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们两人都未说话，秦帝的脸在灯下忽明忽暗，只看到他的轮廓冷峻挺直，从木格子窗户吹进来的风细软得很，却让我生生打了个寒噤。
寒门子弟要想一展抱负，须得考上秋闱皇榜的前二甲进入翰林院历练，哥哥如今是举人，还在府学里备考，秦帝拿春闱和秋闱对我敲侧，便是拿我哥哥的前程来威胁我。
想到从小到大，晚上和母亲散步时路过哥哥的屋子，那房间里的灯总是亮着，哥哥长我两岁，考上秀才后就在县里的书院兼抄书赚零用，得来的钱都想着给我买些游记散文，从来都疼我得紧。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我的哥哥这颗明珠蒙尘，让他的抱负无一展之地。
我败下阵来，但并不想自己彻底被他拿捏住，终是想到了一套说辞，对他说道：“妾身昨晚听清了一些陛下说的话，也想到陛下说的话可能会为妾身惹来杀身之祸，便将陛下所言记于纸上托人藏了起来，若是妾身死了，那人便将纸上做记公之于众。陛下若是因妾身的缘故让妾身的哥哥蒙尘，妾身也愧活于世上！”
“方才还说什么都记不清了。”我感觉到他的手又在乱摸，冰凉的手指触到了我的唇畔，他声音中带着讥笑，“满口谎言，还会威胁孤。孤不会让明珠蒙尘，但你须得配合孤做些事情。”
我被他摸得浑身不自在，从罗汉床上下来，跪在了他的面前，“妾身只想活得长久一点，若非陛下提及妾身哥哥，妾身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威胁陛下。”
“孤觉得你的胆子一直很大。”
我垂首跪在地上，眼前出现了一双月白锦缎的靴子，只听得他继续说道：“孤要让你做的事，就是让你成为孤的宠妃。孤挑选你入宫，本意是觉得你家世清白与盛京世族没有纠葛，若用你来平衡后庭，很不错。”
原来不是因为我的名字...其实昨晚听到他呢喃恒王妃的闺名，我想到摘星楼那晚他酒醉时唤我的名字，就猜到了我的名字是否和恒王妃的名字有相似之处才引得他选我入宫这一重。
但我不愿意做他的棋子，先帝秦惠帝和先皇后姜氏的事闹得远在淮安府的我都知道。惠帝在后庭中用妃嫔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棋子，只为了保护姜皇后。最后这事儿被公之于众，朝堂后庭因为右昭仪荣氏的家族和右昭仪的暗中牵引向惠帝施压，姜皇后自缢于昭凤宫，这段爱情使闻者落泪，我第一次听说书先生讲这段故事时，也对右昭仪恨得咬牙切齿，但我若成了惠帝手下的棋子，也断是不乐意的。
“妾身愚钝，不能为陛下分忧。”我跪着向他磕头，只求他真的看穿我这个人的本质，不求上进只图安乐。
“孤也没有询问你的意见。”
我磕完头正对上他的脸，他比我高上一个头多点，半蹲在我面前与我平视，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让我的心陡然一落，只听他说道：“你是孤选进来的，自然就是孤的人。孤本来担心你被李清河养得天真烂漫恐怕只能作为孤的废棋，但今日一看，是孤多虑了，你很狡猾。”
说完，秦帝就跨出了正殿门口，只留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孤看你多喜欢读书的，你若闲时可来南书房，尽管拿书看，孤准了的。”
已经开始布局了吗？现在就开始给我特殊的恩宠了。
南书房是属于皇帝的私人书库，就连皇后去南书房都得询问皇帝的意思，他如今准我随意进出南书房，可不就是在向后庭的女子宣布我是他的特殊？
祸福相依，如今他给了我特殊，那麻烦也会找上我的身，也不知道他这番做法到底是为了引谁露出马脚。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他，才瘫坐在地上，只觉得身心都疲倦得很。
我以为自己可以安稳地就把这辈子过了，他却非要引我入。原来这一切早就被他注定好，我的命运，不会是和云姝一样，在宫外自在过活了。
在这锦阙中，就连他现在给的恩宠都是深深的算计，与我所所想要的恩爱两不疑完全是天和地的差别。可我又无法，无法去抗争他，或许盛京和奉天府的那些名门世族对他来说掌握起来有些艰难，但我和我们李家却只能被他把控得连翻身的机会也没有。
十七年来，我的信念第一次出现了崩塌，父母一直教导我和我哥哥的坚守本心、不慕名利，真的有用吗？
那些世家贵族名利皆收，他们有的放弃原则，有的昧着良心争夺权力钱财，我们家坚守原则，父亲为官清廉，哥哥只想一展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我们对所谓的权利并不在乎。
但如今可笑的是，南秦至高无上的皇帝不敢去动那些为名利而追逐的世家贵族，却要拿我哥哥的前程和我的性命来威胁我。
我身子倚在罗汉床旁，心疼得厉害，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抱着双膝嘶哑着哭出声来，只恨不得将我这条命都给哭了去。
“小主？”
因为哭得用力，眼睛疼得厉害，我寻声抬起眼眸看了去，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刚刚对我说话的人是安晚。
“奴婢上差，刚走到皓月宫门口，就遇到了皇上，小主昨晚和皇上是？”安晚半蹲下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看到我红肿的眼睛愕然，“小主的眼睛是怎么了？是皇上罚了小主？”
“啊？”我忙拿手拂了两下脸，勉强扯起了笑意，对她问的前面一句不想再作答，只说道：“皇上夸了我哥哥，想到哥哥今年秋闱若参加殿试，依着皇上对他的好印象，及第应该是稳的了。许是过于高兴，连风吹进来的沙子都没注意，倒叫这沙迷了我的眼睛好一阵子。”
见我不愿多说，安晚心思细腻，也没再多问，只将我放在门口的绣墩和针线收了起来。
安晚刚收拾好，安晴就提着食盒匆匆忙忙地赶了进来，看到我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便叽叽喳喳地问着皇上去哪了。
我正心烦得很，懒得回答她，也不想吃饭，只打发了她和安晚去院子把提回来的早膳吃了，省得浪费。
天亮了，我就将烛火吹熄，只趴在桌上看着灯盏发呆，放空自己的同时也让内心好受一些。正当我发神时，却感觉身后有丝压迫感，我以为是安晚或者安晴来叫我吃早膳，心下烦闷得很，向后扔了个软枕过去。
“不是让你别来烦我了吗！”我现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吼道。
“闹脾气了？”
我微微抬眸，却看见秦帝抱着软枕笑得眼似月牙，除了他认真时神色冷峻，其余时候我没看见他不笑的。
笑得可真欠，我真该在昨晚上就把他给掐死。
“哪里敢闹脾气。”我想到他此时要和我演一出皇帝和宠妃的戏，既然我是他如今的新宠，那便恃宠而骄一回，没向他行礼，只是继续趴在桌子上，闷闷地回答他的话。
“孤说错了，你不是闹脾气，是生气。”
我静静地趴着，就看到秦帝与我做同样的姿势，趴在桌上看着我说道。
这是什么小屁孩！
我现在不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嘴角有些抽搐。
“陛下不是回成舒殿么，怎么又回来了？”我坐起身，淡淡的问道。
“想到孤说了要和你一起用早膳，总不能食言。”秦帝见我收回了趴着的动作，也不再学我，只翻身玩着手上的方枕，神情莫名。
“早膳妾身没胃口，已经赏给安晚和安晴了。”我出声拒绝，只希望这个罪魁祸首最好别在我面前出现，省得我脑子里又冒出些大不韪的想法。
“那就和孤去成舒殿用膳。”说着，秦帝一把牵起了我，大手摸在了我的肚子上，“饿着肚子怎么好，这样会没有精力应付那些人的。”
“……”
成舒殿是皇帝处理奏疏的地方，他让我随意进出南书房已经是特殊的了，如今还带我去成舒殿用早膳，恐怕是想让我一出成舒殿就脱三层皮。
“陛下。”我咬着牙齿提醒他。
他却不以为然，硬拽着我出了正殿，说道：“其实你咬牙切齿的小模样孤觉得还蛮有趣。既然做戏那便做个全套，别称孤陛下了，孤单名一个钰。”
秦钰。
我在心中噙着这二字反复咀嚼。名字是好听的，人却没有谦谦君子的感觉。
“可知是哪个钰？”
我想了想，南秦皇室都以中间的字或偏旁部首来取名，以此分辨谁谁谁是哪一辈的。姜皇后所出的嫡子恒王，作画了得，又喜游历江湖，很是有名，我偶然在茶馆听到说书人讲到他的姓名，似乎是叫秦锨。
而秦帝是秦锨的皇弟，也应是以金字旁的字为名，脑子里过了过四声的“yu”的字，终是开口。
“《四仙韵》里有一词马钰山僮，可是那个？”
“不错。你怎么读了这个，难道你想学作词人一般修仙归隐？”说着，秦钰停住了脚，拉着我上了早已在皓月宫宫门口停好的轿撵，又继续说着，语气颇有几分劝导之意，“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心思，青灯古佛太孤单了，孤不忍心你学他。”
我第一次乘坐宫里的轿撵，轿撵一起，皇帝的仪仗紧跟在后面，坐在轿撵上摇摇晃晃的，却能远远地就看到早起上差的宫人在清扫宫道，第一次，有一种俯瞰众生的感觉。
听到他说的话微微抽搐嘴角，我担心我和他做戏久了，因为嘴角经常抽搐，自己的脸将来会像个老妖婆一样。
“只是喜欢看游记，作词人马元是金陵人士，马元夫妻都崇尚道教，甚至还带着儿子修炼仙道，最后疯魔了自焚而亡，妾身不敢学。”
我淡淡说着，收敛了面上的表情，昨夜在地上睡得极不安稳，轿撵有规律地晃着，竟摇得我在秦钰的身旁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