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声音。

美好而涣散，仿佛和我说话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整个世界的——声音。

然而当我惊诧地转过头去，却看见了逐渐加深的黑色，那是我刚刚经过的长廊，一个与它所通向的境地完全不同的沉默而严肃的空间。

没有人，就连影子也没有。

可是，我不认为那是错觉。因为那绝对不仅仅是心理的感知，就连我的耳垂，也在现在残留着附属于那个声音的温热。

可是……她到底是谁呢。

她所说的话，又有什么隐秘的涵义呢？

最后，她是不是提到了，诺维德？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场合里，能听到他的名字，我突然觉得有些安心了……然而更多的，则是契合感。

那种“在这里就应该听见他的名字才对”，这样奇妙的感觉。

那个神秘的男人，以一枚戒指和一柄镰刀，改变了我整个梦境和现实的男人，诺维德·遗言。我之所以推开了那扇隐藏的大门，之所以站在了这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吗。

因为你曾经站在了只有我一人的站台，因为你曾经在死亡来临前将我的梦境斩断，所以，这一次换我进入你所在的世界了吗。

还真是一个……奇妙得过分的世界呢。

脑海中的思维仿佛暗潮中的游鱼般胡乱地窜动，连我都说不出我想表达什么。

但是，正是这种未知，这种朦胧。

这种想要将未知探清，想要将朦胧实化的心情，驱使我鼓起勇气迈出了那一步。

在我踏足的瞬间，脚下的石阶仿佛糕点般软软地塌陷下去几分，我像在踏雪而行一般，艰难地跳过一个又一个虚浮的阶梯，逐渐朝悬浮城堡的方向前去。

身边偶尔飘过的，是生着双翼的有着艳丽毛皮的猫儿，脚下，仿佛植物般竖立的群鸟们则持续着仿佛唱诗班的吟唱。城堡的门虚掩着，显然是古德里恩刚刚进入时留下的豁口，我最后一步跳落在大门之前的平台上，缓步靠在门的边缘，大门两侧以骑士之姿守护着的雕像很滑稽地长成了小丑的模样，带着不知道算哭还是算笑的表情高高地睥睨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排去杂念，小心翼翼地探出视线朝大门之内张望，不清楚内部的情况，我是不敢贸然前行的。

从狭小的缝隙中艰难地映入我双眼的，是一条流动的走廊。

这里的流动并不是夸张的修辞，也不是为了增强画面感而采用的化静为动，而是，真正地以奔涌之水，滑舞之缎带般的姿态，不停流动着的一条宽阔的走廊。

不，不仅是地面。连墙壁，立柱，甚至是正绽放着比蓝色之星更加灿烂的光芒的水晶吊灯……一切都是如水般流动着，却又始终保持着固定的形体，仿佛源能铸造槽中红热状态的琉璃结晶一般，颜色绚美形体鲜活。

流动的城堡。

从外面看上去是纯净的白墙配上金色的浮雕，从里面看上去则更加梦幻，更加流光溢彩，光是看着就让我不禁陷入了美好的眩晕。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为什么那条走廊会通向这里，为什么会有声音呼唤我的到来，还有这种奇怪的舒心感和熟悉感，又是以怎样的起因占据了我的神经的呢？

“请进吧，伊薇小姐。”

那个声音又一次出现了。与此同时的，是身后的风突然施加了一股推力，仿佛少女轻柔的手掌般将我推到了门的彼端。

也就是流动的世界中。

虽然看上去是非常奇怪的状态，但是实际上接触后才发现和普通的地面并没有区别，反而更加光滑，更加平整——或许是因为无限的运动淡化了所有棱角吧，我猜想。

而随着我的进入，本就散发着迷人的彩色光晕的长廊两侧的墙壁，突然齐齐地转化了颜色，变成了——变成了我最最倾心的浅蓝。

我……可以把这视作欢迎吗。

呆呆地张望了几秒之后，我又一次迈出了脚步。既然这样，就更没有打道回府的选项了吧。就算不为了其他理由，我也必须对那声音的主人的热情和温柔做出回应才行。

呐，你究竟是谁呢。

似乎还觉得不够殷勤，在我的鞋跟再次接触在地面上的时候，两侧的墙角开始以我脚步的频率渐次绽放起细碎的星辰花来。星辰花，在某些地方也被唤作“勿忘我”的花儿，据说是芙兰女神创造的最后一朵花儿，同时也是我们甄妮斯家族的族花，但是我之所以喜爱它，并不是家族的原因，而是看它的时候，就仿佛在凝视着自己。

柔弱的，娇小的，忧郁地渴望着的，那种对着女神远去的裙摆，悲伤而胆怯地唤着“不要忘记我”的，像星辰花般的灵魂。

在场景的风格转变之后，我心中的不安无形间又淡化了几分，我逐渐加快步伐，朝着走廊的深处走去，虽然不知道这座与众不同的城堡在结构上是否也与我所知的建筑有所不同，但是正门直走的方向往往通向正殿这一点总是没错的吧。

虽然修长笔直的走廊也出现了几次岔路口，但是我都只是选择了继续直行，因为我想，如果真要寻到什么端倪的话，正殿应该是最先造访的地方吧。

尤其让人在意的是，那里似乎就是通向蓝色之星的螺旋阶梯的所在。

那么，就算是外来者的我，如果有机会进入正殿的话，也一样可以沿着那旋转向上的阶梯，触及到白色天际之上，那只属于星辰的高度吗？

一边想入非非，一边缓缓推开了走廊尽头那仿佛收拢的两片羽翼的白色大门。

就在这时。

流动，停止了。

我又重新回到了静止的世界，只是，或许是回到得太彻底，所以，将一切全都无差别地冻结了。

——除了我的一切。

相比于那比梦境更不现实的城堡之外，以及那仿佛行走在幻想世界的走廊，这里原本应该正常很多，是一个呈现着宽阔扇形的，遗弃的神殿的模样。

光从圆形彩窗碎裂的片段里朦胧地散射进来，映射在空中如星般静止的扬尘上氤氲起温柔的浅蓝色，从白色石板的缝隙间无惧无畏地繁茂着的芜草成了这个静止世界定格一刻的演员。勉强支撑着高高的穹顶，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地坍塌的残垣断壁，以及再也没有人在的痕迹，被漫长的时光风化成沙的一排排沉默的座位。

神遗弃了世界，然后，世界便遗弃了神的殿堂。而在命运的引线牵引下，来到此次旅途尽头的我，终于成了无限而孤单的时间刻度上，唯一的一个造访者。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曾经的样子，无论其外的装饰多么美好，多么梦幻，心却永远是沉默的，安静的，孤单的，遥远的，强装微笑的吧。

明明，已经被遗忘了很久很久吧。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的鞋跟触碰到不再平坦的白石板的瞬间，当我的眼睛撞上了静止在空气里的灰尘的瞬间，我突然发自灵魂地倦怠了。

明明那么努力才来到这里，却在即将触摸到结局的时候，倦怠了。

就仿佛操劳一夜的人终于在月光指引下回到了燃着温暖炉火的房间，一瞬间放下了重压和伪装，唯一的愿望便是闭上双眼沉沉地睡去。

然后，再也不要醒来。

与这片再也不会有人造访的遗迹一起，永久地被埋葬在时间的彼端。

可是。

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

不能忽视。

不能忽视的那个身影，将场景的一切都清楚地仿佛画面般描绘出来后，才终于在我的灵魂世界里粉墨登场的，逆着静好阳光独自深暗的，黑色的背影。

他站在神殿的最深处，依旧是仿佛一棵杉树般沉默地站着，双手置于口袋里，仿佛能够将一切光亮吸入，却又什么都不反向透露的，极黑的锐利半长发，以及背后那把由白色的绷带整整齐齐地缠绕着的，巨大的镰刀。

他站在一座神像的面前。他似乎在注视着她。

她。

那是一个少女的雕像，我不知道少女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否算是不禁，因为那虔诚地祈祷的姿势，那绽放于身后的只剩下一侧的单薄的飞羽，以及那飘影在完美胴体之外的，仿佛雾气般纤薄的丝纨，都应该被称作女神才是。

可是我不敢确定，因为作为湮灭后三百多年才诞生的新灵族，我从来没有在任何的地方看见过芙兰女神的雕像。

虽然我们总是说着“芙兰在上”，可是，她的神殿，她的画像，她的雕像……她的一切却都从来没有出现在我们生命里。

就好像，她已经真的将我们抛在了裙袂之后一样。

然而，当我这一次越过重重迷雾般的扬尘，看清那完美到不应存在于世的神的容颜的时候，才惊觉那神像是没有面容的。

有的只是像服装店的模特，舞台剧的傀儡那样，没有五官的空虚的轮廓。然而她并不是模特，也更不是傀儡，而是整个一切的源头，世界的缔造者，我们共同的母亲——芙兰女神啊。

难道，已经连容貌都被我们遗忘了么？

神编织了万物的宿命，而最终，却给自己留下了这样悲哀的命运吗？静静地沉睡在世界的彼端，仅仅在主位面的世界上留下空虚的形骸，从来没有期望过得到理解和真正的信仰……吗。

原来创造我们世界的唯一的神，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可悲的少女，吗。

在我自己都没曾留意的时间里，一滴泪水已经顺着我的脸颊直直地坠落而下，仿佛凝聚着我心中那不具名的悲叹般倾情地溅落在浅黄的芜草之上。

叮。

仿佛是起始的钟声。将沉睡的世界以一种通彻灵魂的凉意惊醒，然后，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扬尘坠落，光影流动，花叶重新舒展了呼吸，女神的双翼也仿佛轻轻地舞动起来。

只有那个人，只有那个背影，却仿佛依旧没有从永世的封冻中解脱出来一般，依然是笔直地站立着，微微扬起的头颅，看向那绝美女神像并不存在的容颜。

……诺维德。

是诺维德吧，没错的。

呐，你知道吗，我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你。关于你的一切，关于我的一切，关于这里的一切，关于梦和时间的一切。

所以，不要只给我你的背影了好吗。

我想看到你的眼睛，你那灰色的，仿佛无尽的漩涡一样的眼睛。

又一次，我近乎呆滞地朝他走去。重新恢复了鲜活的草野酥痒地玩弄着我的脚踝，我却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一直到我的耳边，想起他那平静到仿佛极北的冰海一般的声音。

“到此为止吧，你已经看到够多了。”

“而现在，还不是你应该到达‘最后’的时机。”

并不严厉，但也毫不温柔，就是这种仿佛公事公办一般平静的声音，却让我的情绪瞬间泛滥成海。

你知道吗，此刻的我，最不希望听见的就是你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说辞了。

即使这样，你依然不愿意转身吗。

难道——难道非要像在劫火之地那样，我马上就要死在你的面前，你才愿意看我的脸吗？

还是说，比起我，你更在乎这个被遗弃的神像吗？

连我都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落，这么愠怒，这不像我啊，不像是伊薇·甄妮斯的性格啊。这样的心情，就连被艾柯说成“任性”的时候都没有爆发过，为什么在此刻……

“伊薇。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们——一直在等待你。所以，为了最后的相遇，请你继续等待，戴着那枚戒指，继续等待。”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来自世界的上端，碎石坠落的残响声。

是啊，为什么忘了呢，既然时间重新流动，那么这早已残破不堪的废墟，也无法再存续了吧。

那旋转延长，一直触及到星空的高度的，神性的阶梯。那映刻着遥远天空，映刻着蓝星和星环的蚀空的穹顶。

一切都在他的话语间，仿佛记忆的碎片般凋零，散落。

这个世界在崩塌。

就像之前很多，很多的世界一样。

“现在，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