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秀渐渐知道了,在子盈茶社炒制的茶,大多是真正的玉螺茶,参观的人都被领到茶社来看原生态。因为人多了,茶社还临时开出了饭店,留大家在这里品茶吃饭,等着购买新鲜出炉的玉螺茶带回去。
太阳一天比一天旺,春天一天比一天近,转眼就快到清明节了。一过了清明,玉螺茶就不如明前那样值钱了,它的嫩芽越来越少,叶子也会越来越粗,所以明前这几天,来的客人特别多。
客人是这里的常客,大概每年都来,一切都很熟悉,就像进了自己的家,他们坐下,泡茶,喝茶,说话,二秀一边烧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传过来,他们先是说了说茶叶的价格,又说了说外边对玉螺茶的评价,也说了些与茶无关的话,后来他们又来到灶间,看炒茶师傅炒茶,拍了几张照,炒茶师傅说,张老师、吴老师,你们来啦。二秀在灶下说,我就知道你们是老师。老师听到二秀说话,探头到灶下看了看二秀,拍照的张老师跟二秀说,小姑娘,我也给你拍张照片吧。吴老师说,这个小姑娘,这么秀气,这么纯,放在这里烧火?张老师拍完照又朝二秀细细地看了看,说,嘿,我想起几句诗了:月出前山口,山家未掩扉。老人留客住,小妇采茶归。
二秀没等听完,忽地就从灶下站了起来,说,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后面还有几句呢。张老师挠了挠头,说,不好意思,是还有四句,但我没记住。吴老师说,没文化就别装有文化,猪鼻孔插葱——装象啊。他们都笑了笑。张老师又说,小姑娘,你是外地招来的吧,你不知道,从前这地方采玉螺茶可讲究啦,采下来不是这样烧火炒熟的,是放在姑娘的胸前捂熟的。二秀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一抹酥胸蒸绿玉。两位老师惊奇地互相看看,他们大概没想到一个外地小姑娘念出这句诗来,他们还想问问二秀,知不知道这首诗还有几句是什么样的,蛾眉十五来摘时,一抹酥胸蒸绿玉。纤褂不惜春雨干,满盏真成乳花馥。可是二秀打断了他们的思路,她问他们,你们认得我老师吗,他叫周小进。不等他们回答,她抢着又说,你们一定认得他,他是老师,你们也是老师,你们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张老师和吴老师同声说,小姑娘你搞错了,只是子盈村的人喊我们老师,我们其实不是当老师的。二秀固执地说,喊你们老师,你们就是老师,你们一定知道周小进在哪里。张老师说,小姑娘,你说谁?周小进?二秀说,他叫周小进,但也许他不叫周小进,叫叶小进,或者叫叶大进,或者叫什么什么进,你们一定知道他的。张老师说,他连一个准确的名字都没有,你凭什么说我们一定会认得他?二秀说,他就是这里的。吴老师说,既然他就是这里的,你自己找一找不就行了,怎么向我们要他呢?二秀说,虽然他们不承认,可我知道他一定就在这里,他对这里的一切,他对玉螺茶,很了解,很熟悉。张老师和吴老师说,那也不能证明他就是这里的呀。比如我们吧,就不是子盈村的人,但我们对这个山坳坳,对这里的玉螺茶,也一样的熟悉,一样的亲切,就像子盈村是我们的家乡,就像玉螺茶是从我们自家的地里长出来的。
二秀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了一声,两位客人似乎在唤醒她,但她又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张老师又说,你们老师也许和我们一样,常常来子盈村,甚至,他也可以不来子盈村,他可以从来都没有来过子盈村,他可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书本上看到子盈村,看到玉螺茶。一个人从书本上看到一样东西,从此就爱上它,而且爱得入骨,爱得逼真,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的。吴老师说,是呀,就像我和张老师,对子盈村的事情,也都了解得很深入很透彻的。比如子盈村叶奶奶的事情,现在子盈村的年轻人恐怕也不知道了,我们反而都知道。张老师说,叶奶奶年轻时,被镇上的富贵人家以重金请去,采了茶叶口含胸捂,就是你说的,一抹酥胸蒸绿玉。二秀说,是老师说的。
客人走后,二秀满村子打听叶奶奶。老叶最反对她去找叶奶奶,但是老叶被许多买茶叶和卖茶叶的人包围了,吵得焦头烂额,也顾不上二秀了,他只是说,叫你别去你不听,你不听就不听。二秀就是不听老叶的话,最后她终于在一个山角落里找到了叶奶奶。
叶奶奶已经很老了,但她的脑子很清楚,口齿也很清楚,她有头有尾有滋有味地给二秀说起了那件事情,她告诉二秀,那一天她是特意爬到右岗山坡上去采的茶,右岗的茶树,是子盈村最好的茶树,最后,老太太眉开眼笑地晃了晃自己耳朵上的一对金耳环,说,喏,这就是大户人家送给我的,是老货,你看看,成色足的,现在的货,成色不足的。
二秀回到茶社,老叶正在找她,责怪她不烧火就跑走了。二秀兴奋地说,村长,我找到叶奶奶了。老叶生气地说,找到叶奶奶怎么呢,有烧火炒茶重要吗?二秀说,叶奶奶告诉我了,她年轻时真的用胸口捂过茶的,还在口里含茶呢,跟老师说的一模一样。老叶皱眉说,你听她的,她老年痴呆症,人都不认得,还能说当年的事情?二秀不信,她觉得老叶总是在和她作对,二秀说,我不相信你的话,我相信叶奶奶的话。老叶说,她从十七岁嫁进叶家坳,就没有出去过,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山坳坳,怎么可能去镇上帮大户人家捂茶?再说了,你看看她那个样子,长得要多丑有多丑,就算有人来请,也不会请到她。二秀说,她还有一副金耳环,就是当年人家送给她的。老叶笑了,说,你上她当了,这副耳环,是她孙子去年买了给她做九十大寿的,你不懂黄货,你不会看成色,明明是新货,老货会这么金金黄吗?
二秀气得哭起来。老叶说,哭什么呢,哭什么呢,你说是老货就老货好了,无所谓的。二秀说,怎么无所谓,怎么无所谓,有所谓的。老叶正挠头,小叶来了,他告诉老叶,村上有家人家的一个老人刚刚走了,他们想把他埋在左岗上。老叶摆了摆手,说,我就知道有人要出新花样了,左岗上不行的。小叶说,左岗为什么不行呢?老叶说,左岗被规划了。小叶说,规划我们的左岗干什么?老叶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规划了就不能动了,你去跟他们说,只能按老规矩埋在右岗上。小叶说,好,我去了。
二秀追着小叶出来,问他叶奶奶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小叶说,既然老奶奶说是这样的,你愿意相信,那就当它是真的吧。二秀说,我是当它真的,我也想试试。小叶说,那不行吧,老叶看不上你,不肯让你采茶,你怎么试?二秀说,所以我求你帮帮我。小叶说,今年恐怕不行了,要不,你明年再来吧。今年你手生,明年我替你求情。二秀说,不行的,我回去就要嫁人了,明年不能来了。小叶说,嘻嘻嘻,你那么当真,现在都无所谓的,嫁了人怎么就不能采茶呢,你照样来采好了。二秀扭了身子生闷气,小叶说,怎么又生气了呢?二秀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老师说,结了婚不可以的。小叶说,你们这个老师,真是奇怪。
最后小叶还是被二秀说服了,他带着二秀来到山坳深处,二秀转了半天才发现,这就是小叶带她来过的坟地右岗。这里只有一小片茶树,小叶说,你是不是觉得这里阴森森的,有没有点寒毛凛凛?二秀说,为什么?小叶说,咦,你来过的嘛,这是右岗嘛,我们村的死人都埋在这里的,你一个小姑娘,倒不怕?二秀说,我不怕的,老师也在这里。小叶说,告诉过你了,你们老师不在这里。见二秀又哭啼啼的样子了,小叶赶紧说,好好好,你说在这里就在这里吧。
小叶指点着二秀,让她采一些嫩头,小叶说,别看这块茶地小,这可是我们村最好的茶叶。二秀说,叶奶奶也说右岗的茶树是子盈村最好的茶树,为什么呢?小叶不说话,只是用脚点了点地皮,又朝二秀眨了眨眼睛。二秀想了想,似乎是懂了,又似乎没懂。她采了一些茶叶,小叶就说,够了够了。拿了随身带着的袋子给二秀装茶叶,二秀却不要,掏出一块丝手帕,小心地包好嫩茶,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小叶,将茶包揣进了胸怀。
二秀回家了。在长途汽车上,二秀碰到许多买茶的人,他们纷纷炫耀着自己买的玉螺茶是多么的好,多么的正宗,又多么的便宜。最后二秀忍不住说,你们上当了,你们买的,不是真玉螺茶。买茶客都朝二秀看,看了一会儿,有人说,谁说我们上当了,我们没上当,我们就是要买这样的。二秀说,你们要买假玉螺茶?他们说,那当然,假的便宜多了,差好几倍的价格呢。也有人说,我是买了送人的,托人办事情,送玉螺茶是最好的,又不犯错误,又有档次。二秀说,你买了假茶送人,人家喝出来是假的,你不是办不成事了吗?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姑娘,现在谁喝得出真假噢。二秀说,有人喝得出来,一定有人喝得出来。他们说,你说谁?难道你一个外地小姑娘喝得出来?二秀说,老师喝得出来,从前,我们老师拿真正的玉螺茶泡给我们看的。他们又笑了,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现在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别说茶了,现在连水都不是从前的水了,就算你有真正的玉螺茶,用现在的水泡,泡出来也不是真的了。另一个人伸了伸自己的舌头,给大家看了看,说,不说水了吧,就说我们的舌头,你咂咂自己的舌头,是不是麻了,现在的人,舌头都是麻木的,真正的玉螺茶给这样麻木的舌头去品,也是糟蹋了呀。
这话一说出来,车上许多人都在品咂自己的舌头,他们果真感觉舌头麻麻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哎呀,真是的,哎呀,你不说我还没感觉呢,现在一感觉,舌头真的不对头了。
二秀无声地咂了咂自己的舌头,她没有感觉出麻木,一点也没有。她的舌头还跟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二秀回到自己的家乡,来到老师失足跌落的河边,她从怀里掏出茶包,包暖暖的,茶叶被她捂熟了,就和炒茶师傅炒出来的一模一样,一根一根细细地卷着,二秀轻轻地把茶撒在河里,茶很慢很慢地舒展着,舒展着,但是它们太轻太轻了,它们一直在河面上漂着,始终没有沉下去。