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看看表,快10点了。差不多了,他想。暗暗地瞟了眼邻桌的苏晓雨,挺起壮健的身躯,犯困似地打了个沉重的呵欠。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我得去喝点什么了。
走到门口时,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对苏晓雨说了句:
你不想来点咖啡吗?
苏晓雨埋头译着份文件,头也没抬答了句:
谢谢,不用了。
维纳耸耸肩,上自己住处去了。
关上门,维纳先将咖啡壶插上电源。然后坐下来,下意识地摩挲着脸颊,沉吟了许久,突然下了决心似地拿起电话。
铃声响着的时候,维纳伸手扯松了自己的领带,他觉得呼吸有些急迫。铃响了第6次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詹妮那似乎很遥远的声音。
早上好,詹妮,我是维纳。维纳开口的时候发觉嗓子有些干涩,不由得使劲清了清嗓门:
我想你大约是刚从美梦中醒来吧?
是的。詹妮的声音的确有些惺忪,还有些发沙:
我昨天晚上和几个朋友上歌厅了。
真羡慕你们哪。为什么没想到请我也去乐乐?
詹妮似乎在笑:
可是这都是帮比我还小的小毛头、小丫头,而且……
而且我还不算太老嘛。你看呢?
詹妮咯咯地笑出了声:
当然。
那好吧,今晚就请你腾点功夫给我吧,我想和你谈谈。请不要再拒绝。
今晚……詹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细弱无力,沉吟了好一会才说:
可是我恐怕……在哪呢?
在我房中吧。我会做几道地道的美式菜,让你尝尝久违的风味。
谢谢!也许……我想苏晓雨也会与我们在一起吧?
詹妮!维纳猛地皱紧了眉头:
我想你不会不理解我的心思!
詹妮突然沉默了。维纳也不开口,沉着地等着。终于,他听到詹妮说:
维纳先生,我想我首先应该明白地告诉你一下我的心思。要知道,我虽然在美国呆了几年,但我的骨子里流淌着的仍然是中国文化和传统的血脉,我……
维纳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喂,我说詹妮,请别给我上什么文化课。我们之间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糸,和国家、文化没有太大的关联。
有的。詹妮的口气也坚决起来:
我强调文化是因为中国文化传统中人与人是很重视某种关糸的。比如,我很在意我和苏晓雨的关糸,我觉得她对我不错,而对你更为专注……
请不必提到苏晓雨,这纯粹是我们两者间的事情。
这就是我们两种文化的不同之处了。我认为……好吧,可我也很在意与福兰克的关糸,而你们又是好朋友。中国人是特别重视这种关糸的纯洁性的。
得了我亲爱的詹妮,你又扯远了。你明白我是个美国人吗?你与美国人打交道,管什么中国人的关糸干什么?
可是……
就这么说定了。我不管福兰克和苏晓雨会不会在意,你也不必管他们在意不在意。你有你的意志,我有我的意志,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
可我的意志是……老实说我并不很欣赏你。
天哪……欣赏不欣赏来了再说吧。你对我还很不了解。
维纳先生!
嗯?
……好吧,我去了再和你解释吧。
这就对了。晚上见。
晚上见。
放下电话,维纳发现咖啡壶已沸腾,满屋子都是热气。他跳过去拔下插头,使劲吸了口长气:
嗬,真香呵!
整个下午维纳都在忙忙碌碌。他把午休时间也全部用上了。首先得将手头的工作处理完。对工作维纳是从不马虎的。如果留着什么悬疑未决的事,他也是无心寻欢作乐的。
然后,他告诉苏晓雨听着电话,自己编了个理由便上街去了。
他从最近的市场买回一公斤活蹦鲜跳的基围虾,准备做茄汁大虾。还有做炸牛排的新鲜牛肉和做他最拿手的奶酪烤鸡的小母鸡。将东西放入房中后,他来到办公室,看见苏晓雨有气无力地伏在桌子上,似乎不舒服。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相信这是做给自己看的。女人的拿手好戏就是装病,装软弱,夸大痛苦,企图博取爱怜。他暗想:可是这只能激起我的反感,尤其在这种时候!
维纳相信,这几天他冷淡了苏晓雨令她不知所措。其实那晚的争吵对维纳而言,早就成了过眼烟云,虽然愤愤不快,他才不会为这么点矛盾和年轻无知的苏晓雨赌气。不过是因为他这些天心不在焉,正好利用这一“理由”来掌握时间,完成他对詹妮的攻势。所以他这几天一直显得耿耿于怀,不愿意理睬苏晓雨的样子。
现在,他发现苏晓雨的表现恰恰又是个可资利用的机会。
你不舒服?他问苏晓雨。
苏晓雨使劲抬起头来:
还好,就是身子发冷,也困。
也许休息太少了?维纳摸摸她的额头,真有些烫手:
唔,你得休息。似乎是有些发热呢。你早些回家吧,这儿的事有我呢。
苏晓雨感激地看了维纳一眼,又推托了一阵,见维纳态度坚决,便真的走了。
维纳随即向老板打了个招呼,说自己需要去工厂核对一个数据,便匆匆到宾馆餐厅取回请他们宰杀的鸡,上楼忙活去了。
他心情格外畅快,动作麻利,几道主菜不一会就在轻松的口哨声中作成了。
维纳的确很快活。詹妮的到来原是他意料中的事,虽然前两次都被她推托过去,但总的进展还是比预想的要快多了。这不免使维纳暗自得意,又隐约地有点失望。男人的本性就好征服,这是他们满足的根本所在。而对于维纳来说,詹妮这种女性是他最乐意征服的。他从第一眼就感到这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渴望将她制服。至少来到中国以后,他还没有碰上啃不动的骨头呢。
文化?哼哼,还有什么关糸……维纳得意地笑出声来:不过是一种挑逗罢了。顶多说明她存有某种不必要的顾虑而已。
菜做得差不多之后,维纳开始更衣,梳洗。当他在脸上涂满肥皂正要开刮的时候,却从镜子里发现了一个差点被忽视了的问题,匆匆刮完脸再一看__房中到处可见苏晓雨的影子。床下有她的鞋子,卫生间里有她的化妆品,衣帽架上有她的一大堆替换衣服。
他耸耸肩:
瞧瞧,这要让詹妮看见了,说不定倒反而成了一种剌激她的“关糸”啦。可是,这毕竟会使我不安呢。
维纳动手消除苏晓雨的痕迹。当他将衣服一件件往壁柜里挂的时候,口哨停止了。他心头忽然有了种难言的感受。有几件衣服是他买给苏晓雨的。他看着,眼前浮起苏晓雨快活地穿着它们在他面前扭来摆去的神情。有的衣服是穿过而没有洗的,他嗅出上面存留的淡淡而熟悉的苏晓雨特有的气息。他感到了一丝温情,同时心口也受着了一种挤迫:也许我做得过份了些。雨毕竟是不可多得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实际上我也不可能放弃她。
如果今天一切顺利的话,明天我该约她一下了。他沉吟着:应该把握好分寸。
遣憾的是,本以为已在掌中的“分寸”,他却没能把握得住。
大约6点钟的模样,电话铃尖锐地吵了起来。他的心一紧,以为一定是苏晓雨打来的,万一她要求来见自己,得赶快编个理由才行。他疾速地思考着,慢吞吞地拿起了话筒。不料耳畔响起的是詹妮的声音:
对不起,维纳先生,我想我还是不能来。
你说什么?维纳的嗓音一下子抬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临时有些事……
胡说!都什么时候了,和我来这一套!我忙了一下午,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却说什么不来了!你未免太失礼了吧?
真对不起……
不行,你必须来!
可是,维纳先生,无论如何,你至少要为我想想。你总不能勉强我的意志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你改变主意了?
也没有什么,老实说吧,我反复思量,我现在还不想背离福兰克,也不想伤害苏晓雨。要知道,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她的__詹妮嗄然顿住,话筒里嗵嗵的擂拳声和维纳气急败坏的吼声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
苏晓雨!又是苏晓雨!你别想用她作借口,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除非你和她__
维纳突然满腹狐疑,暗想:或许我让她早回家是一个错误?她去了詹妮那儿?
苏晓雨在你那儿?维纳的口气霎时软了几分。
没有呵,你别乱猜疑。那天分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只不过通了一两次电话。
电话!啊哈,我明白了,难怪你对什么关糸这么重视。她说什么了?我没想到她竟是这么个阴险的女人!好吧,如果她再试图妨碍我,你就警告她,她应该知道维纳最讨厌什么样的女人;她会为自己的糊涂付出代价!
维纳,你怎么能这么看待苏晓雨呢?别忘了我也是个女人,你的话真让我寒心!
好吧,让我再说一遍温暖的话吧:亲爱的詹妮,你必须践约!否则就太不象话啦,这么说可以了吧?
所以我打电话来,现在我再次向你道歉,我失礼了。但是我的确不能来了。请原谅,以后我会和福兰克去看你。拜拜!
詹妮!
回答他的,是急促而挠心的嘟嘟声……
混蛋!无赖!詹妮,我告诉你,你是个不讲信用的无赖!维纳竭尽全力地吼出满腔怒火,万般无奈地摔上了话筒。
他软软地瘫在沙发时,茫然不知所措地挠着头。无意中,他的目光掠过满桌红红绿绿的美味,顿时恼得象见了堆红头苍蝇似地,胃一阵痉孪,差点吐出来。
苏晓雨!她一定受到了苏晓雨的压力……
维纳的行为并没有逃脱苏晓雨的眼睛。自然这是女性固有的特性,而处在特定状态下的苏晓雨之第6感尤为敏锐。这天上午,她就已经从维纳的某种神色中直觉到他可能在打什么主意。当他宣称需要上楼去喝点咖啡时,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判断是确切的了。因为办公室里有咖啡壶,他一般都在这儿煮咖啡的。她趁此机会查看了维纳的台历。
维纳有在台历上记事的习惯。他常用蓝笔在台历的某个日子上打个小勾,提醒自己这天有某项要紧的工作,用红笔勾出的日子则预示着他有应酬或约会。这只有他自己明白。从来没告诉过苏晓雨。但是苏晓雨早已从他与自己的约会时间上暗暗地印证过他打红勾的意义。每当维纳在她桌上放上一朵红玫瑰的日子,他的台历上也总会有一个小小而令苏晓雨心驰神飞的红勾。虽然相好时间长之后,维纳已不大放红花了,但约会的日子他台历上的红勾却依然如故。
他们发生矛盾后,这些天她特别关注维纳的台历。昨日她还没有发现今天的日子上有什么记号,然而现在她却在今天的日子上找到了一个不易看出的小红点儿。看来是他今天早上才打上的这个暗记。为什么打上?可能是出于习惯,或为了督促自己实行。为什么不打勾?显然是怕引起自己注意。那么可以推理,维纳今天要约会的决不会是她。虽然这些天他们几乎不说话,但苏晓雨回忆之后断定,维纳近期内并没有结识什么新朋友,也没有听别的同事说起过,而福兰克现在珠海。
那么,他将约会谁?
当维纳从楼上下来后,苏晓雨一眼便断定,他的对象必定是詹妮。这猜测多么象是武断,但今天的苏晓雨却坚信自己的直觉。维纳的表情轻松活跃,眼睛里洋溢着故意压抑的喜悦,这种喜悦只有在与苏晓雨初相好的日子里才时常飘逸在他脸上。
有一刻苏晓雨还抱有一种本能的幻想,或许他打算与自己和好,他想约会的是自己。但事实很快否定了她的梦想。维纳仅仅与她说了句:看起来你的气色不太好?得注意休息呀(这也证明他现在的心情是多么地好,最近他从不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说完便埋头忙他的事务了。直到别人都快吃完午饭了,他才如梦方醒,催苏晓雨快去用餐。
这再一次证明他今天必有一个令他兴奋的约会。苏晓雨熟知他不让约会耽误正常工作的习性。而最近最可能的约会对象只能是詹妮。此后,苏晓雨的心被谁捆绑起来一样,再也没有松快过。
她一度想找个机会打电话给詹妮探探口风。但又作罢了。一是她相信詹妮既然肯接受维纳的约会,就一定不会将实情告诉自己。二是她的心至此几乎已死。一种越发强烈起来的对维纳的厌恨唤起了她的自尊。她发誓不再理维纳,自然也决不再管他干什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也冲散了她的艾怨__整个下午,越来越严重的头痛无情地撕裂了她的兴致。起先她以为是这一阵太忧伤,睡眠严重不足的关糸,到后来一阵阵抑上不住的颤抖且寒冷,几乎令她抬不起头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是生病了。
回家量了下体温,38度5,而且还在不断上升,到晚上已达到39度2,她粒米未进,躺在床上哼哼着,整个夜间都时睡时醒且乱梦连天。第二天睁开眼睛,头一个感觉就是沉重得挥不去搬不动的悲哀__怎么维纳突然就这样了呢?以前也曾伤风过一次,并不怎么严重,维纳见她鼻涕直流就连连催她吃药、回家睡觉,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打来电话问候,说是生怕她会发烧。现在,电话机就在身边,却死气沉沉毫无生息!
看见电话,苏晓雨又奇怪起昨晚的事来。
昨晚,尽管烧得昏昏沉沉,尽管心里发狠赌咒无数次不去想到维纳,苏晓雨仍然忍不住往詹妮家打了个电话,企图再确证维纳约的到底是不是她。出乎意料(又在希望之中)的是:詹妮在家。先是她母亲接的电话,然后才是她来听话。
对此,詹妮解释说,是怕维纳再来电话缠她!
詹妮很激动地告诉她:我把他气了个半死!估计这会儿他还在咬牙切齿诅咒我呢!我明确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我很在意我与你及福兰克的关糸。我知道他不过是想玩弄我,换换口味。他以为女人都是很好哄很功利的傻瓜蛋!可我让他明白了一个真理,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女人都稀罕洋鬼子,美国佬我见得多啦!
不过,詹妮又提醒苏晓雨说:
我发觉他迁怒于你,以为是你捣了他的蛋……我当然否认了!只是你也得留神点,别说今天和我通过话!老实说,苏晓雨,我倒想挑拨一下你们的关糸呢。刚才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要奉劝你一句话呢:虽然你没告诉过我什么,但我不是糊涂虫,我看出你陷得很深。虽然你说他现在没有婚姻的约束,可是在我看来,你这个维纳老兄决不是个理想的丈夫!你和他怎么处都可以,千万别打嫁给他的主意。这种好色之徒惯用结婚的伎俩来哄中国的小姑娘。你可别上他的当。何况这种人即使真会娶你,责任感也极差,和他相处,你要抱着玩玩他的念头,千万别让他给耍了……
苏晓雨感慨万端。一方面有点庆幸维纳的失败,一方面又觉詹妮的话有道理而倍加沮丧;一方面羞愧自己曾错误地猜疑了詹妮,一方面又怀疑她那洋洋自得的教诲多多少少有点瞧不起自己的味道……
她的身体还没好,体温夜里虽然退了些,早上却又升上来,超过了38度。头一动就天旋地转。但她不想在家休息。独自躺着只会胡思乱想,扣一天工资也得好几十块,太划不来。何况她很想看看维纳今天是个什么表情呢。于是她勉强撑起来,使劲喝了些水,为了使烧退得快些,又吞下两颗速效感冒丸,便去上班了。
半个小时后苏晓雨就开始后悔,不该乱用药物。身体本身极虚弱,一下子又吃下两粒感冒药,且已两顿没吃东西,诸因素协同作用,她出了一身虚汗,两条腿也不听使唤。好容易挨进电梯,一启动更觉心翻肠搅,好一顿干呕。若不是及时蹲下,她准会晕过去。
可是最大的打击还是来自维纳。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估计他昨天碰了壁,再加疑心,今天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却没料到他会发作得这样神经质。
维纳比平时晚来了半小时。进门前显然他已经有过某种准备,蹬蹬大步跨进来,见到先于他坐在那里的苏晓雨完全视若无睹,甚至当苏晓雨先按惯例向他道了早上好,他也不吭一声!坐下来看见桌上苏晓雨放在那儿的一份昨天他叫打的文件,他却象见了鬼似地,看也不看就往旁边一推。随即便是一阵胡乱翻腾,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找了半天没找着,嗵地就往桌上擂了一拳,嘴里嘟嘟囔囔地发着无名火,信手将所有的抽屉噼哩啪啦地开了个遍。未了,还是抓起苏晓雨交给他的文件,支着脑袋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苏晓雨将一切眇在眼里,心里又好气又想笑甚至还有一丝对他的幸灾乐祸的同情。可是她不动声色,只作一切不知,小心翼翼地不去引火烧身。
事实上她这时也无力再承受什么新的打击了。身体内仿佛着了火一样,一浪一浪地涌着热潮。太阳穴一跳一跳,有时甚至连眼前的东西都受了地震般晃动起来。
偏偏在这时来了电话。电话就在苏晓雨的手边,她抓起来一听,竟是詹妮打来的:
早上好。嗨,怎么样了?
苏晓雨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是这刻儿哪能和她谈什么维纳呢?慌乱中她急促地用中国话对詹妮说了声:不方便。我过后再给你打吧。便将电话挂上了。挂上后她才又感到后悔。维纳的眼神正如狼似虎地斜着她呢。他肯定会猜疑什么的。
可是她已经顾不上任何事情了。恶心感一波一波地越发强烈,她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她想把头磕在桌上歇一会,但又怕维纳看见了以为她在装佯以获取他的关注。便强忍着不哼不哈地硬挺在那儿。
嘿,你们俩真勤奋啊!
是同事a,平时与苏晓雨处得不错,手头空时便常来串门闲聊。见苏晓雨死样怪气的样子,大惊失色:
哎呀苏晓雨,你怎么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
苏晓雨原本已觉快支持不住了,被她这么一嚷,顿觉天摇地倾,心象开足了马力的机器一般嗵嗵地狂跳,脑袋里嗡一声,浑身立刻汗透了__她拼命站起来:
我……
她摇摇晃晃地摸进了卫生间,门一关,便觉眼前发黑,勉强伸手扶住了浴缸边沿,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晓雨!苏晓雨!
尖厉的呼唤和嗵嗵的敲门声将苏晓雨闹醒,她躺在地上,伸手将门打开。同事a冲进来,一把扶住她:
你这是怎么啦?你是晕倒的吗?
没事……苏晓雨有气无力地说:我吃的药,太多了吧……
哎呀!不好了,苏晓雨吃了药啦!维纳!维纳快来呀!
朦胧中,苏晓雨看见维纳的头无声无息地在卫生间门口露了一下,只觉得他充满嫌恶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锐利地停留了片刻,随即消失了。
苏晓雨又晕了过去。
当她又一次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宾馆的医务所里,医生正在为她扎针输液。身边围着同事a、b和老板。唯独不见维纳的影子。
见她酲来,老板孩子似地拍了下巴掌:
嘿,我说苏,你不会真打算永远不再见到我了吧?
苏晓雨迷惑地看着他。
同事a说:
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才吃的药?
哦,苏晓雨慌忙解释自己吃的是什么药。大家都松了口气。
这就没事啦。苏晓雨,你好好躺着吧,中午我会带花来看你。老板俯身在苏晓雨额头吻了一下便上楼去了。临出门前又嘟哝了声:
维纳呢?我得去告诉他这事。
哼,还告诉呢!这家伙简直麻木不仁,同事a气咻咻地对苏晓雨说:我都被你吓坏了,我告诉他你吃了什么药,说不定是自杀,可是他只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不知躲到哪去了。瞧,到现在都不见个影子!
苏晓雨鼻子一酸,陡然象沉入了冰窟,浑身簌簌战抖。她咬着牙拼命忍着,泪水仍然从闭紧的双眼涌了出来。
傍晚时分,苏晓雨从昏睡中醒来。屋里没人,一片昏暝。最后一缕残阳从西窗透入,浓浓地抹在东墙上,像一滩褐红的冷血。苏晓雨挣扎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在自己家中。她摸摸头,觉得烧已经退了,只是身子仍疲软不堪。她闭上眼睛想再睡去,可是精神已一点一点地苏醒,别一种情绪开始象黑暗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她压下来。她想逃避,索性揿亮了台灯。
啊,你醒了。看见灯开了,母亲捧着束鲜花走了进来,高兴地放在苏晓雨手中。
这么好看的花呀!苏晓雨姹异地捧着花直嗅:
妈,你怎么也西化啦?舍得买花了。
西化!自家女儿还搞这套?是你的上司送来的,他来看你,你正睡着,他留下这花就走了。
是谁来的?苏晓雨一下子激动万分,立刻想到了维纳:
是我们老板,还是……
你的上司嘛,不就是来我们家吃过饭的那个维纳同志。见你睡着,也不让我叫醒你就走了。对了,他也说,是你们老板让他代表公司和同事们来看你的……
哦……
苏晓雨霎时又无力地颓软下去。她明白维纳为什么会那么说,他仍在赌气,出于道义或许还有老板的压力他不得不来看她,但却故意声明是代表老板……
维纳,维纳,我算彻底看透你了!苏晓雨在心里酸楚而愤懑地吼叫起来:
你怎么这么冷酷,这么自私呵?我都病成这样了,难不成还会是装假给你施加压力吗?难道那么多天的情份还不值你现在的一点同情吗?你太无情了!维纳,从此以后,我们算是彻底完了。彻底!彻底!
苏晓雨一激动,猛地将花扔进了母亲怀抱:
妈,你把花拿走,别让我再看见它!
这是为什么?这么可爱的鲜花,刚才你还……
妈!你快拿走吧!我现在对花过敏,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还会有对花过敏的人?母亲慌慌地将花拿了出去,嘴上却仍在狐疑:
恐怕是对老板过敏吧?
愤怒和忧伤烧毁了病痛。苏晓雨再也躺不住了。她试着坐起来,感觉还可以。便穿上了衣服,站到窗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可是她仍然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象冻结了。冰冷、沉重、紧憋。她悄悄地背着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溜出门,来到了小区花园里。
她隐隐感到自己就要发疯。她簌簌颤抖着,抬头仰视着苍白的月亮和被月光分割成一片片明暗不均的流云,就好像她有什么问题要等待着天空回答,而天空却拒绝回答。她依然渴望着什么似地痴痴地凝望着苍天,凝望着泠泠的月亮,脖子都感到酸胀了,仍不愿低一下头。
骤然间,她的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一个疑问:天啊……真会有一个冥冥中全知全能的上苍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一切的人都会在痛苦中、失意时或者绝望里情不自禁地向上天发问,求上天赐佑?如果有,为什么他从来不回答人们的祈求,从来不保佑那些不幸的人们,从来不让人间避免痛苦的发生?真的象人们所想的那样,人的命运都是由上苍早就安排好了的?既如此,一个让人们世世代代蒙受着不幸、苦难的上苍,还值得人们去尊崇他、膜拜他、徒劳地祈求他的福佑吗……
苏晓雨再也想不下去了。哦!她绝望地垂下头,用手捂住双眼,轻叹了一声:
太没意思了,这一切!我恨这一切……
她疾步走向花园深处,将自己隐在假山的暗影后面。绝望、哀怨、恐惧,被巨大无声的假山暗影迫袭着,不禁又爬到了假山上面。而当她向下望时,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蓦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有意识地来到这样一个境地的一一假山下是一口池塘,塘中的死水象一只冷漠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逼视着她。
我宁愿死掉!我宁愿已经死去!她喃喃自语起来。
可是她一动没动,她并不愿跳下去。尤其是现在,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对维纳的怨恨掩盖了死的悲哀,刺激着生的愿望。她想到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难道我就这么轻轻易易地带着自己的绝望和羞辱告别人世吗?
……她漫无目的地在小区的楼宇间游荡。而一切都仿佛在有意地剌伤着她。楼上人家的灯火,屋角发出的不相识的笑声,小孩嘻嘻哈哈追逐……她讨厌这些,甚至也有点害怕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此时突然使她奇怪自己究竟是谁,疑惑她在世上的命运,更不解她此刻究竟为什么,独自一个人痴傻地站在这儿看着、听着、想着、惧怕着、悲哀着,心中越来越沉重地紧缩着……
混混噩噩地回到家中,苏晓雨几乎连上楼的力气也没有了。不仅因为体虚,一上自家楼阶,心里就感到压抑。她实在害怕独自一人在这样一种凄愁的心境里面对那四面空空的墙壁。
哎呀!你上哪去啦,刚好一点就到处乱跑!母亲给她端来热气腾腾的面条,同时告诉她:
刚才有个电话找你。说是过一会还要打过来。
谁打来的?苏晓雨的心又悠荡起来,但她强作漫不经心的口吻问:
不会是我们单位的吧?
是一个小伙子,口音有些熟悉,说是刚从美国来,急着要见你。不会是你以前谈过的那个艾尔吧?
就是他!苏晓雨尖声说:
他怎么说?他说过要来中国的……
恰在此时,电话又响了。苏晓雨一个箭步窜到房中,抓起电话一听,立刻大叫起来:
哎呀真是你啊?艾尔!你什么时候到的?下午?天哪……会有这么巧么?不会是你在美国骗我吧?
苏晓雨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居然来了个艾尔!
她有一种如见救星,如沐春风的酣畅感;又有一种孩子与母亲久别重逢的满腹辛酸、快乐、恨不得扑在她怀中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委屈感__感情的闸门倾刻大开,她直想俯首叩地,大呼苍天!
你好吗?你怎么啦?苏晓雨的反应如此热情,似乎出乎艾尔的预料,他的声音也颤抖了:
我真想现在就见到你。
你住哪儿?
海神大厦11楼1102房间,今后我的代办处就设在这里……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