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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宗教 第十六章

说起来,几年前艾尔初到中国时苏晓雨就认识他了。大学四年级时,苏晓雨经人介绍在美国dc公司本市分公司打过一阵临工。

艾尔是个细瘦白净、长得十分英俊而稍有些女气的高个子。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其实那时才25岁。显然是个络腮胡子,但永远刮得干干净净,因此脸上总是泛着一层淡淡的青光。和一般昂昂然气凛凛的老外明显不同,这人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诚实而谦卑的老实人。苏晓雨起先觉得他的性格中天生有一种内向而自卑的成分,和他接触几回后,她又认为艾尔受雇于dc公司不久,年轻,人地生疏等才都是他比较拘谨的主要原因。同时他身上也折射出西方人际关糸的某种侧面,那时他还是个尚未修完高等学科的年轻技术员,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大企业中,经验和本能都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取一种低姿态的谦卑以自保。念及这层,苏晓雨一开始便对艾尔有了份同命相怜式的认同心理。

苏晓雨印象最深的是艾尔第一天来报到时的情景。

本来,他是完全可以让分公司派车去接他的,而他到机场后却没来电话。或许是自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低级别的技术员的缘故吧,他自己找了辆出租,结果被人狠狠宰了一笔。50元的车资付了150元不说,还冤枉地在市内兜了个大圈子。

苏晓雨事先并不知道他的到来。那天她正背对着门在打字,隐约听到门口有几声低低的口哨,可她并没在意,事后回忆起来,不禁直觉发噱。艾尔挎着个大包在门口站了好一会了,而门是开着的。他吹口哨是为了提醒她。但她哪有这个概念呢?可是她不搭理,这个滑稽的艾尔先生竟就是不敢走进来。

那么干脆打个招呼也无妨呀?可他不,只一味怯怯地站在门口,怯怯地断断续续地吹几声口哨!

当苏晓雨终于意识到什么,回头发现他并迎上前热情招呼他时,他竟是一副见到高级领导的模样,话未出口先红了脸,头垂得低低的,声音更低得让人听不清。苏晓雨好容易才弄清他的身份,慌忙去为他安排房间。他却坚决不要苏晓雨下楼,只了解一下需办的手续,就点头哈腰地自己去了。

这人真好玩。这就是苏晓雨对艾尔最初的评价。

以后,艾尔一般都忙着在外面干他的活,偶尔回到分公司来,也依旧是先在门口嘘嘘地吹口哨,得到应呼后才弯腰捣头地进屋来。

进来了又总是不声不响地躲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一门心思忙他该忙的事。

房间里有别人在吹牛聊天而他又正好有空的时候,艾尔也会参预一下。但所谓参预,也不过是静静地独坐一隅,面带笑容听着别人的高谈阔论而已。无论谁发表什么高见,他的目光便专注地转向他,点着头还陪着笑。谁要问他点什么,他便缩着身子连连摇头,一脸的羞色,似乎决无任何自己的思想。

最令苏晓雨和其它中国同事奇怪的是,艾尔还有个怪癖,他外出不怕飞机、汽车,却怕坐火车,是真怕,不是矫情。

有一回,他要去距此地约五小时火车路程的城市出差,央求苏晓雨给他买张飞机票,但那个区间是没有飞机的。无论苏晓雨如何解释,他仍固执地不相信两个城市间会不运行飞机,有点令人厌烦地苦苦央求苏晓雨为他买到机票。苏晓雨反复说明中国不同于美国,他才勉强同意坐软席火车去。

后来,苏晓雨问他为什么不愿坐火车,他的理由是他害怕中国的火车会颠覆,更害怕人如潮涌的火车站。他说他恐惧一切人流稠密的地方。

苏晓雨告诉他坐软席可以从专门的入口上车。他仍忧心忡忡,理由是曾有人告诉过他,中国的所谓软席也不过是有个沙发椅,人也很多,且路不好,坐着很颠簸,还老是晚点!

作为一家机械贸易公司的专职汽车维修师,艾尔是分公司所有老外中最辛苦也最勤恳的一个了。另外两个专职的技师可不象他这样,只要有求助电话来,他们总会找到恰当的理由让艾尔去维修点。实在推不掉时,通常总是要对方来车接送,到了那儿一般也都是动口不动手;一回来赶不及地洗澡更衣,还一个个地伸出胳膊,啧啧连声地让总管和苏晓雨他们看自己被蚊虫咬出的疙瘩。

但是从来没人听到艾尔说过一句与工作或环境有关的抱怨话。

干活对他来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来了电话,他总是笑眯眯地和大家点头道个别,便上楼去。不一会,人们便可以看到一个换上工装,细长的肩膀上挎只特大帆布工具包的外国人,静静地走出五星饭店,动作稍有些费劲地拱进出租车里,驰向他该去的地方。

他去的地方多是在飞尘满天、噪声扎耳的公路边上。这是汽车维修注定了的地方。

任何汽修厂见到艾尔来都会喜笑颜开,不仅因为这个不声不响、笑眯眯的小老外从来没对他们红过脸,从来不怨三道四,一来就围着该修的车子前前后后转悠,然后便挽起袖子往车肚里拱;更因为这个老外特别好侍候。

起先,按一般人的想象,都以为外国技师来了,吃饭起码也得到就近的集镇上来它一桌,上个大虾、牛排什么的。可任你三拉四拽,艾尔从来没离开汽修厂一步。理由很简单,语言不通,费时太多。而且他还是美国佛州的动物保护协会会员,故基本是个素食主义者,除了少量奶酪、黄油,他任何荤腥不沾。

吃饭在他那儿是个极简单的活儿:来瓶矿泉水,加几个面包足矣。他包里备有西红柿、新鲜黄瓜和从国内带来的香肠样长溜溜的奶酪。他喜静,天又热,便到外面找个僻净树荫一坐,用湿纸巾擦擦手,咔嚓一大口黄瓜,进嘴后便无声无息细嚼着,同时用小刀嚓嚓嚓飞快地削出十来片奶酪,夹于面包中,然后,一口矿泉水,一口自制三明治,一点一点,细模细样地就解决了一顿午餐或晚餐。

艾尔的黄瓜、西红柿之类都是他自己在集市上采购的。这是他的精明之处,宾馆餐厅当然也供应各色时蔬,但价钱比自买的贵多了。

艾尔上街买东西较少挨宰。

他总是爱在同一条街上买菜,摊主都认识他了,都说这老外精,总象中国人一样一个一个地细细挑选瓜果;可大家仍然爱作他生意,因为他一挑就是一大堆,付款方式也特别;因为语言不通,他从不和人讨价还价,总是先挑够菜,然后掏出张五十元人民币,向摊主扬扬,如果摊主作手势说钱多了,他便埋头再挑点东西。如果点头说差不多了,他就将钱给摊主,再指指菜摊,知道的摊主便再给他添上几个西红柿或生菜。

ok!

艾尔满意地扔下钞票,提起他的菜就走,交易双方皆大欢喜。

吃完饭,艾尔照例也要小憩一会。他那大包里带得有随身听,他有时在工厂会客室沙发上,更多的就在吃饭的树荫下一靠,拿鸭舌帽挡住脸听音乐,同时看看书或者久久地望着天空,表情严肃地象是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

厂里人谁也弄不清也不去问他听的是什么音乐,看的是什么书,想的是什么心思,顶多只远远地好奇地看他一眼。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细长的手指不是额头就是大腿上地不断地打着节拍。实际上艾尔那时正在函授大学课程,同时拼命啃中文和许多商贸业务书。由此可见他实际是个很不甘平庸、很内秀的人。

当他第二次到中国来并呆了一年后,中文就已经说得很不错了,并且还迷上了佛教经典,甚至向人宣称自己是个正宗的佛教徒,因为他吃长素。

偶尔有次把厂里人也会看见他象个典型的外国小伙子那样忘我地亢奋,双手握拳,肩膀随着耳机里的音乐颤动,甚至将书一扔,从地上爬起来,踢踢蹬蹬地扭摆个不停。

偶尔的亢奋还发生在工作中。

有一回,艾尔到现场后,发现厂方已将一辆进口车的配件换了下来,他捧着换下的配件,对着阳光左照右照,脸倏然阴了下来,他吃力地比划着,说明问题不出在那个配件上,没必要更换这个配件。

维修班长含糊地暗示他,车主并无意见,更换配件关乎他及司机的效益。

艾尔少有地固执,结结巴巴地用英语和汉语的夹杂体声明,这更关乎外国车及他的公司的信誉,他决不能容忍这样做。边说边取出工具,一言不发地将已装好的新配件拆下,换回了旧的配件。

一天两顿都在外头吃是艾尔的常事。他这人工作起来有股牛劲,沾上手的活儿不干完似乎浑身不自在,常常就忙乎到天黑。宾馆的迎宾员最知道艾尔的辛苦程度,每次他从工地回来总是满身的油污,但是分公司的人若非听迎宾员说起,谁也不知道他是几时回来的。

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总是那个笑眯眯、干干净净的俊小伙子。

苏晓雨曾经问过他是否感到辛苦,有什么困难?

no,no,艾尔受宠若惊般摇着那细长的脖颈,费力地吐出几个他才学会的中国词:

很好,很好。谢谢,你。

脸又一点一点红起来。

那时候,出于对外国人的好奇和对艾尔的某种印象,苏晓雨和他虽然只有几次有限的接触,却也留下许多有趣的记忆。

艾尔初来中国,陌生,拘谨,因此很少外出,苏晓雨便主动提出在休息天陪他上街逛逛。艾尔到了街上完全象个孩子,什么都感觉新鲜,什么都难以理解,提出的问题也常常让苏晓雨感到突兀。因为他不吸烟,所以对中国有那么多烟民感到困惑。他曾经这样问苏晓雨:

为什么我看到宴会或其它聚会场合,经常有中国人互递香烟?甚至对不吸烟的人也经常这么做,有时候为了让对方抽一支烟,竟你推我送的来回好几遍?

那是一种社交的习惯呀,表示友好或者敬意吧。苏晓雨说:

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不平常。更不能认为是一种友好的行为。要知道这在西方是很少见的,可说是一种不礼貌不文明的举止。烟有害,这妇孺皆知。抽烟的人一般都不相敬,公共场合更不提倡人们吸烟,也不可能发生硬劝不吸烟的人吸烟的现象。

苏晓雨只好解释这是中国人的一种文化习俗。敬烟被理解为与奉送一切物品一样,纯属对人尊重和礼貌的范畴,而且随着科学普及的现代生活习惯的变革,这种现象也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反对和改变。

这就对了。艾尔露出了笑容。

有一回在公园里,艾尔快乐的笑脸突然间又变得阴沉起来。

他诧异地看到湖边有不少垂钓者,便对苏晓雨说他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最最不喜欢看到这么严重的虐杀动物景象。尤其当他走近后,看到许多人将钓起的巴掌大的小鱼放进网斗里时,他简直惊呆了。

这怎么可以?这都是生命呵,如此幼小的生命怎么也可以杀害呢?他们会将这些小鱼如何处理?

可能是……苏晓雨吞吞吐吐地“改编”了一下事实:

一般来讲,人们垂钓是出于休闲目的,小鱼也是为了养着玩。少数人也可能会……吃。

政府允许?

这是专门辟出的垂钓区,所以……

不应该,不应该。艾尔连连摆手:

这在许多国家是有明确规定的,凡是捕捉到小鱼必须放回河中,否则将受重罚。这不仅有保护动物的意义,也有保护渔业资源的意义。因为滥捕幼鱼无异于杀鸡取蛋,是得不偿失的蠢举。

苏晓雨连忙向他说明,在中国也是有这一类法律的,如果在江河湖海中捕捞鱼虾,也是有相似的保护条文的。

这还差不多。

艾尔不响了,但好长时间仍然闷闷不乐,回来的时候,他也远远地绕开湖边,不忍心再看到钓鱼的情景。

那时还有一件事,苏晓雨曾经讲给许多中国朋友听,几乎无一相信会是真的。

但这确实是真的。苏晓雨若非亲身领教,也是想象不出来的。

那是他们比较熟了以后,一天下班前,艾尔有点腼腆地对苏晓雨说,为了答谢她的好意,今晚他要请她吃一次饭,可不可以赏光。

苏晓雨当然没有意见,只是为了怕引起别的同事的误解,她和艾尔约好,晚上7点正在酒店附近的中天宾馆前厅碰头。

苏晓雨到那儿时,艾尔已西装革履,笑容可掬地候在门口了。苏晓雨正想开口,艾尔先问她在哪儿吃饭比较好?

苏晓雨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便随口说:

就在这儿吧,三星级也不错了。

可是,艾尔却摇头说:

我们能否换个地方?

苏晓雨自然同意。于是两人沿着大路向前寻找合意的饭店。一路上,苏晓雨都在留意哪家饭店比较上档次些。却不料艾尔忽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对苏晓雨说:我的看法是我们没有必要在很贵的地方吃饭,你同意吗?

那好吧,苏晓雨暗暗觉得有些奇怪,但也觉得可以理解艾尔的坦率。便开始专心留意干净而实惠的饭店了。可是这一片是闹市区,要找一家便宜的餐厅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苏晓雨只好将艾尔带进一条小巷,一家一家地看来看去,总算看中一家个体户开的饭店,看看还干净,菜价也都不离谱,这才坐定下来了,而此时7点半都过了。

饭店女服务员大概难得看见老外上门,高兴得又递茶,又送毛巾,格外殷勤了一番,并把菜单递到艾尔手上。

艾尔那时还看不懂中文,顺手就将菜单交给了苏晓雨,苏晓雨有了先前的经验,开始谨慎起来,又把菜单递还艾尔,并要将菜名翻译给他听。艾尔却声明,这是礼节,应该由客人点菜。

苏晓雨打开菜单一看,心里更犯难了,除了一些风味小吃,大多数还是比较贵的,点什么好呢?

这时,艾尔平静地开口了:

来两到三份便宜些的菜就够了。

苏晓雨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艾尔一眼,真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艾尔搞错了,这种口吻可不象是请客者说的呀?

可是她没有听错,艾尔又强调了一句:

我对饮食从来不怎么在意,也不是个特别能吃东西的人,而且我不吃肉食。我相信你也不会有很大的胃口。所以我们还是来一份荤菜,再来一两个蔬菜吧,这样就差不多了。

好的,好的,是实际些好。苏晓雨连忙点了个青椒炒鸡丁,一个糖拌西红柿和一个红烧土豆。

艾尔听了菜式非常满意,可是苏晓雨仍然有些担心,不禁又问他:

要不在再来份鱼吧?

不不,艾尔立刻皱起了眉头:

你还不了解我,除了奶制品,我不能吃任何荤腥类,否则会吐的。

那么,来些什么主食呢?

艾尔仔细问了有什么主食后,要了两份米饭。

苏晓雨又问他要不要来点啤酒,他说他只喝一点矿泉水,于是,苏晓雨又要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听可乐。

失望而惊异的服务员很快将他们的东西送了上来。然后躲在一边大惊小怪地观望他们。

艾尔若无其事,很满意地夸奖着这儿的菜做得不错。苏晓雨则几乎一点也不碰那两份蔬菜,唯恐艾尔那么大的个子会不够吃。幸好菜的份量还挺足。

两人边聊边吃,三个盘子很快朝了天。苏晓雨试探着问艾尔够不够,要不要再添个什么菜?

够了够了,除非你需要。

苏晓雨也忙说不需要了。可是,她却暗中为没有了菜艾尔如何能将那一小碗米饭吃下去而担忧。这时,让苏晓雨窘得无地自容的一幕发生了:

艾尔向服务员要了一小碟酱油,然后从容不迫地将酱油倒了些在米饭上,生硬地用筷子乱搅了一气,直到饭都变成了红色,才有滋有味地将那碗饭扒了个一干二净。

苏晓雨偷偷地看了看服务员,只见里面的人都被她引了出来,一起大张着嘴巴看天方夜谭似地看着艾尔发呆!

苏晓雨的脸象酱油饭一样火辣辣地红透了。

这顿饭,服务员送来的帐单是36元人民币。

嗨,比我们宾馆便宜多啦。艾尔开心地对苏晓雨说着,同时,却又将找得的四块零钱作为小费给了女服务员。

苏晓雨却终于忍不住,抓住艾尔的话头吐出了心里的不快:

你知道,中国人请客的话,会花多少钱吗?私人可能是这个数目的几倍,公家的话,花上这十倍是小气的,花上几千、几万块一席的都不稀罕。

上帝!他们疯了吗?

苏晓雨也承认那种现象不太正常,尤其是公款吃喝的现象。但她强调,吃在中国不仅是一种生理需要,更是一种浸透了文化、习俗等观念形态的精神需要。

可是,艾尔并不买她这个帐:

再怎么说,吃饭首先还是种物质需要嘛,而肚子的容量总是有限的,难道中国人的肚子会比美国人大一些吗?

当然,这里有一定程度的浪费。

这就对了,可是,为什么要浪费呢?浪费什么不行,为什么要浪费来之特别不易的食物资源呢?

苏晓雨回答不出这种问题,也没有兴趣。她觉得艾尔未免太迂了些。可是,艾尔却仿佛看出了苏晓雨的心思,认真地向她表示自己在这种问题上的看法。他告诉苏晓雨:

在美国或者许多西方国家,人与人之间的关糸比较直率,用中国人的观念来看,可能就是太清楚了。当然,这主要是指经济关糸而言。比如,平时同事朋友外出聚会,用钱都是各付各的,不太可能有哪一个请众人客的事情。大家对此都习以为常。如果用餐中途有人需要提前退出,那么,他也会把自己的那份钱留在桌子上,让旁人代劳付一下,预付的钱一般都超过自己应花的钱。

如果朋友之间互相请吃,那么都是有言在先,是我邀请你吃饭,这个饭钱就是我来付,而被请者也不需任何客气,因为你吃了别人请,肯定是要找机会回请一下的。当然,请好朋友吃饭,通常需要说明理由,是祝你生日快乐,还是庆祝什么喜事,抑或是别的什么事情,总之是要让对方知道你请客的动机。不明不白请人吃饭会引起种种不必要的猜测或误会。

一个人既然答应了别人的邀请赴宴了,就不必有任何客气。如果客气便会产生不愉快的误会。比如,让你吃饭,你说吃过了,那么饭上来就真的没你的份了。再者喝什么,问你要不要,你说不要,那么饮品上来后,你就只能看着人家喝。总之吃请场合没有半点客套,一定要直来直去,否则只能吃亏。

说到这儿,艾尔才有点回过神来了:

苏小姐,是否你今晚没有吃饱?

饱了饱了!

幸好天黑,艾尔看不清苏晓雨的脸色。实际上她离吃饱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今晚的菜都归她一个吃也完全可以消灭掉。但是她毕竟是个中国人,事先并不理解西方式的请客习惯,就是知道了又怎么好意思开口要吃这个,吃那个呢?

苏晓雨想起前几天碰上的另一件尴尬事:

那天她和公司里另外几个老外办事回来,在宾馆大厅休息时,他们想喝点饮料,就给每人叫了杯啤酒,喝完后,付钱的那位问苏晓雨是否还要来一杯。苏晓雨以为他指的还是啤酒,便说不要了。

于是他们每人又来了杯啤酒。见此,苏晓雨也给自己叫了杯桔汁换换口味。这时,先前问她的那位立即正色问她:

刚才不是问过你,你说不要了吗?

苏晓雨把这事说给艾尔听,并解释了自己的想法。艾尔哈哈大笑:

这就对了,看来是存在着文化的差异呵。在国外,主人邀请你喝些饮料,不必客气。怎么想就怎么说,尤其忌讳的是说不要,却又喝了。这容易让人误认为你不诚实或嫌主人招待不周。

苏晓雨听了直点头,心想,今天也算是不虚此行,多少学到了一些东西。但她仍然感到即使存在某种差别,但和一般西方人相比,艾尔似乎也还是太那个了些。尤其是他的饮食习惯,实在让她难以理解。

也许这就是性格的差异了吧?

谁知,就是这么一个小伙子,没多久后竟深深地坠入了情网。

苏晓雨是好些天后才偶尔听他自己说起这事的。

那天艾尔从外面回来,到苏晓雨这儿来,请她帮自己给纽约发份要些产品配件的电传。这点小事他却好像得了苏晓雨多大的面子似地,一个劲地谢谢、对不起的,搞得苏晓雨倒不好意思了。

苏晓雨就和他打打趣,想改变一下气氛。玩笑中苏晓雨无意中说了句:

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精神,是否打算去会某一位中国姑娘?

艾尔一下子窘起来,以为她是有的放矢,红着脸承认道:

实际上,是那位姑娘约会我。

真有这回事啊?苏晓雨倒认真起来。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才来几天就有了恋人?而且是那女的主动。她担心他会上什么当。便告诉他,在宾馆周围有许多专打外国人主意的暗娼,你头次来中国,不可不小心些。

艾尔连连感谢苏晓雨的好心。并郑重地告诉他,那是个看起来十分真心而又令人同情的女子,是他在来时的出租车上结识的。

艾尔说,她的生活处境很糟糕,靠在晚上给开出租车的陪驾来谋生。事实上她已有30岁了,还有个孩子。和前夫离婚后,她生活很艰难。她说她一个月累死累活只有不到一百美元收入。

天,我真不敢想象她们母子俩是如何活下来的。艾尔唏嘘着。

那你们是作为什么关糸相处的?一般情人?或是……恋爱?可是他比你的岁数大很多呵?

艾尔的脸又红了,咔嗒咔嗒按了好一会手关节后,态度极认真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主要问题。在西方,男女青年选择配偶时,都为自己的情感所左右,而不太重视年龄、长相、学识、家庭背景及经济收入等因素。只要双方有感情,互相爱慕就完全可能结合在一起。我对异性虽然了解不多,但也接触过一些不同国籍的女性。我发现东方女性是可以相伴的最佳伴侣。

为什么会有这种印象呢?

艾尔充满喜悦地说:

我的感觉是东方女性较为温柔、体贴,而且大方有礼,性格也含而不露,给人以很可靠很容易相处的印象。

这么说,这个出租车上的女性就是这么一个典型喽?

艾尔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又解释道:

似乎不完全如此,我更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吸引我的东西。我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总之,她很热情,似乎也很懂得我的心理。这都令我感动和同情。不过,我所担心的倒是她是否会真的爱上我。依你的看法,一个中国女人可能真正爱上象我这样的一个欧洲人吗?要知道我其实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人,我们又有着那么不同的文化差异。甚至我们的交往都有困难,她仅仅听得懂不多几句英语。不过,我想语言终究可以通过彼此的努力接近起来的,不是吗?

这当然。苏晓雨仍然满腹狐疑,但又不想过于给艾尔泼冷水,便小心地斟酌着言词劝说他:

毕竟你谈论的是婚姻大事呵,一般而言,像你这样年轻英俊的外国人,很多中国姑娘都会看上你的,但她们的动机是否全是出于爱情,就说不准了。因为,恕我直言,你的收入在本国也许不算很多,在中国人眼里可差不多是天文数字了。

我也曾担心过这个。但是,如果她是可信的,我想,我是乐意娶一位中国妻子的……

怎么知道她是可信的呢?

艾尔憨憨地却很是自信的笑道:

我的头脑告诉我的,一般不会有错。何况我总是以诚意相待任何人,别人又有什么理由回报我以恶意呢?

可是苏晓雨听他这么说,反而越发怀疑起那个女人是否可靠了。但她又觉自己毕竟不明情况,不宜多说什么。只是再一次强调,不能以美国的收入水准来比较中国人的生活状况,在中国月收入上百美元的生活水平已属中等了,暗示他不要出手太大方了。

艾尔走后,苏晓雨越想越觉不放心,待分公司总管埃拉先生来后,她便试探地问他是否知道艾尔正在爱河跋涉。

埃拉说他早已知道了,是艾尔自己向他说的。因此,他也更相信这小伙子不是出于游戏或玩弄的目的,所以并未干涉他的自由。

可是,你也相信那个女的不是出于游戏或者别的目的吗?

埃拉耸耸肩膀,表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却又反问苏晓雨:

你觉得艾尔这小伙子可爱吗?

肥胖得和艾尔恰好似南辕北辙的埃拉,抚摩着自己那庞大的啤酒肚,狡黠地注视着苏晓雨的眼睛,要求她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象他这样的人,我觉得相当少见。苏晓雨也坦率地说:

也算可爱吧。

那你为什么不考虑向他求爱?

苏晓雨咯咯地笑了,红着脸说:

您忘了我不是个学生啦?我连工作去向还没定呢……说正经的,我怎么觉得他有些迂?仅仅来中国不过一个多月,就会产生什么爱情;而且,对象是一个离了婚的比他大好几岁的女人?

这是有些特殊,但是……

如果不是他较迂的话,我倒真有点怀疑这小伙子是否是有什么不良动机啦。

不,你错了。埃拉激动地为艾尔辩解:

你们中国人总是以为外国人都是不讲爱情的,都是想来玩弄中国女人的。实际上人不分国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西方人中对爱情很严肃很负责任的人仍是大有人在,尤其是涉及到婚姻时。象艾尔这样诚实本分而又内向的小伙子,喜欢上一个比他大的女子,反而是很可能的事情。因为这在他看来,可能意味着更多的安全感。我相信这小伙子,一旦他们真的结婚的话,我相信他会很负责任地对待他的妻子的。

我所担心的倒是那女子是否会有真心,因为我的经验中,中国女子大多是为了经济因素才考虑与外国人结婚的。即便是那种成天向情郎奉献鲜花,满口声称要为爱情而死的女才子们,对外国男人究竟有几分真感情,经验告诉我,也仍是值得怀疑的!

苏晓雨听他这么说,觉得再争辩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一笑了之。

或许,就是埃拉这番话对她后来与艾尔的关糸也产生了特殊影响。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时的情况是:

事隔仅仅个把星期后,突然有一天,传来一个震惊了整个宾馆的消息:艾尔在他自己房中被三个中国男人捉了奸!

那个女的就是他的那个“恋人”。而捉奸的人中的一个竟声称他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

据事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艾尔受到的简直是一次致命的摧残:

爱情幻梦破灭和蒙受耻辱、惨遭敲诈的打击同时降临到他头上!

这在分公司那个叫皮亚莱的情场老手身上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对艾尔这类年轻人的心理是怎样一种伤害,苏晓雨是可想而知的。

据说三个男人准确地冲到艾尔房间前,猛烈撞门的时候,艾尔正在卫生间洗澡。是他的宝贝情人赤条条地去开的门。

艾尔从卫生间出来时,尽管吓得快瘫软了,却仍不忘高叫那女人快穿上衣服,并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而那女人却十分镇定地从他身后溜出来,从容地披上条毯子,满不在乎地声明这不是自己的错!

艾尔光着身子被三个男人逼到墙角,他企图申辩,听到三个人中一个用流利的英语斥责他:

你奸污了一位中国的有夫之妇!

这时,艾尔才如梦方醒,双膝一软:上帝!他痛苦地捂着脸,瘫软在墙角里,好一会说不出一句话来。

会说英语的那人冷冷地扔过去一块浴巾,同时还扔过去一句更严厉的威胁:

艾尔先生,是和我们一起上警察局去,还是把他们请来?

说着,他操起了电话。

no!no!艾尔异常敏捷地扑上去,浑身发抖地死死按住了电话机,随即一迭连声地苦苦哀求他们千万不可将此事声张出去,否则他必定要被老板开除回国。哪知这反而暴露了他的弱点,三个人逼着他立刻交出一万美元赔偿金。

艾尔苦苦央告说自己也不过是个工人,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结果,他被逼着在一张他们写好的字据上签名,答应三天内立刻要父亲电汇五千美元来给他们。

可悲的是他至此仍丝毫不怀疑自己是否是受了某种共同预谋的作弄,还不停地安慰那个缩在墙角哭哭啼啼的妇人,并再三恳求她的丈夫不要为难她……

埃拉是第二天一大早知道这件事的。那三个男人大约觉得五千美元还不过瘾,因此打算从埃拉这儿再来榨它一笔。

当埃拉来到办公室时,十分诧异地见到三个正在等他的中国男人,脸上都是一副凶相。其中一个最粗悍的家伙臂上刺着一条青龙,说话时大拇指竖着,拳头一甩一甩的,毫无教养可言。

埃拉正要发作,却听其中一个用英语说了句:

老板先生,我们是为一件严重的涉外纠纷而来的。

埃拉立刻改变了态度,将他们让进自己办公室。

几分钟后,埃拉脸色严峻地从里面出来,对秘书说:

请送三杯咖啡给里面几位先生。

随即,他暗暗命令苏晓雨和司机葛说:

苏,立刻以哪怕十倍价格为艾尔购一张去香港的机票,越早的班次越好。注意,绝对保密!张,立刻将艾尔带去宾馆保卫部,不得我的命令,不得离开半步。不准他付哪怕一个美分给任何人,让保卫部绝对负责他的安全!告诉他们,此后我会支付他们足够的酬金。

布置完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办公室,态度十分和平地对那三个人说:

好吧,我同意满足你们的赔偿要求。但是我首先需要核实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据我了解那位女子是离了婚的,怎么又冒出一个丈夫来?因此我希望能看到具有法律价值的相关文书。

谁说我老婆离婚了?那是你的手下骗你!刺着青龙的男人取出一份结婚证书给埃拉看,埃拉伸头刚瞟了一眼,他就将它收了回去。

埃拉对此也并无兴趣,只是假意坚持说:

我相信我的手下不可能欺骗我。为什么不把您的太太请来,让她自己来向我当面解释这一切?

她怎么好意思再来?再说了,再叫她来不是出她男人的丑吗?

好吧。那么我是否可以了解一下你们是如何知悉妻子与艾尔私通的情节的?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她有手机。我怀疑她好久了。昨天见她又一个人外出,我就要了她的手机,说有朋友要和我谈笔生意可能会找我。她一走,我就从她的手机上查到一个号码,我就请了朋友来抓她了……

看来这象是个令人信服的说法,虽然您那不幸的妻子未免太粗心了些。埃拉淡淡地沉吟了一会说:

作为一个男人,我非常同情您作为丈夫的心情。请原谅我的手下令您蒙受了耻辱。但我也必需强调,我的手下同样也是蒙辱者。他曾报告我在与一名离婚女子热恋,而那名女子告诉他的是她如痴如醉地热恋着他。算了,还是让我们来谈谈价格问题吧……

对方开价两万美金。并声称如果不得满足,就将向法院起诉,还要向中国的新闻界披露此事。他们很有把握地说:

我们知道dc公司是极重视自己形象的,所以才采取这种宽容的索赔方法来解决问题。

对此,埃拉意外地冷静。他不急不忙地与他们周旋,甚至赞美他们的通情达理。显然为了拖延时间,他故意与他们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同意支付一万美金。但说现在没现金,要他们次日一早来取钱,并一再强调,如果他们将此事泄露到社会上去的话,他将用一切手段追回这笔钱,似乎他真的打算为保护dc名声而付钱。

如果你骗我们怎么办?告诉你,我们黑道白道都有人……

请他们一起来对付我就是。

那好吧,翻译最后表示可以明天来取钱,但要埃拉出具一份文字凭据。埃拉啪地一拍桌子:

这种事可以留下任何褪迹吗?即使我不怕你们拿了钱不认帐,你们就不怕我以此作为报复你们的武器吗?

三个人一下子被埃拉的气势镇住了。又犹豫地磨茹了好久后,见埃拉态度十分坚决,只好同意明天一早来拿钱。

第二天一早,他们看见的是几个宾馆保卫部人员和埃拉坐在一起。

早上好,先生们!

埃拉一见他们就耸着肩膀说:

见到你们我很高兴,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再付你们任何钱了。因为我的艾尔先生此时已经坐在飞往香港的飞机上了,或许,这会儿他正在我们头顶上撒他那泡倒霉透顶的尿呢,哈哈!

埃拉笑得太得意,以至于猛烈地咳呛了一顿。

好你个鬼老外!三个人醒悟过来后,齐声叫嚷起来,刺着青龙的小子挥拳就向埃拉打去,拳头却在半道上被保卫部的人架住了。

骗子!老外骗子!三个人又蹦又跳地大叫:

我们要上法院去告你们!

这正是我想建议你们的。埃拉离开座位,一边抚摸着咳得发痛的大肚皮,一边轻蔑地看着他们说:

你们知道我是西方人,而在西方,一切问题都可通过法庭得到解决。所以我决定与诸位在法庭上相见一一如果你们打算起诉的话。不过,据我个人的看法,按照中国的法律,卖淫是有罪的。有预谋的卖淫加敲诈恐怕就更为麻烦了,而根据我最新掌握的情况来看,你们那位不幸的妻子,发生类似的遭遇并非这一次。在宾馆的保卫部里,据悉还留着她的某种自述,请问先生们,这将作何解释?

三个人顿时如被刺穿了的皮球,彻底泄了气。

几天之后,苏晓雨接到一个美国来的电话。

艾尔!她一听那怯生生的声音便尖叫起来:

你现在都好吧?

谢谢,我很好。我想说的是……

接下来竟是长久的沉默。苏晓雨也不催他,只耐心地等着他平静下来。终于,艾尔说出了他的心思。

他说,他想请她帮忙证实一下,那个女的到底是不是离了婚的,如果没离就算了。如果真是离过婚的,他想他们都没有错。那样的话一一他留给苏晓雨他在美国的电话及通信住址,请她转交那女人:

也许我再也不会去中国了,但是,我想我至少还可以与她保持联糸……

天哪!苏晓雨差点朝话筒吼起来,都到了这种地步了,他还执迷不悟,这艾尔到底是不是脑袋有毛病呵?

可是,话到唇边终于又被她咽了回去。她眼前又一次出现了艾尔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副神情,她完全能想象得出此刻话筒那边他的表情。平静了一下后,苏晓雨热情地对艾尔说:

那就请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吧,我一定为你打听清楚。不过,我和你联糸不方便,所以,如果我了解的结果是不值得你再和她联糸的话,我也就不必告诉你什么了,你看这样好吗?

……好吧。谢谢你,非常非常感谢你。

结果可想而知。

苏晓雨根本就不想去问什么,答应他的要求不过是想让艾尔的心理有一个缓冲,事情原已是板上钉钉,再明白不过的了。

于是,苏晓雨也就没给艾尔任何答复。

于是,艾尔也真的再没来问什么。

后来,听说他又在另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并仍在学习中文,据说他还想来中国。那家公司在本省另一个市开有一家合资企业。

但愿他再来中国时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苏晓雨想。

不过,艾尔这人哪,恐怕首先要遇着个老实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