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近日有些心神不宁,但这份担忧一贯地掩藏得很好。他伸出手看着掌心,白茫茫一片并无异常。曹曹管家跪在他前面说着冗长而无用的话,他静静地听着,时而点头附和。而实际上却神思飘散,想着或许是因为天气开始变暖,胸腔里异样也愈渐明显。
曹管家却不敢疏忽,今日傍晚二皇子突然到访玉卢别苑,却少有言语,很是让人捉摸不透,不知如何应对。
夏季皇帝来此避暑,别苑热闹两月。人走之后,一整年就只剩下些负责保持清洁的丫鬟仆役。三月前,魏将军领着被俘虏来的巫族少族长到了别苑,锁进了那间院子。
别苑恢复了平静,除了按月来检查的礼部官员,并无他人,没想到今日又迎接来了二皇子。
曹管家从来没有见过宋晏,别苑虽然远离京城,但年约四十的管事也听闻过越帝的往事。当年越帝有两位妃嫔,一位如今当了皇后,一位离宫入寺院修行。魏皇后是前丞相魏文华之女,历朝历代魏家出了不少能臣武士,由此积累来势力,在朝廷上很有话语权和影响力。
姬贵妃出身姬族,闺名叫姬茹姿,字柏盈,年少姿容便名动京城。父亲姬连邑是越帝的老师,当年还是皇子的越帝偶然遇见柏盈,便心倾于她。待柏盈到二八年华,更是有倾国之色。越帝将其纳入宫中,不过一年,又纳了同为贵女的魏皇后为妃。三年后魏妃和姬贵妃先后生下大皇子和二皇子。众人都以为越帝即将封诞下皇嗣的姬贵妃为后,朝堂谏言纷飞皆是催促,帝王却沉默无举动。又过一年,宫中不知发生什么变故,本是铁板钉钉的凤位人选变成了魏妃。
而更让朝臣震惊的是,还在后面。
封后大典后,姬贵妃向越帝请求出家。越帝不许,大怒。而姬贵妃以死相逼,越帝最终同意她在护国寺带发修行,并保留了贵妃的称号。
长此以往,姬贵妃在护国寺修行,拒绝接待任何尘世之人,甚至包括儿子宋晏。贵妃出家时,一身素衣,长发披肩,全身没有带上任何珠宝饰品,只有一个奴婢跟着她徒步走到护国寺,一去就是十五年。
年约四十的管事心里有点不安,纵使他此前从未见过宋晏,虽然听说过这位青年助力攻下晋国的事迹。本以为是个身材健硕气焰高涨的皇子,却不料今日一见,却觉得眼前人卓然不群,气质清雅,不似皇族,却像逍遥的绝世公子。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曹管家言语恭敬。
宋晏走出门外,看着渐渐飘下的雪花问道:“那位最近怎样。”
曹管家一凛,官腔地说道:“承蒙殿下关切,不久前魏将军来过一次,加强了守备。”
“我是问巫珩。”宋晏说道。
曹管家心下微微诧异,看来殿下不喜欢繁文缛节:“大巫师近来比较安分,伺候他的奴婢也损失得少了些。”
宋晏皱眉:“他身上的东西,我记得押解途中就搜刮了干净,为何还有。”
曹管家摸了一把虚汗,更加谨慎地说:“不得不说,这个人确实有点邪门。他一住在雅园里,整个别苑的蚁虫蛇鼠都往屋子里涌,防不胜防。就着这些虫蚁,他便能制出奇奇怪怪的毒药。”
宋晏目光扫向天边遥远的灯光如昼的那一角,狭长的眼眸微暗。
“殿下是要去探看一番?”曹管家察言观色。
宋晏点头:“嗯。”
恰巧屋外走过一个提灯的婢女,曹管家提大声音道:“那个丫鬟,过来。”
婢女身体僵了僵,低头转过身小跑了几步过来,应答了声:“在。”
“你,给殿下引路,去雅园。”曹管家毫不客气地下命令。婢女慢吞吞地正要转身却又被唤住:“等下。”曹管家进入里屋又出来,拿了把油纸伞撑开,递给了宋晏。
婢女接站在路边一侧,等着宋宴出门,踩却不慎差点绊倒路旁花瓶。
曹管家见着眼皮一跳,正要训斥婢女,却被宋晏拦下。
曹管家偷觑了眼宋晏脸色,似乎并不在意,便彻底松了口气。
宋晏撑伞走出,婢女在前提灯,二人一前一后走向雅园。
漫天雪花似乎加重,迷蒙成一场冬梦。
会客的院子在东南侧,而雅苑在别苑中后部,步行过去需要也需要些时间。
别苑位于山脉中部,风力受林木阻挡而减小,故而雪花朵朵垂落,掉在牡丹头顶甚是凄凉。
婢女正是牡丹。先前雅园不好接近,她离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别苑婢女的衣服换上,正打算想个方法去探一次,却听见了院内某间屋子轻微的谈话声。她想靠近偷听点关于别苑的信息,却没想到撞见了他。
此刻她只能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脊背紧绷,默默无声。
两人脚步,一深一浅的嚓嚓声,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
牡丹本担心自己没办法再接近雅苑,没想到机会送上了门。可是要和这个人呆在一处,她总觉得倍感不适。她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宋宴,没想到就此被吸引住了。牡丹虽然讨厌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哪怕是一副病容,也堪称俊美无双。
他今日身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织锦袍,右衽交领嵌有乌色暗边,两肩及胸背绣有如意云形纹样。应是用了一匹千金的云蚕丝,衣袍映月光竟然泛着丝丝光华。衣袖宽广潇洒,而腰有玉带收束,宽肩窄腰,身形挺拔。一身看似简单,却处处暗藏玄机,华贵非凡。出尘的面容更是一绝,尤其是一双丹凤眼,深邃又清透,若是有人和他对视定能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威压。行走时姿若行云,步履几乎不逾矩,皇宫里古板的礼仪呈现在他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这样万物光华集于一声的男人,生来就应该是万众瞩目的。
可惜在越国皇宫这个水深的地方,纵然天资卓越,也难免明珠蒙尘。只有牡丹知道,这人,只不过是暂时掩盖住自己的野心,若是毫无防备地接近了,必定会被吃得骨头的不剩。牡丹从片刻的痴迷中清醒过来,转瞬又想到了一年前发生的事,目光逐渐锐利,贝齿紧咬。
或许是盯了太久,差点被发现,牡丹猛地收回目光,却明显地感觉到身侧有视线扫过。她隐隐有些不安,身体挪开离得更远了些,怕露出破绽。
为什么又会遇见这个人呢?哪怕过了许久,每次看见他的面孔,内心就被一股炙裂的怒火烧灼。可她一贯会隐藏,那些恨意被她搅碎,塞入了心脏。藏起来,却永远不会忘记。
“过来。”熟悉的声音拉扯回牡丹的思绪,不知何时宋晏已经停住了。
她停顿脚步,转身垂头语气不轻不重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过来。”还是这句话。
难道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牡丹不得不移动了些许。
“再过来,你怕什么。”声音平淡清冷的声音,比冰天雪地还要空远。
怕?牡丹心中冷哼一声,她何曾惧过任何人,只是不喜欢麻烦罢了。想到此便再动了动,离那人不过半臂之距。牡丹眉头皱起,不知眼前人卖的什么名堂。
深夜别苑实在寂静,雪花纷纷落下,让人心中有一种空旷感。别苑的不知何处种了梅花,清远的香气似有若无。若是寻常散步,定然心旷神怡。
而身边那人若有若无的存在感,靠得太近年轻的身体传来的体温,让牡丹有些不自在。而自己此行的任务,牡丹也没有忘记,
当年在军营里,虽然两人交手了无数次,却没有直接刀戈相见,最后一相遇便是你死我活。那旧日的沾染着黄沙和血腥的记忆,牡丹迫使自己不忘却,也不能忘却。摁压着熊熊怒火,尽力保持平稳提灯的手,毕竟她此时还有别的目的。杀他,不值得暴露自己,陷入别苑暗卫的围攻危机中。
一步一步,提灯并行;恍似伉俪,实则仇敌。
眼看着就到了雅苑,灯光如昼的房屋一丝不变,只有值班的守卫似乎换了一拨。
牡丹凝神屏息,退到了宋宴身后。
见宋宴到来,守卫立刻提起了精神,紧跑几步,躬身行礼问道。“殿下这么晚了,到此是……?”
“父皇不放心敌国俘虏,特命我来查看。无奈今日翰林院编修之事甚繁,戌时方赶至别苑。”宋晏如是说道。
守卫恭敬地说道:“殿下这边请,小心地滑。”
门边的守卫也很通事,立刻打开了雅苑的大门。
按理说,雅苑应该是玉卢别苑里尤为别致美观的一个。但牡丹此时看到的,却是满院狼藉。几个花盆倾倒在地,掉落的枯叶四散,洒落的泥土上似乎还有某些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