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会议厅开的会不一定就是国际会议,但是如果真的有了国际会议,一定是要放在国际会议厅开的,要不然这国际会议厅就真是挂羊头卖狗肉了。眼下正在国际会议厅里开着的长桃县绿宝石国际学术研讨会,就是一个正宗的国际会议,来了许多老外,欧美的,日本人,韩国人,等等,当然也有中国人,因为会议是在中国开的嘛。
由中国人主办,把老外请来开会,虽然路途比较遥远,来这个地方的交通也不大方便,没有飞机场,公路也不是高速的,但大家还是不远万里地来了,至少说明这个会议还是能够吸引人的。
绿宝石国际学术研讨会研讨的不是绿宝石,也不是宝石,而是一种水果,是桃子,是一种新开发的产品。过去我们见过的桃子大多是嫩红或者嫩黄的,当然,在它还没有长熟的时候,会带一点绿,但那也是黄中带绿,红中带绿,不会是完完全全碧绿生青的绿。而长桃县开发出来的这种绿桃,除了绿还是绿,绿得晶莹剔透,绿得像一块绿宝石,绿得让老外都感到很开眼界。所以他们充满好奇心来到这个偏远的丘陵地带,来开关于绿桃子的国际会议,来看看绿桃子长在什么地方,来研究研究它怎么会长得像绿宝石似的。
县城里有一座国宾馆,是三年前建成的,建成之后从来没有开过真正的国际会议。大家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宾馆当初立项及设计建造的过程,是一个充满矛盾和斗争的过程。长桃县是个穷县,穷得连公共厕所都造不起,一下子竟然要贷那么多款去造一个宾馆,肯定有人不能接受,而且还不是少数人。有人说,这么多钱,还不如造几座桥,修几条路,也有人说,这么多钱,还不如给老百姓分点福利发点奖金,也有人说,不如把这个钱拿去投资,等赚了更多的钱就能干大事了,等等等等。可是县委书记说,你们都错了,你们真是目光短浅,没有见识,一个县城里连一座像样的宾馆都没有,怎么发展,怎么吸引外面的人来,连筑巢引凤你们都不懂?人家大老远地赶来了,一身尘土一身臭汗,总得让人家洗个热水澡,吃个家乡菜,捏个脚,唱个歌,等等什么的,要不然你能留住谁?
书记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顶住了种种压力,在国宾馆里又搞一个高规格的国际会议厅,那个规格,是书记出国考察时记录拍摄下来的,现在摆了出来,把大家都吓傻了。
长桃国宾馆终于建成了,成为长桃县多年罕见的一件大事,一时间乡下的农民盛传宾馆的豪华程度,都无法想像这样的程度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有人专程从很远的乡下赶到县城来看新鲜呢。当然,这件事情后来还是被批评了,只不过批评下来的时候,坚持建高档宾馆和国际会议厅的前任书记已经调离高升了,是后来的书记替他承担了。其实,替他承担骂名还是小事,替他还贷款那真是要了命了。
长桃宾馆竖在那儿是调不离的,它是一个很高级的宾馆,光看看外表就让人眼馋心痒死了,可是谁住得起啊,成年累月它就像一个美丽的花瓶搁在县城的大街尽给人看,宾馆又不能收门票,它没有生意,没有收入,别说还贷款,就是那贷款的利息,也还不出个零头来。
县委得想想办法了,有客人有会议全数往长桃宾馆里送,在那里开销花费,全由县里签单。整整一年县里为签单努力奋斗,结果所有的单加起来,还不够付宾馆的日常运行费,光支个电费就差不多了。
县里又想了另外的花招,派攻关的同志去外面哄来一个有实力的能人,以最优惠的条件让他承包了长桃宾馆,条件之一就是县里下了一个文,发动和要求全县各单位各部门甚至各个乡镇村寨有会议有活动都去长桃宾馆进行。各单位不敢不响应县委号召,可去了一两次,就再也不敢登他的三宝殿了。领导责问下来,说是那把刀太快了,被斩得血淋答滴。又去问老总,你的刀为什么不能钝一点,只有那么多肉,你钝刀子慢慢割嘛。老总苦巴巴说,我的刀要是不快一点,我就得抹自己的脖子啦。
宾馆建了三年,一次国际会议也没开过,真是可惜了那些跟国际接轨的设备设施。有一次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县委狠狠心咬咬牙就放在这个国际会议厅了。好多村支部书记从来没见过这里边的东西,每个桌子上都有话筒,手一按开关,声音就传出去了,还有听同步翻译的耳机,还有电子表决器等等,村支书们开会时不好好听讲话,却在下面玩弄那些设备,结果给弄坏了好些话筒,还有人的烟头竟把真皮椅子都烫出洞来了。气得宾馆老总发誓关门打烊也决不再接这样的会议,档次太低了,素质太差了,这样的人到我的国际会议厅开会,要把我气死了。
就这么牛牵马绷地过了三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国际会议终于开起来了,来了这么多老外,看到山旮旯里有这么一座星级宾馆,宾馆依山傍水,天是蓝得不得了,水是清得不得了,景色是好得不得了,老外说,噢,妈爱嘎得。
“嘎得”恰好是一个人的口头禅。这个人是长桃县小桃乡的乡长,姓许,名贵三。许贵三为人特别好,无论是乡里乡亲,还是乡上村下的干部,都亲切地叫他贵三,时间长了,有人还以为他姓贵呢。后来他当了乡长,都叫他贵乡长,他也不反对,叫习惯了,有人叫许乡长,他还反应不过来呢。
贵乡长的口头禅“嘎得”是这地方的一个方言,就是“没关系”的意思。贵乡长脾气好,碰到什么事情,别人着急上火,他总是“嘎得”,即使是别人得罪了他,甚至挤对他,他也是“嘎得”,时间长了,贵乡长嘴上就离不开“嘎得”了。
这次绿宝石国际会议,县委要求所有乡镇一把手参加。但长桃县下属的十几个乡镇,有的是种桃子的,有的并不种桃子,就觉得奇怪。县委书记有点生气,说,奇什么怪,国际会议你们开过吗,让你们开开眼界你们都奇怪,还创什么新,还玩什么发展?
国际会议本来应该是小桃乡的一把手蒋书记参加的,但蒋书记下乡检查工作,回来时遇上大雨,冲垮了路,堵在半路上眼都睁不开了,还开什么眼界?只得打电话回来,让贵乡长去代开。
国际会议厅贵乡长先前也进来开过会,要说感觉,真是说不出来,因为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好高好大,高得人心惶惶,大得人心悬乎,但这一次再进来,感觉似乎不那么悬乎了,贵乡长就知道,这必定是因为老外的缘故了,这是给老外开会的地方,只要有了老外,它就踏实了,它踏实了,人心也就踏实了。
会场上是有席位卡的,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席位卡,找到了就很踏实地坐下去了,没找到的还在到处乱转。贵乡长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慌乱了,身边走来走去的尽是老外,他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们。过去中国人难得见到老外,见到一个就直愣愣地盯住人家看,惹得外国人很不高兴,说中国人不懂礼貌,不文明。所以贵乡长无论在什么地方碰到老外,他都不会正眼去看他们,他要做一个文明礼貌的中国人。
贵乡长终于在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一个中国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像掐了头的苍蝇,手里拿着一大叠的资料,光名单就有好几份,因为忙乱,他的眼光都已经散了,眼睛看着的字,明明是认得的,却念不出来了。贵乡长干脆接过他手里的名单,自己找了一遍,但是几份名单上都没有他的名字。贵乡长追着工作人员问,我是小桃乡的,我是小桃乡的,小桃乡在哪里?工作人员几乎失语了,只是拿茫然而失措的眼光看着他,贵乡长于心不忍,赶紧说“嘎得嘎得”,工作人员是个刚从外面招聘来的大学生,听不懂“嘎得”是什么意思,说,书记,对不起,对不起——贵乡长一听“书记”两字,顿时想起来了,自己原来是替蒋书记来开会的,名单上怎么会有自己的名字呢,于是就找蒋书记的名字,可找了半天,竟然也没有,大学生更无法解释了,索性逃离了贵乡长,到别处瞎忙去了。贵乡长又找了几个人问,但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大家都忙着接待和引导外宾。后来总算有一个人耐心听了听他说的什么,这个人有点经验,听了之后,又想了想,说,噢,我知道了,可能因为书记不来了,就取消了书记的名字,但是替补的乡长的名字却没有加上。贵乡长说,噢,原来是这样,嘎得,嘎得。这个人却说,不是“嘎得”不“嘎得”,会议就要开始了,你看看会场这么乱,老外都顾不周全,真是顾不上你们了。贵乡长知道不能再说“嘎得”了,如果会议开始,他一个站立在会场中央,那真是不“嘎得”了,就说,那我怎么办?这个有经验的工作人员说,你先出去一下,稍晚一点,等到会议马上要开的那一刻,你再进来,那时候你看到有空座位,基本上是没人坐了,你就坐下。
贵乡长听从了他的建议,到外面站了一会儿,等大家都进去了,时间还差一两分钟时,他也进去,果然一眼就看到有个空位子,是个外国人的名字,是英文,他也不认得,就坐了下来。旁边也是个老外,块头很大,移动身体时不小心碰了贵乡长一下,老外客气地说,“稍来,稍来”。贵乡长不懂英文,但这一句却是知道的,这是在说对不起,他赶紧说,嘎得,嘎得。老外朝他看了看,奇怪地笑了一下,就安心开会了。
国际会议厅果然讲究,桌上有三种可喝的东西,热茶、矿泉水和冰水。老外不喝热茶,都把矿泉水打开来喝。贵乡长旁边的大块头老外动作不利索,开瓶的时候,瓶盖掉在地上,因为身形大,弯了几次都弯不下腰去,贵乡长赶紧替他捡了起来。老外又说了“三个有”,这贵乡长也懂,所以又说了“嘎得”去回应他。又过了一会儿,大块头老外艰难地侧过身子朝贵乡长微笑,他的笑意在贵乡长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贵乡长觉得很不过意,不就是捡了个瓶盖吗,老外真是太客气了,于是又赶紧多说了几遍“嘎得”。
会议休息时,贵乡长欲上厕所,大块头老外却拦住他,并喊来一位翻译,问贵乡长是不是天主教或基督教。贵乡长说不是,老外不解地耸耸肩,又问为什么喜欢上帝,贵乡长更是莫名其妙了,不会和老外沟通,就只能拿眼睛朝翻译要答案。翻译也不明白,只能跟老外一样耸耸肩。贵乡长虽然一头雾水,但是为了保持礼貌,他还是笑眯眯地说了好几遍“嘎得”。
长桃县绿宝石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得很成功,会后县委书记特意把各乡镇到会的领导留了半天,告诉大家此次会议的政治影响和经济收益有多大,如果不是国际会议,市长会来吗,这许多媒体会来吗?如果不是国际会议,老外会乖乖地把钱留在我们这个穷地方吗?然后又让大家谈参加国际会议的感想和回去后的行动,轮到贵乡长了,贵乡长说,我是乡长。县委书记说,怎么,乡长不是乡里的领导干部吗?贵乡长一听慌了,赶紧表态说,是的,是的,我们回去立刻发动群众,争取召开国际会议。虽然是随口瞎说,却受到县委书记的表扬,说小桃乡的信心大、决心大,我看好他们。
贵乡长回到乡里,把国际会议的情况都跟蒋书记汇报了,蒋书记说,既然你在会上表了态,又既然书记表扬了你,这小桃乡召开国际会议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乡政府的一班人为贵乡长抱不平,本来完全是蒋书记的事情,贵乡长已经替他去开了会,接回来的任务还要贵乡长代他完成,真是没道理了。贵乡长却不着急,说,嘎得,嘎得,我们慢慢想办法嘛。大家说这有什么办法,我们连一个外国人都不认得,到哪里弄出个国际会议来呢?其实贵乡长倒是认得一个外国人,就是那天会上坐在他边上的那个大块头,跟他说了“稍来”和“三个有”,而贵乡长则说了好几遍“嘎得”,老外好像真听懂了,还朝他笑呢。可惜大块头已经走了,没有给贵乡长留下名片,只留下一个可爱的微笑。
小桃乡虽然偏远落后,但在人才问题上却也不是毫无建树的,早几年就出过一个才女,先是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后来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再后来又到美国读研究生,最后嫁了个老外,她是最为小桃乡争光的,要想找国际关系,她肯定是首当其冲的。贵乡长立刻去信联系,请他们先回家乡看看,探讨探讨开国际会议的可能性,小桃乡提供全部费用。家乡的女儿虽然不缺钱,但毕竟许久没有享受公费了,很愿意借机回来风光风光,可她的老外丈夫死活也不肯来,别说开销免单,倒贴他钱他也不肯来。他先前是跟着中国老婆回来过一次的,老婆的家人对他非常好,吃的也好,但就是有一点让他受不了,他们叫他在一口缸上大便,缸里还有大半缸的粪便。老外坐缸沿上吧,脏得实在坐不下去,蹲在缸沿上吧,大便砸下去,粪水就溅他一屁股。这吃得好了,大便还特别的多,老外实在无奈,只能憋着不大便,憋了几天,肚子胀得像一面鼓,最后差一点得了胰腺炎,送到医院灌了肠才抢救过来。从此怕透了这口缸,再也不敢来了。老外丈夫不肯来,这国际会议的线就牵不起来了。
贵乡长吸取了教训,物色下一轮对象时,干脆直奔主题,直接找老外了。但是老外在哪里呢?城里大街上,倒是有许多老外像中国人一样熟门熟路蹿来奔去的。可贵乡长跟他们无亲无故,他不能满大街去拉扯他们呀。贵乡长找到在县外办工作的一个同乡,央求他只要有国外的代表团来长桃县,无论他们是什么团,无论他们在国外是做什么工作的,都给他报个信。没几天,信息就捎来了,有一个法国残疾人代表团来到长桃县,贵乡长立刻赶往县城国宾馆,同乡看在贵乡长为人厚道、平时肯帮助人的面上,还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美女翻译。可贵乡长通过翻译左说右说也说不动这些法国人,倒是学到了几句法国话,笨猪、傻驴、没戏。学到“没戏”的时候,贵乡长也知道自己没戏了。却不料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团里唯一的一个不残疾的工作人员沙科看上了贵乡长的美女翻译,竟然答应跟贵乡长走。当天晚上,贵乡长、美女翻译就带着沙科悄悄上车奔赴小桃乡。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天早晨代表团要出发的时候,才发现沙科不见了,排查了一番,就想起昨天有个乡下人带着会说法语的美女来动员他们到哪里去,他们都不愿意单独行动,记得沙科也是表示不愿意去的,现在人却失踪了,八成是被绑架了。
这事情闹得惊天动地,县公安局都出动了,虽然最后是虚惊一场,找回了沙科,但是影响恶劣,报到县委书记那儿,书记气得一拍桌子,说,你干脆开个小桃乡国际绑架会议得了。
如此这般,碰了好几次钉子,大家都泄气了,乡政府开会的时候,大家都说,贵乡长,我们对不住你,我们实在是跟国际两个字搭不上边,更不要说国际会议了。贵乡长仍然笑眯眯地说,嘎得,嘎得。大家也知道其实贵乡长心里并不嘎得,但既然你乡长说嘎得,那我们也嘎得了,大家都放下了心思,不再像毛头苍蝇闻烂肉那样到处丢人现眼地去找国际关系了。
贵乡长回到办公室,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发动群众的工作差不多到此为止,没戏了,要想开国际会议,只有靠老天帮忙了。他正想着老天在哪里呢,就有人来敲门了,请进来一看,是乡政府的一个办事员,姓刘,平时老实巴交,年纪也不小了,这会儿却激动得像个狂妄的小伙子,站到贵乡长办公桌前,手指着贵乡长的鼻子,有棱有角地说,贵、乡长,跟、我走!贵乡长从刘办事员奇异变化的神态中,感觉出他有戏,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线索就在刘办事员的邻居王阿毛家,贵乡长一到,王阿毛果然牵了一根粗线头出来了。王阿毛爷爷年轻时和一个老外有过交往,这个老外叫托马克莱斯,是一位美国作家,三十年代来过小桃乡,住在王阿毛家,和王阿毛的爷爷年纪相当,友情深厚。现在王阿毛递给贵乡长的这张照片,就是当年两人的合影。贵乡长看了看合影,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王阿毛爷爷的照片,起先觉得不太像,但再细细地看,从眉眼里,从笑容里,从咧开的嘴角上,透出来的完全是同一样的精神气,贵乡长不由得点头说,像的,像的。王阿毛说,不是像,这就是本人,我爷爷王大马。贵乡长说,这张照片有好几十年了吧,你们倒没有弄丢了,我们家几年前的东西就丢得无影无踪了。王阿毛说,那是你们家有钱,常搬家,才会丢东西,我们家穷,从我爷爷那时候起,到我这儿,就没搬过家,不搬家,家里的东西就不会丢,我们家不仅有老照片,还有许多老东西呢。贵乡长说,这倒说的是。刘办事员又拿出一本书来,就是那个托马克莱斯写的《中国农村之现状》,写的是三十年代这一带农村和农民的生活,贵乡长看了看书的版权页,书是十年前出的,已经很旧了。贵乡长说,这本书也是你家里的?王阿毛说,不是的。刘办事员接过去说,我听王阿毛说了这件事后,到县里市里跑了好几家书店也没找到,后来我儿子上网帮我淘来的。贵乡长又翻了翻内容,果然是这样的一本书,心想,你们说得还真像个事情,就按你们说的试试看吧。
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小桃乡很快就联系上了远在大洋彼岸的托马克莱斯的后代,开始人家并不完全相信托马克莱斯真的在小桃乡王阿毛家住过,但是王阿毛不仅有爷爷和托马克莱斯的合影,家里还保存着当年托马克莱斯用过的一些物品,比如有一只黑糊糊的裂了口子的药罐子,是当年托马克莱斯听从了王大马的建议吃中药时用的,还比如有一盏煤油灯,托马克莱斯就是在这盏灯下写作那本书的。这些物品在托马克莱斯的日记里曾经都有记载,现在他的后人把他的日记拿出来一核对,果然对上了榫头。
小桃乡终于可以召开国际会议了,会议名称确定为:“美国作家托马克莱斯国际学术研讨会”。在筹备国际会议的过程中,碰到了许多难题,县委都给予了大力的支持,而且贵乡长是参加过县委召开的国际会议的,亲眼见识过那会议是怎么开的,所以这些难题后来也都一一地克服了,最后一盘算,发现还有一个事情没解决,就是翻译工作。
贵乡长一打听,才知道翻译的收费是以小时计算的,最低标准一小时一百元,他们的会议打算开三天,会后还要参观旅游,计划是两天,但是万一老外兴致高,要多走走多看看,就不知道是多少天了,也不能因为翻译太贵就赶着老外走。贵乡长粗粗算了一下,光翻译这一项费用,就够他当乡长一年的收入了。国际会议眼看着一日逼近一日了,可是乡财政开支不出来,其他几个副乡长急得跳脚,贵乡长却仍然嘎得,他有秘密武器呢,前湾村去年来了个大学生村官,赶紧去那个村把大学生村官找了出来,跟他磨了半天,大学生村官说不行,他不是学外语的,不能做翻译。但贵乡长早有准备,他把村官的档案都调出来看过了,他大学毕业时是英语六级。贵乡长并不知道英语六级是什么,是高水平还是低水平,他只是诈唬村官一下,说,你英语六级呢,怎么可能不会翻译。果然就被诈出来了,大学生村官急了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六级虽是六级,但那是为了应付考试临时冲刺冲出来的,现在都已经还给老师了。他看贵乡长不相信的样子,又赶紧补充说,就算没还给老师,也不行了,学外语和巩固外语最重要的要有外语环境,你们让我到乡下当村官,难道我跟村里的农民说外语吗?贵乡长说,嘎得嘎得,你赶紧去向老师要回来。大学生村官眼看逃不过这一劫,赶紧问,那,这个重要的国际会议,到底是个什么国际会议呢?贵乡长只说了一个托马克莱斯,就觉得下面要解释的内容太多,一时跟他也说不清,就道,你就别管什么国际会议了,到时候,市长要来讲话,市长的讲话稿,会提前给我们,我再提前把市长的讲话稿给你,你呢,去弄一本字典,先做点功课,提前翻译好了,写在你的纸上,到时候朝会场上一站,照着念还念不出来?大学生村官还是觉得不牢靠,疑疑惑惑地说,贵乡长,我见过别地方开国际会议,翻译都是一句一句翻的。贵乡长说,市长说一句,你翻一句?你翻得来吗?大学生村官说,我翻不来。贵乡长说,那你就照事先翻好的念,保险。大学生村官说,贵乡长,这可是你一定要我干的,出了错不怪我啊!贵乡长说,嘎得嘎得,人都是在错误中成长起来的。大学生村官无路可逃,只得应承下来。
果然如贵乡长所说,开会前一天,大学生村官就拿到了讲话稿,他也果真准备了一本英汉大词典,一一地核对翻译了一遍,一直搞到后半夜,差不多都可以背出来了。第二天来到会场,心里还是没底,神经高度紧张,双腿筛糠。等到中国方面的领导讲话时,他居然连中国话也没听懂,大脑一片空白。幸好贵乡长有先见之明,提前把稿子给了他,等到他翻译的时候,就只管拿着稿子念起来了,念的是英文,除了老外之外,没有人听得懂,他尽管大胆地念。
大学生村官流利地说着英语,老外们听得头头是道。刘办事员也在会场上,他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听了市长的讲话,又听村官的翻译,但听着听着,他有些怀疑起来,侧过脸朝边上的人看看,边上的人都在认真听,明明听不懂英语,却还频频点头。刘办事员身子斜到左边一点,压低声音说,喂,其实,他好像翻错了。他左边的这个人朝他看看,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刘办事员急了,说,我听出来的,我听出来的,他说“桥克”了,“桥克”就是鸡。他见左边的人不接他的茬,又认真地听了听,听出一个词来了,那就是“水果”。刘办事员立刻明白了,激动地说,他是在说我们原生态农庄的果果鸡呀。果果鸡是小桃乡的独创,小桃乡果子多,交通却不好,每年有许多果子运不出去,就烂在树上了。近一两年他们创新立意,把卖不出去的果子给家禽吃,最后发现鸡非常喜欢吃果子,吃了果子的鸡,肉味特别鲜美,生出来的蛋,也是甜滋滋的。于是一个新名词果果鸡就产生出来了,他们正开始在原生态农庄大力饲养果果鸡。可是,刚才市长的讲话中,根本就没有讲到果果鸡,更何况,托马克莱斯在这里的时候,根本也没有原生态农庄。左边的这个人看刘办事员还在嘀嘀咕咕,就把身子往边上移开一点,刘办事员只得转向右边的人,右边的人也一样不愿意刘办事员打扰她听翻译说话,她正十分崇拜地盯着大学生村官。刘办事员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想和他们说话,后边的人却把手指竖起来“嘘”了一声。这时候他左边的人生气了,“哼”了一声说,自以为了不起。右边的也跟着说,抓住机会表现自己吧。刘办事员哑口无言,又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又听出点问题来了,他坐不下去了,就朝贵乡长坐的前排位子张望。
贵乡长也和大家一样,对大学生村官感到满意,他正认认真真地听着听不懂的语言。忽然就有个人弓着身子走到他身后,蹲在地上拉扯他的衣服,贵乡长回头向下一看,正是刘办事员,眼光中透露出非常焦急的意思,贵乡长只得跟着他,也半弓着身子,走出了会场。站直了说,你干什么,又不是放电影会挡住别人。刘办事员说,贵乡长,不对呀,他翻的什么东西?贵乡长说,你说他翻的什么东西,他不就是把市长的讲话翻给外国人听嘛。刘办事员说,是呀,可是我怎么听出来他在说“桥克”,你知道“桥克”是什么?贵乡长说,你懂英语?刘办事员说,我不懂英语,可是我儿子英语很好的,他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我跟我儿子也学着了一点点。贵乡长说,那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桥克”是什么?刘办事员说,“桥克”就是鸡。贵乡长说,鸡?什么意思?刘办事员说,他在说我们原生态农庄的果果鸡,所以我就觉得奇怪了,市长的讲话,是讲托马作家的,讲从前一个美国作家在中国农村的事情,和他怎么写书的事情,怎么会出现我们刚刚在试验还没有推广的果果鸡呢?贵乡长想了想,又朝会场看了看,说,也许你听错了吧,也许你自以为懂一点英语。其实根本不懂,你看看会场上的老外,他们都听得乐滋滋的呢,要是翻错了,他们第一个不答应的。刘办事员说,也对呀,可是我怎么会听出“鸡”的意思呢?贵乡长说,嘎得嘎得,他是说给老外听的,既然老外都没意见,鸡也好,鸭也罢,我们就别多管闲事了。一边说一边拍拍他的肩,就半推半拉地把他往会场里送。
刘办事员疑疑惑惑地被贵乡长半推着回到会场,正赶上村官翻译结束,一阵热烈的掌声,他的疑惑也就消散了,跟着拍了几下手。
事后他们才搞清楚了,翻译念的还真不是纪念托马克莱斯的稿子,贵乡长忙中出错,把乡里另一份稿子交给了大学生村官,那是小桃乡发展原生态特色旅游的稿子,大学生村官事先也没有了解小桃乡的国际会议到底是什么内容,只是照着贵乡长给的稿子翻就是了。结果就翻出了另一个结果。
来参加小桃乡托马克莱斯学术研讨会的老外,没有几个是作家,更没有几个对这位早已去世的、在美国几乎无人知晓的托马作家有兴趣,他们来参加小桃乡开的国际会议,是冲着神秘而古老的东方乡村来的,而不是冲着西方的一位作家来的。
于是,大学生村官的错误翻译,却给他们提供了这个乡村的正确画面,给他们走进小桃乡开辟了一条最好的渠道。
召开国际会议的目的,也就是借某个题目吸引一些老外来,让老外了解这个地方,喜欢这个地方,只要老外喜欢了这个地方,他们肯定会留下微笑和美元欧元,从这个角度来看,小桃乡的国际会议,虽然过程有点错位,但目的却完全达到了。
一切如愿。很快,这里成了旅游景点,路也通了,老百姓也富起来了,大家争先恐后把果果鸡以及其他土特产卖给老外。乡里表彰了大学生村官,还请他教大家学外语,以便更好地交流。大学生村官英语蹩脚,发音不标准,教出来的东西七扯八搭,好在老外们很能适应中国式的外语,大多能听个八九不离十,比如有人管托马叫托米,有人发出来的音是他妈,有人说是汤姆,或者达姆,老外都听得懂,就不成问题了。过了不多久,乡里村里也人人会说“妈爱嘎得”了。
小桃乡发展旅游后,那个大块头老外又来了一次,他跟翻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地方特别有感觉?因为这地方的人对上帝特别虔诚,他说他曾经接触过一个干部,口口声声都不离“嘎得”。翻译觉得奇怪,后来问清了缘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告诉大块头,小桃乡的“嘎得”不是上帝,而是,而是——什么呢?翻译想了想,说,意思太多了,是没关系,是不要紧,是没事,是不搭界,是无所谓,是放心吧,是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反正,反正,这“嘎得”两字,可以用许许多多不同的说法来表达来解释。大块头老外抱住脑袋大喊“妈爱嘎得”,太伟大了,汉字太伟大了,太博大太精深了,他说他从此以后要改行研究汉字,就从“嘎得”这两个字开始。
贵乡长功德圆满地坐在办公室里回味他的国际会议,就有个年老的农民进来了,他由小辈搀扶着,想跟贵乡长说话,但气喘吁吁的实在说不出来,那个小辈就代他说了,说他们是王阿毛的隔壁邻居,说王阿毛的照片上,不是王阿毛的爷爷,他爷爷不是这样子的。
贵乡长开始没听明白,愣了一愣后,猛然就清醒过来了。怪不得呢,他想,我就觉得事情哪有这么巧呢?要开国际会议了,就真的来了一个国际名人?好像专门等在那里似的。
贵乡长回头又来到王阿毛家,王阿毛正和刘办事员喝酒庆贺呢。贵乡长笑了笑,说,王阿毛,你冒充了吧?你骗人了吧?王阿毛倒没怎么惊慌,倒是刘办事员大惊失色,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贵乡长把他一扶,说,说吧说吧。刘办事员说,贵乡长,对不起,对不起,可我也是好心呀,我看你嘴上说嘎得,嘴边却急得长出燎泡来了。贵乡长说,燎泡急出来又怎样呢?刘办事员说,我就找来一张旧照片,是那个美国作家和一个中国农民的合影,但不是王阿毛的爷爷,我就来和王阿毛串通。王阿毛拒不承认,说,我没有串通,你告诉我这是我爷爷,我就当他是我爷爷了。刘办事员说,可是贵乡长已经查出来他不是你爷爷。王阿毛说,可是现在我越看他越像我爷爷,我把我爷爷的老照片翻出来对过了,还真像,不仅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就是他。刘办事员说,贵乡长,我坦白,只有那本书是真的,是我儿子帮我从网上淘来的,确实是那个托马作家写的,其他事情都是假的,贵乡长,我骗了你,你处理我吧,你怎么我吧。贵乡长却笑了起来,拍了拍刘办事员的肩,说了两遍嘎得。刘办事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假的也嘎得?贵乡长说,真真假假,都嘎得啦,就比如说我吧,我也是假的,我又不是贵乡长。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呆呆地看了贵乡长半天,王阿毛才问出一句,那,那你是谁啊?贵乡长说,我是许乡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