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在那之后,我又做了一个梦。
不同于往日的是,这一次的梦并非悠久的过去,也并非遥远的未来,而是几天之前,才刚刚刻印在我记忆中的碎片。
那是我未曾向任何人提起的,和洛达谈话的最后的片段。
“呐,洛达。”
在我正要离开男人仿佛隐士般清幽的别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问题。
“嗯?还有更多的不满要倾诉的话,洛达悉听尊便哦,美丽的甄妮斯小姐。”
斜斜地靠在木门的边框,掌着酒杯朝我露出温柔微笑的男人。
“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由我发问。”
“伊薇小姐的话,无论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的哦。”
虽然他的语气里依旧充斥着不认真的戏谑,仿佛之前那个以严肃的目光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的男人并不是他,但是既然提出来了,我还是必须要在这个时候向他问清才行。
“呐,洛达,你为什么会走向这样的道路呢。“
“哦哦?还以为伊薇小姐会问一些和自己相关的问题呢,却没有想到伊薇小姐会这样关心鄙人,还真是惭愧呢。”显然知道这个时候的我并不希望和他开玩笑,在浅浅地调笑一句以后,自己接着说道,“不过,还真是有些感动呢,原本抱着‘默默地在幕后奉献自己就好了’的心情的我,在第一次被事件之外的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又第一次得到他人发自心底的关心的我,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呢。”
这一次,不再是开玩笑了吧。
因为我看到他深邃的两泓星空里,直直地划过了两颗高亮的陨星。
然后,洛达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重新走到了我的面前。
“谢谢你,伊薇。”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在了我的头上。
“……”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了。明明,是我提起这一切的。
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即使沉沦下去也不会出乎任何人意料的这个男人,反而会比任何幸福的成功的有着美好生命的人,更加尽心竭力地守护着一切,更加深沉地收敛着对世界的爱呢。
明明,命运对他是那么的不公平才对。
“其实啊,就在现在的某些夜里,我也会迷惘,我也会质问自己,为什么走上了这样的道路,难道洛达·厄莱恩斯真的是那种甘愿受委屈,甘愿背负他人的幸福而自己受难的受虐狂吗?付出得比任何人都多,却什么也得不到,而那归根结底的原因又是那般的荒谬……”一边以平静而快速的语速朝我倾诉着,一边将目光投向火月无云的晴空,“但是啊,我知道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悔也没有用,抱怨也不能减轻工作量,倒不如先硬着头皮做下去吧——就像幼年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逞风头,在你们面前使用源能定影终端一样。我果然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呢。”
“洛达……”
“当然了,很多事情上都是有着被称作‘契机’的钥匙的。我也猜想过,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契机的话,我或许永远也不会踏上那样的道路。那个人,那个在我人生最低潮,对一切失望,绝望,唯一的愿望就是继续腐烂下去的那个夜里,以温柔和爱回报我的恶意,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宽恕,什么叫做付出的女人……“
“她改变了我的一切——不,应该说,是拯救了我的一切。”
在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的时间里,洛达的眼角已经悄然氲上了一层迷蒙的水汽。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的泪水的。
就连在面临人生中最大的打击——剥夺继承人资格的那段时间里,他都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那,就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了呢。如果有机会的话,就请容我话痨,慢慢地讲给你听吧伊薇——当然,是在一切结束之后。”
“那个人,她现在究竟又去哪里了呢。”
惊醒。
就在那清晰得仿佛重新经历的梦境画面破碎的同一时间,我听到了那阵刺耳的摩擦声。
即使用刺耳来形容都是完全不够力度的诡谲。仿佛用淬毒的匕首在你的头骨上刻画一般,那种让人反胃让人痉挛的,摩擦声。
我从薇萝温暖的床上翻身而下的瞬间里,眼前仿佛闪过了一阵迷乱的画面,恍惚中似乎有无数的人脸,正在我无法感知的维度朝我张牙舞爪,像是随时都会将我拽入深渊,永久地吞噬一般。
那是?!
我趔趄地倒在地上。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现象。仔细一看,就连姐姐的房间也似乎陷入了奇异的波动和扭曲中,颜色也逐渐褪变成失真的灰白,整个空间仿佛都像是爬行类蠕动的肠道般维持着让人眩晕的起伏。
还是梦吗?
无论从任何角度上来说,这都和真实相距甚远了吧!
我从地上勉强站起身来,踉跄着扑到门前将之打开,而迎接我的则是同样如波涛般流动的走廊。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之前在展览馆下的秘密通道尽头所做的那个梦境,一样的流动,一样的虚幻,不同的是,在那场梦境的城堡里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而明亮,而现在……
前方楼道的转角处,传来了纷乱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倾倒在地,然后是硬物与硬物间势均力敌的碰撞。
我心神一紧。
那方向,难道是……我的房间?
如果放在平时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还好,然而今天却与平常不同,我并未休息在自己的房间,而在那里沉睡着的,是刚刚迎接到铎恩的冰族公主,诺蕊!
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明明连梦境还是现实都还没有判明,可是一想到如果初到铎恩的诺蕊公主在第一天就出了什么差池,将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本来想要先逃离到建筑之外的我只能硬着头皮朝我房间的方向跑去。
扭曲。
一切都在不停地扭曲。
混乱。
一切都陷入了无解的混乱。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得不再是我熟识的模样,每一个角度都在肆无忌惮地展现对我的敌意,短短的一段路程,我连续摔倒了好多次,最可怕的是就连“空之泪”也像是无法响应我的召唤,只是静静地沉睡在我灵魂的阴影里。
在我终于艰难到达混乱的中心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场乱战。
冰蓝。
低沉的咆哮中,不断挥舞着自己双手的冰霜之剑的冰族少年斯诺伯恩。虽然作为公主的亲卫他的实力自然不俗,却没有想到他的强大甚至凌驾在我之上,每一次锋刃的挥出都牵引出极寒的冻气,在空中迅速凝结,仿佛拖拽着一只轮舞的冰龙般在狭小的走廊中闪烁穿梭。
澄红。
比任何红色都更加晶莹,更加透明的颜色,那是本来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的红色的冰棱,然而它此刻正被少女随意地驱使在曼妙的指间。全身上下唯一的遮掩是我为她准备的睡裙,纤细苍白的长腿和藕臂都绽露在外的冰冷少女,正在房间的中心沉默地翩转,随着她长发的飞舞,那世间无双的赤色冰霜仿佛花儿绽开般散射而出,将所接触的一切事物冻结冰封。
寄宿在家族宅邸的冰族客人,正在面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数量完全不对等的死斗。虽然他们的实力强大得足以令我侧目,但是他们的对手却是……
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神秘和诡谲。
我不知道能否将他们称作“人形”。
那仿佛源能实验用的高纯度水银,却更加透明,仿佛并不存在的银灰色,始终不断地流动,柔若无骨般任意改变着身形,唯一可以分辨的就是头部那一对空洞的黑色窟窿的——极似存在的非存在,正维持着诡谲的阵势将两人完全包围。
冰尖柱和剑锋刺穿他们的身体,然而他们却像是水般流散开来,然后重新聚合,根本无法造成任何的伤害,就连阻止他们的侵袭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明显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面对这样敌人的二人陷入了苦战。
斯诺伯恩的身体上已经有了好几处伤痕——那些伤痕似乎也和一般的伤痕不同,并没有流血也没有淤青,然而却使得少年的手臂和肩膀颜色变得越发地浅淡,越发地透明……就像,就像在消失一样。
而诺蕊,虽然在冰族少年的保护下至今也并未受到任何伤害,但是也在对方如水般无孔不入的逼迫中不断后退,仿佛白瓷玩偶般无情绪的绝美面容上第一次蹙起了双眉。
“诺蕊!斯诺伯恩!”
“伊薇大人!”反手一剑逼退潮水般的敌人后,有些惊异于我的到来的少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家伙……”然而他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仿佛触手般延伸出来的银灰色打断,被迫拖剑后撤,可以看到在手臂受伤后他连挥剑都变得乏力了。
“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没事吧!”
“现在还能撑住,一会儿的话就……咳咳,快带着公主殿下先撤,我来为你们打开道路!“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持剑全力横扫的少年,以自己的努力开辟出了一片安全的空间。而面对我的到来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的诺蕊,趁着这个时间迅速地来到我的身边,我抓住了她冰冷得仿佛没有血液流动的手臂。
“伊薇,援军。”
一片混乱的时间里,我在最开始的一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直到我拉起她想要往走廊之外跑去,她却仿佛冰雕一般站在原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不想抛弃斯诺伯恩。
“诺蕊……”“快点。”
她以那对仿佛囚禁着火焰光辉的冰质瞳孔死死地锁定着我,似乎我如果不听她的,她就站在这里直到死亡降临一般。
面对这样的少女,我突然更加踌躇了。
“不要听她的伊薇大人!公主殿下的生命要紧,这里交给——”
就在这个瞬间。
将目光投向我们而疏于防御的斯诺伯恩,在这个时候又被未知的敌人从背后刺伤,激烈的话音戛然而止,连呻吟都没有般闷声倒在了扭曲的地面上。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刻少年的面容,原本那虽然称不上帅气却也英姿逼人的面容,此刻却仿佛溶解般慢慢变淡,维持着瞳孔圆睁的僵硬直直地垂下。
这,这到底是怎样的伤害,才能带来这样的效果?
不仅仅是目之所见,我发现我渐渐地不能感知到少年的存在了,看不清,听不清,甚至连记忆都变得残缺不全,就仿佛……他从未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一般。
“斯诺伯恩!”
那不是死亡。
是湮灭。
“现在不是关心其他人的时候吧,时蚀者小姐。”
在我终于发现那一切异样的起因的时候。
突然间从我身后泛滥而起的凉意中凝聚而生的,那仿佛混响着千万个不同人声的声音。
同一时间,所有的流动的敌人都仿佛得到了什么隐秘的召唤一般,朝我的身后涌去,然后汇聚为一。
于是在我转过身去的第一秒里,我便看到了那不断流动的银色动态维持着的,女人魅惑妖娆的身影。
“交出‘信物’,否则等待你的,就是永世虚空的制裁。”
她优雅地伸出手指,然后那指甲仿佛急速生长的树枝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成一把带倒刺的锋锐匕首。
那匕首的尖端,就那么若即若离地,抵在了我的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