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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道机关. §一、刘科长

没错,我就是刘科长。我的工作岗位是房管局私房科。

当然,私房科只是大家私底下的简称,它的正式的全称是落实私房政策科。

顾名思义,这个岗位就是专和有私房的人打交道的,你们一看就明白,这可不是一件省心的工作。

十八年前,我参加工作的头一天,办公椅还没有坐热,刚刚从科长那里了解了一点点我们这个科的工作性质,就有人来找我办公了。

其实我早已经记不清这个人的长相了,甚至年龄也记不得了,说到底,我对这个人和这件事的任何细节都记不得了。但这不能怪我记性不好,更不能因此就说我工作不负责任。十八年前的一件平常小事,谁能保证他在十八年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之所以能够想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前不久局里清理历史档案的时候,档案科的丫头小眯跟我说,刘科,我看到你当年上班后的头一次工作记录了,嘻嘻嘻,字像狗爬。

她觉得可笑,我觉得有沧桑感,一晃就是十八年啊。

小眯说过之后,我就想回忆回忆这件有沧桑感的事情,但努力地想了又想,记忆还是模糊的,只知道那个人叫潘小小,他说他是名门之后,也就是说,他的祖上,是很显赫的。这个城里曾经有富潘和贵潘,但潘小小并不知道他们家是富潘还是贵潘。所以他的这个名人之后的身份,也不太好确认。

据潘小小自己说,他家虽然祖上显赫,但到了后来,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大概在潘小小的五代以上,祖宗就把老宅给卖了。以后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潘小小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印刷厂当印刷工人。

潘小小来找我,肯定是为了私房,但他们家的私房,不是一九五零年以后的问题,五代以上,我算了算,那至少是一八几几年以前的事情,这事情轮不到我管,当时我虽然还是个新手,这个政策我却已经掌握了。不过我也没有马虎了事,我想认真地翻阅一下我们局里的私房档案,没想到私房档案竟有那么多,堆满了一间屋,我想从里边找出潘小小家的老宅,还得利用我的业余时间,那时候我正在谈对象,业余时间也很宝贵,所以我的积极性受到了一点影响,但是我得向潘小小有个交待呀,我怎么回答潘小小呢,最后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答词,我说,对不起,潘同志,既然你五代上的祖宗就把潘宅卖了,那么潘宅早已经不姓潘了。

潘小小沮丧地看了看我,说,刘同志,我知道潘宅不姓潘,我来找你,不是要让潘宅重新姓潘,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哪一幢潘宅是我家老祖宗住过的。

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在我们这个古城里,有了富潘贵潘之说,就好像一城就只有两家姓潘的人家,其实潘姓是个大姓,城里有许多人家都姓潘,有的和富潘贵潘有牵连,有的则完全无关。但凡是姓潘的,他们的老宅子都是可以称作潘宅的。

寻找潘小小家的潘宅,这不是我工作范围之内的事情,但我是个有热心肠的人,又何况我刚刚参加工作,总想要表现突出一点的,所以我就应承了替潘小小找老宅。

因为有了这个应承,才有了那一段我的最早的工作记录,多少年后,小眯才能嘲笑我的字像狗爬。

城里的潘宅很多,吃不准到底哪一宅是潘小小系列的。那天我只是随口问了一下我们的科长,科长就说,噢,潘宅啊?你要多少,我报给你,黄鹂街,潘桂芬宅,状元坊,潘樾宅,莲花巷,潘文彬宅……

我那时候对我们科长钦佩得五体投地,他真是满腹古宅啊。这个消息对潘小小来说并不太好,不过我还是告诉了潘小小,我说,潘同志,不是我不帮你找老宅,实在是潘宅太多,连你自己都吃不准到底是富潘还是贵潘或者是别的什么潘,我们就更没有办法帮你确定了。潘小小把富潘和贵潘这两个词反复地念叨了几遍,问我,是富潘厉害一点还是贵潘厉害一点呢?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真地想了一想,又进行了一番推理,我说,应该是贵潘厉害一点吧,你想想,贵,肯定要有权有势才称得上贵,而有了权有了势,还会没钱吗,还会不富吗?潘小小点了点头,说,那好,那我就是贵潘吧。我差一点喷出饭来。

我和潘小小说话的时候,我们科长也进来了,他听了听我们的对话,就对我们说,你们要换一换思路,从前的潘宅,如果后来卖给别人了,就难找了,因为换了主人,一般都是要给宅子重新起个名字的,比如有一个宅子,也是从前某一个潘家的,叫礼耕园,多好的名字,后来换了主人,主人姓怀,就改名叫怀厚堂了,名字也很好啊。潘小小朝我们科长看了看,说,原来改了名呀,怪不得我找不到了。我又差点笑出声来,但我屏住了笑,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换了主人,是应该改个名的,不然人家会以为还是潘家的呢。

怀厚堂和礼耕园,都是有文化的好名字。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个地方,别的没有,有的就是文化。举例说几个老宅吧,像紫兰斋,丽夕阁,留余楼,玉涵圃,等等,你们咂巴咂巴,有点文化的味道吧。

我不知道潘小小后来有没有找到他家的祖宅,如果他找到了,他肯定是要去看一看祖宅的。不过他看与不看,能有什么区别呢?他去看从前的潘宅,后来的某宅,再后来的乱七八糟的大杂院,就像我们走在街上看到豪华的高楼大厦,再怎么漂亮,再怎么眩,跟我们是没有关系的。

从十八年前那一次相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潘小小,以至于我早就把他忘记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就像这些年来我接待过的许许多多的私房主,他们早就成为过去式,我记性再好,也不可能把他们一一记在心里,内存没有那么大呀。

可是谁又能预料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呢,也许有一天,一个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潘小小,或者,一个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潘小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讲一个从前以来的故事呢。

只是我的工作很忙,根本就没有闲工夫等那个潘小小的再次出现,等着他来给我讲故事,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刚刚进单位的小刘,而是久经沙场的刘科长了。

说到我,就有人来找我了,是个女士。

这里我用的是“女士”,而不是“女的”或“女人”。一般在我的日常工作中,我面对的女性,我都是称之为女人的。这不是我要这么称呼她们,是她们自己这么称呼自己的。比如,她们会说,刘同志,求求你了,我一个女人,挑这么一副担子,不容易啊。或者说,刘科长,你帮帮忙了,你不能欺负我们女人啊。这样我也就习惯地跟随着她们的口气和她们谈话,比如我会说,我知道,一个女人挑这副担子是很不容易,但这跟我们要谈的事情是两码事。或者我会说,我从来不欺负人,更不用说是女人了。

但是今天我面对一个女人,却称她为女士,你们一定在猜想,这个女人大概和一般的女人不大一样吧。

你们猜得没错,事实正是如此。

她叫怀彩衣,虽然没有镶金戴银,但看人家那气质,就是一个不穿彩衣的彩衣样子。

我也不大好意思直瞪瞪地盯着人家看,只是觉得她保养得很好,所以我根本无法判断她的年纪,好在我们要办的公,跟年纪无关。

也就是说,怀女士来了,她带来了一个事件,而这个事件的中心,是一座老宅子。

其实不用我说,你们已经知道这个老宅就是怀厚堂。否则哪有这么巧,正好怀厚堂的主人姓怀,怀女士也姓怀?

怀厚堂在一条小巷里。从前这地方遍地都是这样的巷子和这样的宅子,现在已经不多了,所以就显得珍贵了。以至于有人走过的时候,还会觉得稀奇,会指指戳戳,议论一番。

怀女士从前在这里生活过,后来离开了,现在又回来,这也是正常的。因为她有钱,她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她也完全可以在这个旧貌变新颜的城市里买新房子,甚至买别墅,可她偏要回到破旧的老宅来,而且还一定要住回怀厚堂最后的那一进,一个三开间二层的小楼,前面一个小天井,后面带一个小后花园。

我的心就揪起来了。就在怀女士走进我的办公室,白报家门的那一刻,我那一颗规规矩矩呆在原地的心,一下子挪了位置,挪到了嗓子眼上,就这样,一直悬空吊在那儿了。

怀女士是回来收房子的,但她又不是要收我家的房子,值得我那么吊心眼吗?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工作积极分子,公家遇上麻烦了,比我自己家遇上麻烦还让我心焦。

我的心焦不是没来由的,从礼耕园到怀厚堂,光凭这样的名字,你们或者就想像得出,这个老宅可不是一般的老宅,它的气势和规模,肯定是不差的。当然,那是在从前。

从前的怀厚堂,前后左右几进几落,大小房间上百间,从潘家到怀家,都是一家人住着。一家人人口再多,用得着这么多的地盘吗?但那是有钱人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操心。

幸亏现在不是从前了,如果还是从前,怀女士来要回一个完整的怀厚堂老宅的话,我只有一条路,就是从我的办公室窗口跳下去。我的办公室在四楼,跳下去的结果我也不能确定,但至少,我跳下去了,我的这个公,就由别人去办了。

我不用跳楼,因为现在不是从前,因为早在五十年代的时候,怀厚堂已经被分割了。

我看过一些私房方面的历史档案,许多私房那时候都按政策分割了,但政策也有倾斜和不倾斜的时候,也有端正和不端正的把握,所以最后也很难归纳出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解释那些老宅是按什么样的政策分割的。

好在那时候的人头脑都比较简单,心里也比较倾向革命,有人甚至愿意把全部家财都送给国家,就不会计较分割时候的公正不公正,房间的多一间少一间。当然,或者也有少数人心里有点怨气,但以后,一年一年地过去,怨气就渐渐地被时间他老人家磨没了。

现在的我,就和当年我们的科长一样,满腹老宅,一提起这类事情我就亢奋,就滔滔不绝,要把一肚子老宅以及和老宅有关的东西倒出来。这一方面我老婆特别不能理解我,她说她见过的吃公家饭的人,大多都是捣糨糊的,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愁”。

“愁”是我们这儿的方言,很难用普通话解释给大家听,大概的意思就是对事情过于认真,认真到让人讨厌。

这其实是很冤的,认真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但认真到让人讨厌,这算什么呢。后来我老婆干脆不喊我名字,就喊“愁头”了,以至于影响了小时候很崇拜我的女儿也跟着她妈一起喊我“愁爸爸”。

我认识到我的“愁”,赶紧打住不说别人家的老宅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怀女士,我得说说怀厚堂。

因为政策的倾向和不倾向、端正和不端正,当年作为一个整体的怀厚堂,给划出了几种不同的成分。一部分是公房,是公私合营掉的,这部分房子后来政府租给老百姓住。这些老百姓在搬来住的时候,还都年轻,他们中间大概谁也没想到,这一住竟然能住了五十年,从小年轻住成了老头和老太太了。第二部分是留给怀姓房主自家居住的,从性质上讲,那还是私房,是怀家小辈的。但是怀家的小辈后来先先后后都走了,他们有的去投奔海外的亲戚,有的到别的更大的城市发展去了。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凤凰,一直被锁在笼子里,一旦门打开了,就一个紧跟着一个飞走了。不过那时候因为刚刚开放,他们虽然都办理了有关的手续,走得正大光明,但在心理上讲,他们却是逃走的,逃得匆忙而且慌张。所以也没有来得及关心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那几间屋子。他们走了以后,邻居们曾想乘乱挤进去,但房产部门的消息更灵通,他们抢了先,把房子收归政府了,然后再重新安排新的住户进来。老百姓哪里抢得过政府,只有望房兴叹,最后也只是指望新来的住户要比老东家好相处一些。最后的一部分房子,就是怀厚堂大宅里最后的一进,叫小姐楼,还包括那个破废了的后花园,这一个部分,这么多年来,始终说法不一。房管部门说那是怀家的前辈怀老先生临终前捐赠给国家的,但是他们拿不出证明,而怀家也拿不出反证。就这样僵持了,它们既不是私房,也不是公房,是不公不私的房,又是不私不公的房。不过,虽然它们定性不明,但许多年来也没闲着,总是有人住在里边,还住得实实足足满满当当,至于房租,到底应该交给谁,始终也是吵吵闹闹没个定论,经常会发生政府和怀家的小辈抢收房租的事情,每到月底了,两拨人马就守在房客家门口了。怀家的小辈是近水楼台,房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往往抢不过他们,气得说,哼,怀家,还算是大户人家呢,这种下三滥的做法,像瘪三。好在后来怀家的小辈都走了,政府也了却了心病,专心收房租就行了。

谁想得到,多少年风水轮流转,一些岁月过去以后,怀家的小辈竟又回来了。

你说,由我负责接待并处理怀家房产事宜,我能不心焦,我能不慌张吗?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抓起电话又不打,不打电话眼睛又看着电话,最后,手足无措的我,竟然对一直坐着的怀彩衣说,怀女士,您请坐,怀女士,您请坐。

怀女士显然是个很有内涵的女士,她听了我这话,再看看我的样子,她好像很同情我,微微一笑说,刘科长,我是坐着呢,我一直坐着呢。听她这么不慌不忙,我更慌了,我的手抬了抬,我好像是指了一个方向,内心深处我肯定想指一指怀厚堂的方向。但因为慌乱我一时辨不清方向了,就胡乱地指了指说,怀女士,怀女士,你可能没有去你们的老宅那里看一看吧,你可能还是从前的印象吧,那个什么后花园,早就没有了,现在像个垃圾场了,里边搭满了乱七八糟的棚棚,人都挤不进去了。不等怀女士说什么,我更夸张地说,你再去看看小姐楼吧,现在小姐楼更不像个楼了,实木楼梯都变成镂空楼梯了,走上去吱吱嘎嘎,木板都断掉了,楼上的人家像是天天在乘飞机呢。

我看得出怀女士几次想插话,但都被我堵住了。而我成功地堵住了怀女士的嘴后,带来的后果更严重。她无法说话,就笑,一直微微地笑,直笑得我毛骨悚然。我说这些话给她听,她是不应该笑的,她应该着急,应该沉不住气。但她好像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更不要说放在心上了。我的心在嗓子眼上一荡一荡的,像在荡秋千,搞得我想呕吐,好难过。老话说,不睬你,如宰你,不搭你,如杀你。怀女士虽然被我堵住了口,不说话,也不理会我的夸张的用词,但我竟然从微微笑的怀女士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我到房管局上班的时候,怀家的小辈都已经走了,我没有见过怀女士,只是偶尔听住在怀厚堂里的居民说起怀家的一些情况,当然也不是专说怀女士的。现在见了面,一接触下来,知道这个女士不太好对付,主要是让人捉摸不透,看起来温文尔雅,很客气,也很低调,不像有些海外归来的人,一脸瞧不起国人、还高人一等的样子,怀女士一点也没有。她的话不多,却是句句有骨头的,她的微笑,也好像随时随地在给自己留着后路呢。还有,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神情和状态,她是回来讨要房子的,这可是一场激战。既然要投身一场战斗,那她就应该是斗志昂扬的。可是在我看起来怀女士并没有多少昂扬的斗志,相反,以我的经验看上去,她似乎有点无所谓,我堵她的嘴,她也不生我的气,不说就不说,好像她天生不喜欢说话,甚至很讨厌说话。一点也不像我这些年来打过交道的那许多私房主,他们无论是年轻还是年长,无论是男是女,也无论他们家的私房有多大或者有多小,他们都知道事情的难办,所以他们无一不是满怀着一腔斗志来找我,也无一不是废话连篇。

这就是我办事成功的原因之一。他们有斗志,他们亢奋,我就有办法对付他们。我就跟他们磨,把他们的斗志磨光了,我的工作就胜利了一大半。

但是现在,我看不见胜利的曙光,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把怀女士的斗志消磨掉。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斗志。

果然,我跟领导汇报以后,都知道这事情麻烦了,明明是政府亏欠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房子也不作个交待,还收了几十年的房租,从前还跟人家抢房租,还说人家下三滥,现在回头想想,也不知道是谁下三滥呢。如今人家讨上门来了,政府没有理由不还给人家呀。但这一个“还”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就怀女士提出来的这个小二层和小后花园,面积不算大,住了七户人家,要让这七户人家搬走,那可不是一笔小费用。所以我们领导跟我说,你就跟她磨吧,跟她缠吧,磨到她没脾气,缠到她没兴趣——你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你小科长一个,还是个副的。

你看我们领导,既要用我,还要恶心我。本来我把自己叫成刘科长,并没有蒙骗大家的意思,虽然我是副的,但别人叫起来肯定是刘科长,不会有人叫刘副科长。你一个当领导的,就让事情含糊一点又怎么样呢,就体谅一点下级的心情又怎么样呢。可他不,他非要顶住我的软肋,因为他知道,我在意级别,我希望他能够拿掉我的副字,所以,他就得时时提醒我,让我继续努力,不要翘尾巴。

我有点沮丧。我们领导又来哄我了,他拍拍我的肩说,刘科,领导上完全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能办好的。我哭丧着脸说,李局你不知道,这个女士很难弄的。我们领导给了我一根烟,还替我点了,安慰我说,料她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总之有一点你记住了,不要让她直接找到我,这事情你要替我挡着,她找到了我,我就不好说话了。我也知道,这是领导让我做难人做恶人呢,但那也是应该的,就算是打仗,也肯定是士兵冲在前边的嘛。

这是常规手段。我们领导之所以会让我采用常规的手段对付怀女士,是因为他始终躲在背后,他没有直接接触怀女士,他不了解怀女士,即使我在汇报时提到怀女士的特殊情况,他也不会有很深很真切的体会,他只知道我是个好兵,会替他挡住子弹和炮弹的。

我心里明白,对付怀女士,既要用常规手段,又要有特殊手法,我得做好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我花了几天时间,细心地琢磨了几套方案,准备在今后的比较漫长的日子里,一套一套地拿出来实施。

我的第一套方案,就是要推翻怀女士讨回小姐楼和后花园的想法,我要告诉她,她没有理由要回这最后的一进。因为这一进的房产性质一直没有尘埃落定,怀家的小辈就算回来讨还祖宅,也应该讨回原先他们住的那一进。那一进是怀厚堂最中心也是最豪阔的一进,“怀厚堂”三个字就搁在那一进的大堂上,面积要比小姐楼这一进大得多呢。

这是我的聪明过人之处,我并不是愿意把最大的那一进还给怀家,因为刚才我已经说了,那一进房子的面积更大,住户更多,还起来更吃力。我只是觉得我从那个沉着冷静的怀家小姐那里,探得了她的内心的某些秘密,她是一心想要拿回小姐楼和后花园。为什么呢?

因为有了这个疑惑,我才敢下这一把赌。这把赌注下得大了一点,是有很大风险的。万一怀女士那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和隐情,全是我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我这么说了,怀女士就接过我的话题说,那好呀,你就还我那一进吧。轻轻的,就把我顶到墙角了。

可是别忘了,我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会轻易就被别人顶到墙角,十八年来,我几乎每天都跟一些老私房的房主打交道,积累起来的经验,再造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怀厚堂都是绰绰有余的。

如果怀女士这么说了,我就会告诉她,要拿回那一进,我们一起努力,就慢慢来吧。首先,我们要打一份报告,报告要写得详细,要把事情从头说起,从前怀厚堂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是怎么一回事,再后来,也就是你们住的那时候,是怎么一回事,又再后来,你们走了,又是怎么回事,当然,怀女士,你也别觉得这个事情特别麻烦,我所说的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其实也就房子的性质问题,但是性质问题不是由谁说了算的,是要有根有据的,是要有证明的。连故事带证明,讲清楚了这一切以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这份报告得有你的爷爷奶奶辈的人签字,如果你的爷爷奶奶辈不能签字,也得由你的父母辈签字,如果不是你的父亲母亲,也一定得是你父亲的兄弟姐妹,再退一步,如果你的父母辈也不能签字,至少得由你的兄弟姐妹或堂兄弟堂姐妹们的签字,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后的底线,如果没有人签字,事情就办不起来。

怀女士也许会说,我不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中的一个代表吗?我会说,是的,你当然是他们的代表——如果你有他们给你的经过公证的委托书的话。

这样怀女士就被我轻轻地顶到墙角了,她的耐心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挑战,但她是一个有涵养的人,她还不会不耐烦,更不会发脾气,她还会继续沉着冷静地与我周旋下去。

这正是我所想要的过程和效果。

不过现在这些方案还只是在我的心里酝酿着,不断地完善着。我还没有决定从什么时候开始实施第一套方案呢。何况在实施这些方案的过程中,我会特别的忙,并不是怀女士什么时候想找我都能找到的,也不是我的所有工作都是为怀女士等着的。所以,如果真正要实施完这些方案,我预计的时间是一年。正如我们领导所说,跟她磨,跟她缠,磨到她没有了脾气,缠到她没了兴趣,再怎么样呢?到那时再说。

我平时就是这样工作的,碰到像怀女士这样知书达理的人,是我的运气。以往我曾经接触了太多的对象,那些各式私房的各色私房主,三教九流,什么人等都有,我不对付也得对付,对付久了,自然而然的,自己先就没了脾气。

没了脾气,工作就好做多了。这是我的工作体会之一。

我终于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包括我自己精神上心理上的和一切政策上手续上的种种准备都做足了,我终于可以第二次约见怀女士了。

按照我的方案,这一次的约见,只是务虚而已,连第一套方案的开头也还没到时间呢。这一次我会告诉怀女士,我已经向领导汇报过了,领导很重视这件事情,准备先召开几个会议,再增加一些人手,来调查了解听取意见,等最后汇总了方方面面的情况后再跟怀女士约下一次见面。

这样的地地道道滴水不漏的安排,怀女士是说不出什么不满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抱怨我办事效率低,进展速度慢。如果怀女士这么说了,我会虚心接受,承认自己的办事效率低,我也许还会讲一个去俄罗斯过边境的例子给她听,其实也就是告诉她,现在我们这边办事效率已经够可以的了。

就这样在我的充分准备之下,怀女士第二次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但是,事情完全没有按照我所设定的方向和路线走下去,还没等我实施第一套方案中的前期方案,怀女士就从提包里取出一份材料交给我,我接过去一看,是一份费用清单,是搬迁小姐楼里七家住户所需的费用。

我的思路和情绪完全被打乱了。这张单子,也许早晚会出现。如果怀女士最后没有被我磨得没了脾气,也没有被缠得没兴趣,最后这张单子是一定会出现的。但是这张单子,几乎是我手里最后一张王牌,这张王牌的出现过程,少说也得有半年时间,加上面前的方案实施一年,那至少应该是一年半以后的事情。

一年半以后的情况,现在就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怀女士手里,我的思路和情绪立刻就被打乱了。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乱一乱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

不过我毕竟是一位有工作经验的房管工作人员,我仔细地看着这张单子,其实是在调整自己被打乱的思路和情绪。单子上的那些住户的名字和许多阿拉伯数字,我根本就看不进去,更记不住,看了眼睛发花,心里发虚,但我必须镇定下来,必须调整过来,这个过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似乎是为了给自己的痛苦找一个泄出口,我咧了咧嘴说,怀女士,你对我们这里的搬迁行情了解得很清楚呀。

怀女士微微地笑了笑,甚至也算不上是笑,只是有一个浅浅的笑的意思罢了,她客气地说,如果对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能了解清楚,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怀女士肯定不是在批评我,但是我心里很刺痛,倒不是因为听出了她话中的刺,听类似这样带刺的话,甚至更厉害的话,也是我工作的主要内容之一。我的刺痛主要是因为我自鸣得意的几套方案一套还没有开始实施,就已经败下阵来了,这让我觉得窝囊,这在我从前的工作经历中又是极少有的。所以,败虽然是败了,我的内心还在顽强地抵抗着,我扬了扬怀女士交给我的单子说,怀女士,我们有一个政策你可能还不太了解,要搬迁住户,得有每一位住户的亲笔签名。

其实在我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又错了,我已经看出来,怀女士是有备而来的。果然,怀女士耐心地等我说完后,也不回话,只是不急不缓从提包里取出了七家住户的签名意见书。

我被彻底地扎扎实实地顶到了墙角,而怀女士只是用她的一个还算不上是微笑的微笑,就抵上一个坚硬的膝盖,顶得我胸前和后背阵阵疼痛,透不过气来。为了躲避疼痛,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好像一站起来,疼痛就减轻了。但也就是在疼痛减轻的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早就被磨没了的脾气又回来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把脾气送回去。可是,一切已经晚了,现在在我眼里,身穿淡雅衣着、淡淡笑着的怀彩衣,就是斗牛场上那块艳烈的红布,我不仅躲不过去,相反,我要朝着这块挑战我的红布奋勇地冲刺了。

思绪走到这里,反而不再纷乱,反而清晰而平静了,我也微微一笑,手轻轻地撑着桌面,心平气和地说,怀女士,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具备基本条件的。

我是站着说的,怀女士仍然坐着,这样我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这是我有意识发出的一点信号,怀女士似乎并没有接受到我的信号,她微微仰了仰脸,这样才可以正面地对着我的眼睛说话。怀女士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人说话,是应该看着人家的眼睛的。

怀女士仍然是一贯的平静的脸色,她再一次把手伸进提包里,这已经是她进来以后第三次把手伸进提包拿东西了。第一次拿出来的是搬迁费用清单,第二次拿出来的是七家住户的签名意见书,这一次呢?

我的那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上,现在要挪动了,它被怀女士的手带着,带进了她的那只深蓝色的提包里,一进去,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掉、掉,一直就掉到了摸不着的黑洞里去了。

千不怕万不怕,就怕领导乱发话。我想,怀家小姐拿出来的,必定是某位人物的批条。如果没有人物在背后给她撑腰,她凭什么越俎代庖把本应该由我做的工作都一一抢先做好了,她凭什么对一件几乎比登天还难的事情这么胸有成竹,比如,搬迁费用的清单,完全不应该由怀女士拿出来,至于几位住户的意见,更是应该掌握在我手心里的。但是现在,乱了,反了,一切都不对头了。问题全都出在怀女士第三次拿出来的那个东西上。

那确实是一张条子。却不是领导的批条,更不是红头文件,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这竟是一张支票。

我迅速地瞄了一下支票,上面的数字,正是七家住户搬迁费用的总和。

怀女士拿着支票,递过来,想让我接下,可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接,我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我还在犹豫,还在判断,最后我还是判断不了,我在我们单位向来是以反应灵敏著称的,但现在我的脑袋木讷讷的,连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了,我说,怀女士,你什么意思?怀女士,你什么意思?

一开始因为我的堵塞而变得惜语如金的怀女士这一次多说了几句话,她说,小姐楼的七家住户要搬迁,他们都同意了,都在意见书上签了名,这些签名现在都在你手上,搬迁需要费用,费用清单我刚才已经给你了,你也看过了,这个东西——这张支票,就是搬迁所需要的费用。

怀女士的气质真是气质,她慢悠悠地口齿清晰言简意赅地把刚才我们进行了半天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在我听起来,这不是在复述事情的经过,这是在讽刺我,难道我连刚才进行了半天的事情都搞不清楚,还需要你再说一遍?

我仍然站着,她仍然坐着,但是我的感觉却反过来了,我觉得是她站着,我坐着,不对,坐着都不够,我是蹲着,甚至,甚至有点像跪着。

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单位,如果没有底气,那就只能这样矮人一等了。怀女士愿意而且又有足够的实力承担全部搬迁费用,所以她从容不迫,所以她始终有耐心,始终平和,始终不急不忙,她可以一直坐着,比站着,甚至比站在桌子上还高大。

我用力咽下了一口气,说,这么说起来,怀女士是非小姐楼和后花园莫属的了?

怀女士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