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宋晏,年近弱冠,初初风声鹊起却是四年前。那时晋越交战,晋强而越弱。越王连派数位将领攻晋却都无功而返,前线越军士气低迷,遂派皇子前去军营。一来,皇子入军队能鼓舞士兵斗志;二来,也是对皇子的历练。
要是平常年份,皇子去军营历练也算添了一笔履历,既是皇子,在军营或多或少会受到照顾。所以随军之事,虽多少会吃点苦头,但好处也很明显。可彼时晋国连战连胜,势不可挡,越国将士的头颅一个一个地挂在被敌方攻占了的城楼上。敌人的刀剑可不会管你是谁,你死我活的厮杀中,皇族去前线就是活靶子。皇子哪个心理不清楚,此行一去便是有去无回,自己头颅挂于城楼事小,一个不慎便是千百年的污名。于是皇子互相推诿,无一人愿离开平京。
此时在皇宫里默默无闻也不受宠的二皇子站了出来,主动上书越王求以监军身份随越军出征,朝臣不以为然。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常年身负积疾的人,在后来在三年后的晋越大战中,助越军渐渐摆脱劣势,并最后设计杀死了敌方南军主将楚穆,立下了赫赫大功。
主将楚穆身死后,晋国在战场上也连连失利,最终被越国吞并。在晋越战斗里得了大功,这个原本内敛沉默一直不被重视的二皇子,地位瞬间拔高,开始受到越王重视。
跟在宋晏身后的正是魏冀,他走到黑色骏马一侧,伸出右臂,欲助宋晏下马。看似好心相助,实则轻视之意溢于言表。在朝的人都知道二皇子自越晋之战后,病情加剧,一直在樾山修养。四个月前才回京,可惜一副病容,难堪大任,被越帝安排了一个闲职。这样的人立功又如何,可惜没命享福。魏冀自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但毕竟是皇子,表面上还得恭敬。他早就不耐烦了。
宋晏谢绝,右脚一蹬便落在地上,身姿虽然不如练武之人飒爽,倒也优雅利落。
魏冀也对此也不以为意,只是心中冷嘲。他负手而立,不悦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瑟缩的领头,顿时怒气上涌。他本是追那库房偷药又放火的可恶贼人,可没想到底下的人这么无能,事没办好不说,添了麻烦。
看到自家将军的神色,领头顿时慌乱如麻,自知大祸临头,死亡的阴影蒙上心间,他扑通一声颤抖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有眼无珠,冒犯了二皇子殿下。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这个时候别说表姐,就算是亲姐,也罩不住他。况且二皇子正得圣宠,纵然魏冀是太子一派和宋晏立场不同,断不会为了个小喽啰得罪宋晏。一想到此,他的头磕得更快了,地上洇出了一滩褐色血迹。
寒冬夜里,风声呼啸,刺肤如刀。宋晏出门出得急,编修税册出了些问题,需找丞相核对,便身着长衫就出门了。夜里寒风急,人又咳了几声。身后马蹄声近,原来是侍卫徐立赶到,拿着白狐皮氅衣和备用药丸匆匆追来。众人看着宋晏披上狐氅服下药丸,感到惊诧又疑惑。魏冀却是见怪不怪,二皇子殿下身弱,虽有惊世之才,身体却羸弱非常,这在朝堂早已不是秘密。百姓虽然听过这位立下赫赫战功的身体不太好,但没想到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对于站位太子一党的魏冀而言,二皇子越是衰弱,对他们越是有利,他乐见其成。魏冀看似诚意实则敷衍地向宋宴谢罪道:“在下对下属管教不力,还望殿下恕罪。”
宋晏紧了紧狐氅,嗓子似乎有些沙哑:“无碍。魏将军统领十万将士,疏漏在所难免。只望上了战场,不会马前失蹄。”
魏冀听了眉头一皱,想起了过往之事。一年前晋越之战中,他曾和宋宴共事过一段时间,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却出了不小的败笔。那时他带领的军队出了差错,导致一千精兵命丧敌将之手。他觉得宋晏是在故意刺他,脸色顿时变冷。
魏冀阴沉沉地看了一眼被吓得瑟瑟发抖领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走上前去,一脚狠狠将领头踹飞,二百斤的大块头刹时飞出十步院,扑在地上大口吐血,半死不活地瘫倒。
踢走了碍眼的人,他这事才注意到了路边的两个女子,冷笑下令道:“把她俩给我抓进衙门大牢。不知廉耻勾引办事官兵,重杖一百。”一百板下去,岂能活命,无疑是将怒火转嫁到了无辜之人身上,编出理由。
但谁不知魏冀的行事一向如此,看戏的众人也不敢吱声。
宋晏看着那艳俗红牡丹散花绿叶裙的女子,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但细细思索一番故人,却无一人是这般。正思索,就听见了魏冀充满杀意的命令。
宋晏声音清冷问:“姑娘深夜出城是为何?”
“奴家本是替管事办事,今夜是灯节,走在街上觉得花灯甚是好看,便耽误了。”牡丹低头回答。
此时魏府府兵搜查完了当街的路人,附耳禀报复命,并未找到丢失的珍稀药草。魏冀听了,再看向二人,冷呵一声:“说起来倒是忘了搜查你们。来人,搜身。”
蒲灵紧张地望向了牡丹,她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莫非今夜难逃一劫?却见姑娘缓缓抬头,看向身前的贵人,晶莹的眼泪盈眶,泪珠一串一串地掉落,凄惨又妖丽。
牡丹用粉红帕子轻轻拭泪,面带羞愤道:“奴家并未偷过别人东西,大人看不起奴家这般出身的女子就罢了,怎可随口污蔑。奴家自知青楼女子身份低贱,被搜身也只能忍着。可是奴家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哪有飞檐走壁盗宝的本事。”牡丹哭声越来越大,美人落泪实在可怜。她言辞恳切,不似说谎。
魏冀却不为所动,仍然冷声下令道:“搜。”两个士兵上前。
牡丹哭着哭着,突然捂住了肚子,身子微微往前倾,疼痛地喊叫了起来。蒲灵顿时慌乱了,立刻扶起牡丹将要跌倒的身体。难道,难道姑娘的身体,又出问题了吗?这样一想,小姑娘也急出了眼泪。怎么办?怎么办?黎师父没在越国,她一人可没办法救姑娘啊。
“姑娘,你感觉怎么样?”蒲灵带着哭腔,抱着牡丹有些冰凉的身体。难道这次比预期早了半个月吗?
这等变故更让魏冀生疑,他审视着牡丹和蒲灵脸上的表情,却并未从中看出端倪。“别在我面前演戏,萧甘,继续搜。”
“大人,”牡丹似乎疼得濒临死去,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后缓了缓,继续道,“大人,牡丹确实说了谎,牡丹夜晚出城是要堕胎。”
此言一处,震惊四周。
魏冀显然也被哽住了,眉头皱得更紧,极其厌恶地看着这个花样百出的女子。不知廉耻就算了,竟然还敢怀上客人的孩子。魏冀也玩过不少女人,却最讨厌这种不知分寸的,这下更想弄死牡丹了。
“姑娘……”蒲灵面露惊诧,想问的话还未说出,便感受到了腰间被某只垂下的手捏了捏,小姑娘顿悟了。她立马有样学样地换回了刚刚担忧至极的表情,一边抹泪,一边颤颤巍巍地编故事:“大人,大人!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孕妇最忌情绪波动,我家姑娘身子骨又又弱。这下动了胎气,恐怕性命难保啊!
“哦?正好,野种和贱人,死了干净。”魏冀勾起嘴角,很是满意地笑了。
牡丹仍然低头抽泣,哭得妆都花了,红的黄的胭脂糊在脸上,几乎面容也看不清。原本勉强算是好看的脸,这下让人不忍直视。旁观者深深觉得,能让风尘女子不顾形象也要争辩的,应该不会是谎言。
自那位清贵的男子出现在街上之时,牡丹就低眉敛目地侧身站立在人群里,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不看他,是害怕眼里的仇恨控制不住,生吞活剥掉那个男人。只需一眼再次见到那张苍白又俊美的脸,牡丹就想起了晋越曾有过的连绵无期的战火,死在铁骑蹄下的晋国最后忠士的血,那最后刺穿胸膛的背叛,和她无力地被锁在冰床上疗伤后辗转反侧的疼痛。
最后,她以为烨郡一战,睁眼看着不染血色的湛蓝天空而倒下,气息散绝便是最后。
可没想到,一年后,她能再次睁开眼,再次遇见这个可恶虚假的人。
而她,隐藏在满脸污垢之下,并着恨意深深掩藏。
宋监军,别来无恙。
牡丹心里默念这句话,死死咬住牙龈,口腔开始弥漫着血腥味。她维持着适宜而虚假的表情,吞下口中。
若非如此,恐怕就这样暴露了。难道还要被杀第二次吗?
昔日殿下的所做所为,我会让你一一偿还。
厚厚妆容下的女子的心思,无人可以猜中,而那双秋水潋滟般的眼睛极力掩盖着的,是熊熊的复仇火焰。
看着牡丹靠在蒲灵的怀里,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一副疼痛得快要魂归于天的模样。宋晏终于开口了,语气平静:“魏将军将人送至医馆吧,那盗贼既然能躲开魏府暗卫,必然武功高强,此时应是趁夜黑逃出了平京城。”他本可以置之不理此事,就像往常一般。而现下明知此言一出会令魏冀不悦,但看着似熟悉又陌生的那女子,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便开口了。
“二殿下竟然为这样的女子求情,真是稀奇。”魏冀言辞讥讽,宋晏表面上看着像是文弱书生,可并非心慈手软之人。前些日子,越王命他抄一户官员的府宅,那户人垂死挣扎拒抗圣旨。次日,全府上下无一活物。面对老弱妇孺也能毫无心理压力地下手的人,如今看着孕妇痛呼便于心不忍了?可笑。
宋晏并不理魏冀的讽刺,他解下身上的狐氅,递给徐立,示意他交给牡丹。
“殿下,这?”徐立面露犹豫。殿下,这可是王上赐给您的……怎么,怎么可以给那个肮脏的女人。
宋晏一挥手,徐立便只得忿忿不平地去了。
见此,魏冀只冷哼了一声,随后让属下抬裹着狐氅的牡丹去平京城里最近的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