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宣三年,今上孝期已过,后庭空虚,帝太后兰氏劝新帝择佳人入宫充实后庭,故有今日各地秀女至盛京盼得君一顾。
作为最后一批秀女,我与另外三名秀女由宦官带着穿过九转曲折的回廊终于到达云意殿门口。
云意殿地上铺就白玉砖,朱色软毯自上座逶迤到大殿门口,暮色眷笼,软毯两旁数十盏白玉石宫灯点上烛火,照得大殿灯火通明。
我与其余三人步入云意殿,踩在软毯上恍惚置身云间,殿中焚香靡靡,熏得我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司礼太监传唤我的名字,我才打起精神,按着在淮安府学习的规矩,行了大礼,说道:“臣女李执欢,拜见皇上皇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吉祥。”
丹阶上坐着的人出声了,我听到一道男声,年纪不大的样子,声音还带着些许青涩,像是自喉咙发出的一道疑问的喑哑。
秦帝神态慵懒地坐在榻上,看到我低垂眉眼的模样后微怔,轻咳了声后,朗声道:“抬眼。”
我微抬双眸,瞥见上座的人着一身龙袍,旒冕垂下的十二道白玉珠遮住他的面容。
只看到他散漫倚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支着手肘,广袖滑至肘窝处,漏出一节白皙的小臂,手腕上有一道疤痕。我只瞥了一眼,便垂下了双眸。
“模样不错。执欢......”坐于一旁的皇后递上花册,他随手翻了翻,声音玩味儿,“连自己女儿的名字都取自执子之手之欢,看来扬州清河县县令李清河与其夫人恩爱甚笃。”
一旁的皇后附和着笑了一声,说道:“那依臣妾看,不如赐这位秀女玉佩?”
玉佩,便是得选入宫做嫔妃的秀女得的。我紧张得攥住了放在地面上的一双手。
“依皇后之意。”
我被他轻飘飘的五个字砸得一怔,直到宦官递来了玉佩,我才如梦初醒一般谢了恩,木讷地由着宦官将我引出云意殿。
出了云意殿,我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入选成为秀女不过是因美貌,加之四书五经琴棋书画皆学了一点入了殿选,本以为会从京城回到清河县,却未想竟一朝成了天家的人。
世人皆为利往,而我从小却不羡慕淮安府的那些名门贵女,她们活得精致漂亮,但内宅勾心斗角,整日算计实在心累。
我家虽不比不上他们的荣华富贵,但清静自在,父母恩爱二十年宛如新婚夫妻,我与兄长和睦相处,家庭幸福美满。别人家的贵女都被家族从小安排培养送入宫中博一场滔天富贵,我的父母却只在我身上寄托平安喜乐,所以我与她们相比,不觉自己哪里及不上她们。
可如今,晓事以来就羡慕父亲母亲的恩爱两不疑,变成了宫城的波云诡谲你我算计,夫君从走卒贩夫变成了南秦至高无上的王,我要和其他女人去争他那毫无定数的一丝宠爱,我只觉得可悲,却又无法抗争。
心头似有千斤铁石压着,走出云意殿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自晓情事的几年,憧憬了许久的未来都在这一朝坍塌破灭,我想发泄却又不找不到出口,叫我心头难受。
这时有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上来引我出宫。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我福了一福说:“恭喜小主得选宫嫔之喜。”
这对我来说算是喜么?我实在笑不出来。
她白发入鬓,面容慈祥,大约都与我祖母一样的年纪,想这早春夜冷,她等在这儿也难受得很。
对她的话,我没作答,只便拿了装好银子的荷包赏她,自抱着手跟在她身后慢慢往北毓门外走。
北毓门外等候的马车只剩下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四角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
我认准了自家的马车,合着手掌吹了口气,早春的夜还是很凉,上了马车连忙将带来的披风裹在身上。
“阿执啊,去哪儿啊?”
驾车的是个忠厚老实的大伯,姓王,因和我父亲关系好,不收钱便答应将我带来盛京,还能把我送回清河县。
“去我小姑家吧王伯。”
我小姑曾经在宫里做过三年的女史,后来被当时的兰昭仪,也就是当今太后指给了我当三品御前侍卫的姑爷。
我姑爷姓云单名一个海字,云家是盛京一门清贵,虽比不得世代簪缨的名流世家,但也算是有几辈根基的盛京家族。小姑嫁给了姑爷后,得了一女名姝一子名宇,儿女双全家庭美满,父亲也说小姑嫁与云海是很好的归宿。
因为家族和姑爷的差事,现如今他们正住在盛京,小姑说我能在她那儿歇上几晚。我若落选便白天再回去,中选的话便在那儿住些时日入宫。
“好嘞!现在风有些大,阿执把窗关上吧,别吹凉了。”
我应了一声,往那盛京的宫城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如巨兽的大口一般,逐渐将宫城吞没,最后只剩一片黑寂......
王伯将我送去了小姑家,刚到就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我掀开了帷裳,踩着凳子下了马车,就见小姑和姑爷带着小表弟一起跪下,“微臣云海连同家眷参见小主。”
我连忙扶起他们,有些哽咽的说道:“侄女哪里受得姑爷和小姑的大礼,难不成侄女成了天子妃嫔,姑爷和小姑对我多年照顾的恩情,就要抛之脑外么?”
我想起住盛京的小姑一家每年过年都会回清河县,回来时就会带一大包东西给自己和哥哥,表姐和表弟也与自己玩得很好,心底柔软得如一潭池水。
小姑云李氏抹了抹眼泪,握着我的手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旁边的王大伯笑得憨厚,说道:“好了云海兄弟,阿执选上是好事啊,宫里有人养着,不要难过啦。”
云李氏被王大伯逗笑,连忙笑着应道:“是是是…”
云海和云李氏这才想起家里还温着菜等李执欢回来吃,两口子本想邀王大伯一起吃饭,但王大伯拒绝了,说在盛京有朋友,要去和朋友喝喝酒叙叙旧,便驾车走了。
吃完饭,姑爷晚上要值夜,穿好御前侍卫的衣服就骑马离开了云家,我和小姑还有表弟云宇坐在堂屋聊天,想起了就在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爹爹要去县衙批改公文,也是我和母亲哥哥三人坐在堂屋聊天。
母亲告诉我越是浮华遍金的地方便越是危险,如果我被选上了,入了宫只要明哲保身即可,家里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家里的小女儿在宫里一辈子平安喜乐。
如今,小姑也这样告诉我,希望我在宫里平平安安,记忆重叠,我压下了心里想家的苦涩,点着头答应了小姑。
表姐云姝比我大上三岁,在成宣一年入了宫当女史,如今只留了表弟云宇陪在我小姑和姑爷身边。
小表弟云宇今年四岁,小小的一个如糯米团子,小胖手拉起我的手,虎头虎脑地要我抱。
我抱起他,他就玩我发上的玉簪子,我和小姑被他逗笑,屋子里有些压抑的氛围才好了些。
“阿执早些梳洗休息吧,明儿个小姑带你去盛京的集市去逛逛,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云李氏从我的接过云宇,“这几天你就睡你姝姐姐的屋子,她也不会回来了。”
小姑最后一句话音一落,我抬头看向她,神情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姝姐姐不会再回来了?”
前年,姝姐姐才回了清河县,与自己交谈时十分高兴,因为她也和当初的小姑一样考上了宫里的女史,而且十分幸运,是在帝太后的宫里做事。
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想起自己被永远留在宫中的大女儿,云李氏也甚是心酸,将云宇放到地上让他自个儿去院子里玩,拿起丝绢抹了抹眼角,“去年姝儿进宫,才在太后宫里做事不到一年,也不知怎的,就被赐给了皇上…”
成了天子妃嫔,这对于那些一心想要滔天富贵的人是件高兴的事情,但对他们这种只想家人健康顺遂的人来说,谁都知道一进宫就像被关进了牢笼,除非盛宠眷渥召见家人入宫,否则再难见亲人一面,甚至连亲生女儿死在宫中都不知道。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只靠近小姑用手抚着她的背轻拍,来用我仅有的方式安慰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