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04
【芙蕾雅·纳维】
【14】
约定的一天到来之前,我做了那个梦。
穿过了纤弱的纱帘,转过了斑驳的回廊,于是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娇小的女孩站在被白色淹没的空旷的原野,虽然穿着那时最喜欢的温暖的浅粉色裘皮大衣,但没有受到庇护的脸颊和手背却已经被冻得通红。
她呆呆地看着他走来的方向,亲启的嘴唇呵出温暖的白汽。
那个少年,穿着比他的身躯宽厚一倍的,仿佛乌鸦羽毛般灰黑色的大衣,双手扮酷地插在上衣的口袋里,高帮的带钉皮靴一深一浅地踩在松软的雪地上。
他橙金色的短发下,一脸淡漠的表情,眼神却没有一瞬间从女孩的脸上移开,虽然这一点来说女孩也是一样,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从心底升腾起阵阵燥热的羞赧。
还好被冻红了脸颊,他应该,不会看出来吧。
女孩眨了眨眼睛,在心里认真地想着。
然后,突然带着不算喜悦的笑容小跑着扑向少年。面对女孩的眷恋,少年露出了一副麻烦的表情,却缓缓弯下膝盖,伸出口袋中的双手将她轻轻抱住。
将滚烫的脸颊放在少年肩上的女孩,以仿佛梦呓般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在雪夜的风声里,只有少年一个人能够听见她的话语。
然后,仿佛是作为对她的回应,少年眯起眼睛,握住她冰冷的手心,一脸认真地在那上面写下了什么,在雪夜的黯淡里,只有女孩一个人知道那时的他到底写下了什么。
所以,也只有她在那一刻,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少年的大衣领口里,嚎啕大哭起来。
而就在哭声响起的同时,他们便被戴着黑白面具的沉默的家臣分开了,女孩用尽力气挣扎,她伸出右手,想要勾到少年同样伸出的手指,可是就在联结前的最后一个瞬间,少年的身影便化为了烟雾消失了。
再然后,我从床榻惊醒。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伊薇,并不是那个可以在每个夜晚流离于绚烂梦境的独一无二的少女。对于她来说,能够经历像这样清晰的,仿佛与现实无异的梦境是稀松平常,甚至是值得困扰的一件事,可是她不知道,对我来说,能够潜入这样的一块梦的碎片,也已经是芙兰女神的恩赐了。
所以,才格外珍惜。
那每一个朦胧的画面,那每一个画面里他朦胧的表情。
可是相比于虚无缥缈的梦,我有着更重要的事,必须要在今天完成,为此我甚至推却了和艾柯,伊薇他们一同实训的机会。
那就是,续写那个梦。
以剧情延续的方式,将那段悲伤在时间之后截断,然后写下新的结局。
不,是新的开始。
为了以自己的笑容完美地迎接这样美好的”近似妄想“,我首先要面对的敌人就是——试衣镜。
被梦境惊醒的好处是,我可以花更多的时间来斟酌服装的搭配。
摒弃了完全是家族品味的红花楹浮雕礼裙,而是选择了仿佛在学院中一般随意的黑白高腰蕾丝蓬蓬裙。
而与之搭配的银色满天星纹饰的项链和手链,纤细地缀在领口和袖口外绽露的皮肤之间。
头饰,选择了清雅的昙花形发簪,将卷发微妙地盘成花苞形,后撩侧发以露出飞羽形的水晶耳坠。
最后,则是在不久前的沙龙宴会上,才得体贴的艾克琉斯王子殿下赠予的,出自闪耀区西泽尔之手的纯黑星钻缎面高跟鞋。
如果被伊薇看到我在穿衣镜前面穿梭流连,顾影沉思的样子,一定又会被说成”不折不扣的公主殿下“吧。可是在我看来,如果连仪容上都不能做到诚心以对,又如何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在灵魂深处重视着“这样的话呢。
毕竟,这可是时隔十三年的阔别重逢啊。
伊薇和艾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选在今天前往炎族的领地了吧,加上我拒绝了这个休息日所有茶会舞会联谊会的邀请,看来是罕见地独自一人呢。
我赶在大多数人还未曾中昨日中苏醒的时间,一个人先行赶到了铎恩无人的空港。
作为一个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仅仅为四十五世家的商船来往所使用的港口,那充盈着寂静和空无的气质让我不禁能够理解为什么幼时的我将这里理解成旷远的雪原,虽然现在已然是融雪的风月,可是微凉的风依旧阵阵地撩拨着我的裙袂。
等待,依然是那么漫长而欣慰的。
尤其是念想着,这即将成为十三年漫长等待的终结的时候,甚至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弧度。
从十三年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无时不刻不在企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虽然没有告诉艾柯,也没有像伊薇提起,甚至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期待的存在,却仿佛埋藏在最心底的,最珍贵的秘密一般,而到了秘密的种子终将结果的那一天,欢悦早已越过矜持的防线,让我仿佛孩童般喜形于色起来。
于是晨曦从我的身边无奈地掠过,正午的暖阳则朝我投下闲暇的目光。第一艘羽船的剪影在视野的远处浮现了,我几乎是立刻从港口边缘的长椅上跳了起来。
然而那并不是我所等待的,而是幻光棱界的商船,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地不断将船上的货物卸下,交给光灵那边负责接收的清算官。换做往日的我,是绝对没有机会观察这种平常的小事的,可是因为在等待,所以连这一切也变得并不无趣,反而像是精巧的戏剧起来。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晃过一瞬光火。
然后,惊异地抬起目光的我看见了那艘与众不同的羽船。
修长的主躯干两侧,三队大小不一的宽厚羽翼悠扬地扇动着,而甲板侧面的栏杆上,像是点着两排飘摇的火炬。
——不是火炬。直到它终于缓缓停靠在了空港的边缘,我才发现那执掌着火焰的并非火炬,而是一群穿着纯黑兜帽长袍的人。看不到表情,甚至看不到动作,只是静静地举着手中的火把,仿佛雕塑,也难怪我会看错了吧。
那些人。
和铎恩的住民,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生命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突然间有些害怕了。
然而当他的身影从那燃烧的火炬长廊的中心,旋转打开的舱门中缓缓显现的时候。
一切的担忧和不安都化作流烟瞬间消逝了。
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悲伤和喜悦,同时从我的眼睛和嘴角恣肆而出。
他走了出来,走下了长长的阶梯,站到我正前方的地面上。
他橙金色的短发下,一脸淡漠的表情,眼神却没有一瞬间从女孩的脸上移开,虽然这一点来说女孩也是一样,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从心底升腾起阵阵燥热的羞赧。
和那个时候比起,还真是毫无进步呢。
和那个时候比起,他的身影却变了很过,更加高大,也更加结实了,原本的淡漠,变成了更深一些的沉默了,但是却不会让我感到疏远,而是更加地想要去依靠,依靠他纯黑色大衣领口那茸茸的乌鸦羽毛。
“欢迎回来。”
可是,毕竟不再是小孩子了吧。我终于忍住了带着向后奔流的眼泪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的冲动,而是以佯装优雅的方式擦去了眼角的晶莹,然后带着向面对艾柯和伊薇那样温柔的笑意轻轻地说。
而出乎我意料的,则是他扬起下颌回应我的,低沉的声音。
“我回来了,芙蕾雅。”
【伊薇·甄妮斯】
【15】
光在我的眼前闪烁。
影在我的眼前暗涌。
血在我的眼前凝滞。
然后,在至深的绝望中,我再次看到那个人的脸。
看到他灰色的眼睛。
”不过是梦而已。醒来吧。“
他抬起手。
不是那曾经将我在死亡前的瞬间拯救的右手,而是那反持着纯黑色镰刀的,沉默的左手。
然后,眼前的光,眼前的影,眼前的血,眼前的绝望和眼前的他,同时被他手中的镰刀斩断了。
发出了,仿佛坚硬锋锐之物敲击在镜面的声音,紧接着,倒影的世界化为流光破碎。
”以后,再也不要忘记那枚戒指。“
在那束绝美的弧线从我的腰际优雅掠过的瞬间,我最后的意识捕捉到他的声音。
下一秒,便是无休止的坠落,坠落,坠落……
——啊拉啊拉,明明已经过去了,明明说了那只是个梦,却依然无法释怀呢,果然是一个认真的人呢,伊薇姐姐。
——咦,你是在问我是谁吗?那么快就忘记了拯救你于湮灭的恩人了么,这一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心寒呢,伊薇姐姐。
——哎,看来是不想理我了呢,不过也没办法吧,每一个人经历了那样一段梦魇——即使那真的只是梦魇而已——都会或多或少地受到创伤吧,不过那也比真正发生会好上许多呢,不是么?
——不过说起来,这一次也是好险好险呢,如果不是碰巧被那个人遇到,或许梦境和现实就真的反转颠倒了呢。
——所以啊。
——就像他说的那样,请姐姐你,一定要接受我的好意哦。那枚戒指,请一定,一定要永远带在身边。
——否则啊,即使是那个叫诺维德·遗言的男人,也是不可能每次都在关键的时刻,为你献上他的剑和他的肩哦。
梦醒。
视野的黑暗里再次模糊出那双头双色的极乐鸟徽记,我知道我正仰面躺在甄妮斯宅邸,我自己的房间。
真丝被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被我的汗水和泪水濡湿,我仿佛溺水后被幸运地冲刷归岸的余生者,在缓缓的喘息中逐渐重新凝聚涣散的眼神。
梦魇中男孩邪魅的声音,即使是现在也依然在我灵魂中回响。在我重复着沉没,沉没向永远无法触及的终焉之时,他就一直俯在我的耳边,用那种可以让我的耳垂痕痒的声音嘲弄着说。
虽然思觉混沌的我已经无法完全理解他话语的意义,但是后怕的感觉却是真实的,对于那场永远不希望再次经历的梦魇,以及那种对梦魇中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铭刻在记忆,甚至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感觉。
那已经……不算是做梦了吧。
臆想?不,连臆想的范畴都已经超过了才对。
或许,真的是如米娜说的那样,是我疯掉了吧。
可是,即使是疯掉的我看到的虚假的幻影。
我也绝对不希望,我们会在任何一丝一毫的细节上,靠近那样的命运。
晓历第三纪六十五年,风月上阕二十九日,除却那恍惚的梦境来说一个很普通的休息日。恰到好处的暖阳,刚好抚不乱披发的微风,当然也少不了公主大人例行的聚会沙龙。
在喝完早茶走进花园的第三秒看见了他。
艾克琉斯·厄莱恩斯,对内简称艾柯对外简称”王子殿下“,十八年如一日地坚持骑在独角的白马上一边整理袖口一边维持完美微笑今天也不例外的,我的同桌。
“您的马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我‘坦诚待人’的挚友甄妮斯小姐。”
“如果你再以那件事取笑我,请小心我将你的‘极光’做成烟熏独角兽串烧送给基姆吃。“我一脸严肃地看向他。
”喂喂喂,你们两姐妹恐吓人的方式要不要这么一脉相承啊。“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情一般向后跌退一步的少年。
”所以呢,你今天又为何不请自来?难不成这么快就把检讨写好了?“
我轻哼一声,将今天早上的茶点随意地扔在他的手心。
”这倒不是,不过……也的确是和那件事有关啦。“艾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茶点上星辰花瓣的纹理。”因为我将我们的行动报告提交给了学院,所以似乎导师们想要听取更具体的情报,所以叫我过来通知你一声,我们一同前去。“
果然还是逃不过吗。
不仅仅是检讨的程度,甚至还要被当面批斗的命运呐。
不过,这对于我们所经历的事件,和险些——犯下的错误而言,倒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惩罚罢了。
“只有我们两个么?基姆他们不需要去么?”
“西尔维娅导师好像就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的艾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因为相对于他们,我想还是你对于事件的前因后果了解得更加充分一些吧,不然也不会……”
我知道他声音低弱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对于这件事,无论是我和他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释怀吧。想到这里,我也只能无奈一笑。
“走吧,今天求破例让你扮演一次车夫吧。”
牵起少年的手,任他优雅地将我托到极光光滑的后背,然后在一声轻吁后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