如果从功利角度出发,她对他是有一定好感的。而那时的工作使他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都比以前大有提高了。嫁给他,不去美国的话,在中国他们的生活将已是十分富足的了。但是苏晓雨那时还十分向往出国定居,而艾尔则多次流露出向往中国,厌倦美国生活方式的意向。这次合同期满,他说他还要尽快找机会再来中国工作,并且正在留心摸测,打算有朝一日自己来中国开一个什么公司。
这更使苏晓雨隐隐地感到了缺憾。
她很明白艾尔的个性,一旦他决心已定的事,是不容易说服他改变的。所以她也并不多说什么,却仍想观望,给自己留住一条退路。
然而对苏晓雨的态度,艾尔毫不犹豫地反驳说:
苏晓雨,也许你对西方人还不算太了解。在西方,虽然有很多对婚姻持游戏态度的人,但象我一样持严肃执着婚姻观的同样大有人在。如果说我与他们还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我比他们更固执些一一从此我不会对除你之外的任何女性再有兴趣,哪怕是一般的性需求。没有感情的性关糸对我是不可想象的。我想你会相信我的。
是的。苏晓雨笑了,颇为感动地说:
你是个佛教徒嘛。
不仅这样吧,对我而言,选择何种信仰乃是个性的一种必然,而非其支配我的结果。否则,我同样可能变成一个满口经典的花和尚的。
你这人呀,实在是太好了一点啦。苏晓雨暗暗这么想,没有说出口来。
的确,艾尔这人难得地好,好到反而让她感到是一种缺憾了。但对此,艾尔自己是难以理解的。
虽然不谈婚姻,他们的友好关糸却是可以肯定的了。
就这么,他们平静却也不乏意趣地相聚、小别,周而复始地循环起来。这期间艾尔仍有几次暗示苏晓雨考虑婚姻的问题,但是话题都被苏晓雨转移了。
后来回想起来,苏晓雨感慨不已:
如今自己在维纳面前扮演的,不正象艾尔当时在自己面前所扮演的角色吗?人生怎么这么奇里古怪呵。
但在当时,如果不是发生了某种意外的话,他们的(实质是苏晓雨的)感情也许会日趋深厚起来。
裂痕产生于艾尔的性格。
那次他到四川去了两周,回来后,苏晓雨发现他变了,变得令她害怕又厌烦。他突然声称自己已经掌握了最具东方神秘意味的气功术。
很早以来艾尔就对此产生了兴趣,看过些这类书籍。但真正付之尝试并着迷是在这一次。
据说,他是在四川某座佛寺前的林间空场上,碰到那个正在现场表演气功绝招并替人用功法治病的大师的。艾尔一见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一连几天都早早地赶去观看。
围观者众,大师的信徒更多。每天都有许多人在大师的意志下东摇西晃、哭哭笑笑,跑跑跳跳地迷不知所以。并有一些人或当场甩掉拐棍,声称从此不再瘫痪;或喜极而泣,说自己又能够听到声音了;或仰望青天哭谢上苍保佑自己得以重见天日……
艾尔深感奇怪和神秘,心灵震撼不已。其中有人便告诉他,这大师近来每天在此授功并行侠治病,信徒不计其数治好者也不计其数。他还对艾尔历数了大师的种种神功:呼风唤雨,穿墙过人,意念取物,测人心灵……
正谈论间,大师遥遥向艾尔一指,朗声大笑曰:
汝何人?竟欲窥我中华神功?
艾尔听不懂,边上人告诉他,大师在问你是哪来的。
艾尔刚要回答,大师早已知晓,微微一笑:
不必自道。吾早知你糸美国来客,乃我破例所收之洋徒。吾已候汝多日矣。
艾尔听人一翻译,吃惊不小:
请问大师先生怎么知道我是美国人的?怎么知道我会想学气功的?
吾还知你年不过28,尚待婚娶,而所取者必一中国女子……好,天机不必多问。汝可于每日清晨6时来此学法,吾将密传真功于汝。
谢谢大师,我一定好好学!
满场哗然。
人们无不为大师一语道破洋人心机、降服一洋人为徒而欢呼雀跃。而艾尔果然在那位大师那儿连学了一个多星期。
你付学费了吗?苏晓雨急吼吼地问他。
大师分文不取。可是我怎么好意思不付学费白费大师的神功?
你付了多少?
没付钱!见我执意要付费,大师说念我一片诚意,让我随便捐些钱给他们办的一个中华秘功及人体宇宙探索学会就可以了。我就……捐了五百美元。
哎呀艾尔!你上当了!你这个人就是太轻信了,以前那个女人的教训你这么快就忘啦?现在社会上形形色色的骗子太多了,尤其是看见老外……
苏!艾尔突然厉声打断了苏晓雨的话:
我不容许你侮辱我的师傅!气功是中国、东方的珍贵文化宝藏,一门独秀于世界的玄奥而伟大的科学,即使在当今西方也有许多的景仰者。大师更是一位我亲眼所见并验证过的大异人,他高风亮节,未卜先知……
高见亮节还收钱?苏晓雨也气起来:
而且所谓神功根本就不是什么真气功!社会上这类江湖骗子被揭破了许多,都是用魔术、心理迷障加媒子串通的办法来哄人,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特异神功……
没有特异神功大师如何能知道我的身份、情况?
你不是天天在那儿看吗?一个外国人最引人注目,也许你无意中已经向谁谈过什么,而这些人正好是这个所谓大师的同谋……
苏晓雨!你怎么能用这种阴暗的心理来看待大师呢?如果你不相信这些,我们就少谈这些好不好?因为你说的那些和我所见识的绝不是一回事,道不同不相与谋。我们没有共同的基础,最好不要再争论了。我不想让这破坏了我们的感情。更不想听你教训我如何接受什么过去的教训——
可教训就是教训,记取它是为了……
苏!但愿你永远不要再提什么以往的教训!
好脾气的艾尔头一次对苏晓雨发火,而且发得很厉害。他真的生气了。同时也因为他已经有些走火入魔,心头蠢动着一股不可抑制的狂燥,这可说是他的个性之必然结果。
他一相信并迷上气功,就全身心地投入,一发而不可收。每天都在不断地练功、打坐,追求特异功能的产生,期求什么“开天目”,以至精神恍惚、神志迷乱,内在平衡被打乱,差点出了大乱子。
幸亏苏晓雨救了他。
那天夜里,苏晓雨早睡了。朦朦胧胧地听见艾尔在激动地大叫我看见啦,我看见啦,醒来一看,差点把魂吓飞——
艾尔只穿一身睡衣,正半睁半闭着眼睛在拼命拉窗子,也亏了宾馆的窗子太死,否则被他打开了,他真会跳下7楼去!
事后他回忆起来,说自己打坐至深夜,忽闻有个飘渺的声音在天边亲切地呼唤他。他抬头看时,但见月影边真的有个道貌仙袍、有点象他的大师的的老人在向他时隐时现地招手,他便倏然产生了奔过去迎他的念头。
苏晓雨当时吓得哭出声来,扑上去死命抱住了艾尔。
可当时艾尔非但不感激她,反而粗喉大嗓地怪苏晓雨破坏了他的功力,一掌将她推出老远,自己则重新开始打坐,企图找回先前的“功能”!
苏晓雨心知他是走火入魔了。也不和他争吵,却再也不敢睡觉,拥被坐在床上看着他,以防再出意外。第二天,苏晓雨便找了个在精神病院的朋友咨询。朋友一听就笑起来,安慰她不必着急,他对此有足够的经验。
于是朋友同他来见艾尔,两人一起和艾尔谈了半天,连哄带骗地硬是将他说服,一起上病院去看了许多因练功出偏而发病的病例,并找来一些揭露伪气功骗术的书籍给他看。
艾尔这才如梦方酲,同意暂时停止练功。服了几天镇静剂后,又渐渐地冷了那份荒唐。
不久,艾尔合同期满,前来与苏晓雨告别后,便回国了。也许是因为惭愧,他只字未提婚姻问题,只反复与苏晓雨相约要多联糸,并发誓一定尽快争取再来中国……
苏晓雨也没和他多说什么,但在她心里,却暗自认为这桩姻缘已到了尽头。
她越发觉得艾尔的性格缺陷太明显甚至太可怕了,她只想与他和睦相处,顶多作为一种不得已时的退路,一般是不考虑嫁他了。
因此,当维纳出现以后,她便一头扎进了感情的漩涡。
她也曾有意地将她和维纳的关糸暗示一点给艾尔,甚至曾直接了当地叫让他死了等自己之心。但艾尔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期望,他好像无动于衷,也不明确表示反对,似乎胸有成竹,在静观事态向他预料的那种方向发展。苏晓雨于是更加明白,艾尔这人实在是很沉得住气的,看来他轻易是决不会死却这条心的。
事实也正是这样,尽管天各一方,联糸也渐少,但艾尔心目中从来没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糸结束了,经常的电话联糸就是证明。
他在寻找机会,准备着再来中国再说。
现在,他果然又来了。
在这苏晓雨最需要他的时候。
真会是上苍的安排吗?
苏晓雨一路上都在喟叹着。相对于普遍倾向于相信命运,迷信算命、卜卦之类的一般女性,苏晓雨对这一套一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现在她仍然不想相信这些,但却时常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奈,对于一贯自以为可以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信念,越来越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